《独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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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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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疼不已,千言万语凝在喉间,千回百转却终是无法吐出一个字。他纹丝不动,薄薄的双唇坚毅地紧抿成一线,脸色愈发转白,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瞅着我。

    不过仅仅几米远的间隔,我与他之间似乎伸手便能够到,却又仿佛隔得甚为遥远……

    不知道布占泰和努尔哈赤隔河相对,到底在交谈什么,在这一刻我能感应到的,只有他……只有一个他!

    “老八!回来!”努尔哈赤的一声催促唤醒了我。

    皇太极拧紧了眉头,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复杂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一勒缰绳,强硬地将马首拧拉回转,乌骓马在滚滚河流中蹚了回去。望着他孤寂如山的背影,我心里抽搐,眼泪无声地落下。

    “布占泰!你记住了!我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努尔哈赤骑马立在岸边,周围的建州将士开始向后退去,“两个月后,你若不能兑现诺言,我照样会率兵打来——别以为我当真攻破不了你的乌拉城!你莫忘了,这乌拉河迟早是要结冰的!”

    沿河的大队人马开始往后撤,我眼瞅着逐渐消失的那个身影,终于化做了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我心里好比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真想不到……”喀尔玛大大地松了口气,感慨道,“果然不愧是第一美女,就连努尔哈赤那般骄傲无惧的人物,居然也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身段,应允退兵。”

    “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布占泰的神情淡淡的,有些冷,又有些萧索,“回去吧。赶着这两个月,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抓紧筹措呢。”

    “格格,为何不同去?”绰启鼐问我话时,我正趴在窗前用力掰着窗下冻结的冰柱玩,两只手冻得通红,而我呼着满口的白雾,却是乐此不疲。

    他见我不大理会,便又跨前一步,焦急地说:“我并非是说格格留下不好,只是乌拉城一旦打起仗来,阿玛未必能顾得了你!这里……太危险!”

    我嗤声轻笑,他含含糊糊地讲了半天,难不成还以为我对布占泰情深义重,所以才决意留下与之共患难、同生死?

    真是笑话!我倒是想走,可是他老子肯么?

    两月前的那次短暂会面后,努尔哈赤将大军留驻乌拉五天,在乌拉河边鄂勒珲通呼玛山下做木城屯兵千人。之后建州与乌拉两方首领贝勒在此五天内谈妥和解退兵的条件,布占泰拒不承认鸣镝一事,努尔哈赤表示可以不加追究,但却要乌拉拿出诚意,除了必须开放道路,以供貂皮、人参、东珠等物销往抚顺汉区外,还要布占泰将长子绰启鼐以及十七大臣之子一齐送至建州为质。

 第九章 乌拉(5)

    被逼无奈下,布占泰只得暂时应允了这一苛刻要求,以作缓兵之需。待建州撤兵,布占泰随即与布尔杭古谈妥,欲将绰启鼐与十七大臣子女一干人等送往叶赫暂避,乌拉境内厉兵秣马,全城内外一副严正备战之态。

    在此紧要关头,我与布占泰的婚事自然暂且搁置;而他似乎也因为上次退兵一事,对我感怀愧疚,因而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借故常到我房里逗留。这倒更加称了我的心意,乐得轻松度日。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天寒地冻,乌拉河水面已然冻结成厚厚的冰层,布占泰感到时机紧迫,不容再等,便决定三日后将子女全部送走。

    “大阿哥的好意,东哥心领了!”我莞尔一笑,终于将一根足有两尺多长、手腕粗细的冰柱掰下,心满意足地握在手里,欣喜不已。

    看着冰柱因为我手上的体温一点点地融化成水,滴落于覆满窗棂的积雪之中,那种感觉好似在看自己的心在滴泪。我傻呵呵地一笑,心里好不凄恻,痴迷地注视了好久,却突然被一声低呼打断思绪:“快丢开!小心皮肤给冻黏住了!”

