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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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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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发 

汗,止痛的药片,药丸,药膏全有。苏小姐捡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 

渐擦在两太阳。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 

没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我吩咐人叫车送你回去。”苏小姐道:“不 

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说:“你, 

你不吃了?还有菜呢。”鸿渐有气无力地恳请苏小姐别送自己。 

     苏小姐道:“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 

我先走一步。辛楣,谢谢你。”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他今天 

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 

失败。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叫他闭上眼歇一会。在这个自造的黑天昏地 

里,他觉得苏小姐凉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额,又听她用法文低声自语:“Pa 

 uvrepetiti (可怜的小东西)”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 

汽车到周家,苏小姐命令周家的门房带自己汽车夫扶鸿渐进去。到周先生周 

太太大惊小怪赶出来认苏小姐,要招待她进去小坐,她汽车早开走了。老夫 

妇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又不便细问蒙头躺着的鸿渐,只把门房考审个不了, 

还嫌他没有观察力,骂他有了眼睛不会用,为什么不把苏小姐看个仔细。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齿线的痛,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 

毯。躺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唐小姐,只说病了,不 

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来,对苏小姐真过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来过电话, 

问他好了没有,有没有兴臻去夜谈。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 

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不能去看 

唐小姐。苏小姐的母亲和嫂子上电影院去了,用人们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 

看门的在家。她见了鸿渐,说本来自己也打算看电影去的,叫鸿渐坐一会, 

她上去加件衣服,两人同到园里去看月。她一下来,鸿渐先闻着刚才没闻到 

的香味,发现她不但换了衣服,并且脸上唇上都加了修饰。苏小姐领他到六 

角小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他忽然省悟这情势太危险,今天不该自投罗 

网,后悔无及。他又谢了苏小姐一遍,苏小姐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 

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 

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症月 

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 

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 

是挣扎不起。他站起来道:“文纨,我要走了。”苏小姐道:“时间早呢,忙 

什么?还坐一会。”指着自己身旁,鸿渐刚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苏小姐的笑声 

轻腻得使鸿渐心里抽痛:“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会下来,我不要你这样正 

襟危坐,又浊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子?”转 

脸向他顽皮地问。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 

脑子里也浮着她这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 

子的勇气。”苏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说:“Embrasse-m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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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 

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 

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 

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 《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 

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吻完了,她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小孩子甜 

睡中微微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小姐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 

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都变了傻子了。”“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 

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 

以为他情感冲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 

门,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 

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苏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 

的念头。想着两句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不知是旧句,还是自己这时 

候的灵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样。“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又 

记起曹元朗的诗,不禁一阵厌恶。听见女用人回来了,便站起来,本能地掏 

手帕在嘴上