    我受惊,手里一松,“吧嗒”一声,冰柱子落在窗棂上,被碰成了三四截。冰晶剔透的光泽,在阳光的反射下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暗自着恼,猛然回头,“你怎么还没走?”绰启鼐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不太明白我怎么就突然语气变得恶劣起来。我甩了甩湿答答的手,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手巾抹干净,随后不冷不热地问,“大阿哥还有别的事么?”

    这么一个大钉子碰下去,换谁都不定受得了,更何况他还是个养尊处优、做惯人上人的大阿哥。

    绰启鼐面色不佳,沉着脸说:“那……格格保重!”

    我随口“嗯”了一声,用手巾包着手,继续趴在窗棂上点着脚尖去掰另一根冰柱。隔了一会儿,忽听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急速靠近,我眉头紧蹙,愠道:“你到底还有何事?”倏地回头,恶狠狠地一瞪,却没曾想反被一张困惑诧异的脸孔给吓住了。

    “这又是在跟谁发脾气呢?”

    “贝勒爷……”我退开行礼,敛眉,“爷来了,怎么也不叫丫鬟通禀一声,这么悄没声息地靠过来,我若是手里握了把刀,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兴许就会伤着爷了!”

    布占泰的神情有些委顿,一张原本略显富态饱满的脸颊此刻已明显凹陷下去,脸色蜡黄,眼圈灰黑。他瞟了眼我手里的冰柱,冷淡地说:“格格手里拿的可不就是刀子么?”

    我一怔,突然他左手一探,已凌厉地抓住我的手腕,右手将我手中的冰柱劈手夺过。他动作快得出奇,等我反应过来,便只听到耳边伺候我的小丫鬟一声惨呼——那支冰柱尖锐地插进了她的腹部。

    小丫鬟扑通跪倒在地,捂着肚子抽搐颤抖,她脸色发白,殷红的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来,染红了那双白皙娇嫩的小手,也染红了剔透晶莹的冰柱……

    “你……你……”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四肢无力,脑袋发晕。

    “冰柱看似锋利,其实若不灌注全力,其杀伤力远不及一柄小匕首!”布占泰漠然地看着那丫鬟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呻吟,然后眼睑扬起,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我全身颤抖,脊梁骨上飕飕发冷。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他以为我掰弄冰柱,是想寻机自尽?所以他才彻底给我敲个警钟?!

    早知布占泰心狠,但是……亲眼目睹和道听途说的区别在于,这种真实感实在太过残忍!人命在他而言,竟可如此轻贱!前有娥恩哲,后有这个……可怜的小丫鬟!

    “呵……”我凄然一笑,笑声比哭声更难听。原来……他竟是如此怕我寻死!“你怕什么?布占泰!你是怕我死了,还是怕努尔哈赤打来,没了护身符?”

    布占泰嘴角抽动,面色阴鸷冷厉。

    “啊……啊……”小丫鬟痛楚难当地惨叫,腹部的伤口重不致死,却折磨得她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生不如死。

    “不用怕……你不用怕,我不死……我不会死!”我哈哈大笑,笑得眼角迸出泪花,身躯乱颤,“我舍不得死——我要活着等到你死的那一天!”笑声一收,我指着他的鼻尖,厉声尖叫,“我要看你最后是如何的死法!”

    绰启鼐一行最终还是没能走成。

    两日后,正月十七清晨,建州三万铁骑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钢刀般,毫无预兆地直插乌拉腹地。乌拉兵力无法挡其精锐,一天之内,连续丢失孙扎泰城、郭多城、鄂膜城三座城池。是夜,建州大军屯兵郭、鄂二城。

    正月十八,布占泰统兵三万,出富尔哈城迎战。然而建州铁骑士气如虹,乌拉兵抵抗不住建州大军潮水般的冲击,阵脚顷刻大乱,兵溃如山倒,纷纷弃甲丢戈,四散奔逃。布占泰全军崩溃,散于战场中不知生死。建州兵越过富尔哈城,乘胜进逼乌拉城门。城内乱成一团,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我麻木地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听着满城凄厉的哭喊,竟突然有种很想放声大笑的冲动。丫鬟下人们跑得一个不剩,此时的我,孤零零的一个……不知是该跟着那些逃难的百姓一起找机会混出城去,还是该静静地留在这里,等着布占泰或者努尔哈赤冲进来……

    心在流泪……一如那屋檐上融滴下的冰凌水滴。

    天是灰的,心亦是灰的!

    雪慢慢飘落,耳畔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我站在院中央,看着满地狼藉,好不凄凉,伸出手,掌心悠悠接住飞舞的雪花。

    美……这般洁白无瑕的雪絮,凄美得令人屏息,令人欷殻А

    “东哥!”

    我不由得一颤。

    是谁?谁在那里喊我?

    茫然转身,迷蒙的大雪纷飞中,有个明蓝色的影子冲向我,一把抓起我的手。手心是滚烫的,包容住我毫无温度的手,我全身战栗。

    “快跟我走!建州兵就要攻进城,我二弟达穆拉守在城头,可是对方正红旗旗主太厉害,恐怕不消一时三刻,便将面临城破……”

    我被他拖到门口,迈出门时脚下被门槛绊了下,额头重重地撞上门框,疼得我眼冒金星。

    不是他……不是他……

    来的人为何是绰启鼐?为何……不是他?我木然僵硬地抽开手。

    绰启鼐错愕地回头,“东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我不走……”低低的三个字吐散在冰冷的风雪中。

    绰启鼐没有听见,只是继续着急地说:“建州兵凶残无性,你若被他们抓到……不!不行!我得带你走……”

    “我,不走!”我再次重复,用尽全部力气大喊,“我不走——”

    绰启鼐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东哥!阿玛……已经不知下落,也许……”

    我不想听,转身拔腿飞奔。

    我所期盼的人,不是绰启鼐,不是布占泰,不是努尔哈赤……统统不是!我想他……想见他!这种刻骨的思念啃噬着我的内心,让我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只是……想见他!哪怕是远远地……偷偷看上一眼!

    “东哥——”绰启鼐的喊声凄厉地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

    我不听!我不想听!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的脚步,没有人能阻挡我想去见他的那颗心!

    怦!怦!怦!

    心跳如雷!

    近了!近了!城门近在眼前,雪幕中,那些杀声震天的嘶喊声在我听来已然不再可怕!

    轰——

    厚重的城门被攻破,红色!如血一般殷红的颜色涌进城门!

    我呼吸急促,不停地喘气,胸口被压抑得疼痛难忍!

    建州的正红旗杀了进来,刀光剑影中血溅白雪……坚甲利剑,铁骑驰突,厮杀是何等的凄厉壮观!

    我呆呆地站在街道中央,忘记了一切,脑子空空的,心里除了不停地喊着同一个名字外,再无任何感觉……

    “东哥!”

    “东哥——”

    无法再辨明自己身处何地,混乱中只是感觉有人扑倒了我,有人接住了摔倒的我……脖子僵硬地扭回头,我吓得大声尖叫。

    绰启鼐匍匐在我脚下,背上颤巍巍地插着五六支羽箭,箭没其身,他侧着脸躺在冰冷雪地里,面色青白,眼睑紧闭,血慢慢地从他身下溢出。

    “啊——”我惨然尖叫,捧住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东哥!东哥——”喊声焦急慌乱,有人抓着我的肩膀轻轻摇晃,“镇定些!没事——没事的……有我!我在……东哥……”随着低柔的叹息,我被拥进一具温暖有力的胸膛。

    神志渐渐回复清醒,我猛地推开那具胸膛,惊愕地对上那双埋藏于记忆深处许久的温润眸瞳。

    代……善!

    我张着嘴,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嗓子堵着,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厚厚的棉絮,憋得我眼睛酸痛,却没有半分泪意。

    “东哥,不要怕!是我……我不会伤害你……”

    哒——哒——哒——

    脚下地皮微微震动,白蒙蒙的雪幕仿佛被一团黑亮如墨的颜色硬生生地撕开。

    “东哥!”颤抖的一声呼喊,焦急喜悦混成一体。即使那声音不够十分响亮,却仍像是在我心里炸起一道惊雷。我一颤,从地上挣扎着踉跄站起,脚步情不自禁地往前挪动。

    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东哥——”乌骓转眼逼至身前,马上的人儿是那般的英姿飒爽,无与伦比!

    眼神渐渐模糊,我挣开代善的怀抱,奔走着伸出手,痴迷地展开一抹欣喜的笑容!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咻——破空声急促响起,擦着我的耳鬓凌厉飞过,未等我笑容收起,一蓬如雨般密集的乱箭扫在我与他之间。

    七八米的间距……如此短小的距离,竟是硬生生地阻住了我奔向他的脚步,将我俩再次隔断。

    身子腾空,我被人拦腰抱上了马背,泪眼婆娑地望着那抹黑色明亮的影子渐渐拉远,那一刻,真是心如死灰……

    “皇——太——极——”撕心裂肺的痛也不过如此,我宁可……宁可被方才那丛乱箭射死,那样子起码可以死在他的怀里,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一脸狞笑的布占泰紧紧按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难道……当真连最后的一点心愿也不能够满足我吗?

    只是想好好地看他一眼,难道这也不行吗?

    不行吗……

    布扬古进门的时候,我正趴在案几上用毛笔蘸墨胡乱涂鸦,他脚步放得很轻,我虽目不斜视,然而余光瞥处,却早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第九章 乌拉(6)

    手中的笔未停,继续在宣纸上画了一撇一捺。布扬古靠近我,挨着桌案边上瞅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困惑地问道:“这可是汉字?”

    我一扬眉,淡笑道:“不错!”

    “妹妹居然会写汉字?”

    我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信口胡诌:“在建州的时候跟巴克什学的,大哥瞧着如何?”

    布扬古一脸的尴尬,“我可不识得……这写的是什么?”

    我将纸轻轻推到一边,纸上三个不算太端正的大字,写的正是“皇太极”。我当然不可能告知他是何意思,于是装傻岔开话题:“大哥找我何事?”

    这家伙摆明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躲我还来不及,如何会亲自登门找我?

    “布占泰病了……”

    我点点头,早知如此。布占泰带着我从乌拉城突围出来时,满身是伤,能够侥幸被他活着逃到叶赫,已是奇迹。回来后,布扬古将他单独留在别院,我虽未再见过他,却也听闻他因为伤口污浊,感染炎症,在床榻上足足躺了两个多月,也未见好转。

    “他病得很重……”布扬古的语气好似忧心忡忡,可脸上却一点悲哀怜悯的感情也没有,相反,他略略勾起的嘴角让我感觉竟有那么一丝的幸灾乐祸。“他想见见你!”

    研磨的手停顿住,我咬牙道:“让他去死!”回过身,带起满腔恨意,“你告诉他,等他要死的那天,我自然会去看他——我说过的,一定会看他是如何的死法!”

    布扬古似笑非笑地瞅着我,也没见他神色有丝毫的变幻,只是盯着我看了许久,忽道:“这样会任性发狠的东哥才与我记忆中的小东哥有几分相像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你跟阿玛赌气,竟然一声不吭地跑到建州去找姑姑……”

    我微微一怔。他怎么突然想到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呢?十岁的东哥……那年赌气去了费阿拉的东哥,失足跌落海子的东哥,与爱新觉罗家从此纠葛不断的东哥……

    我不由得心烦意乱,“啪”的一声将墨丢得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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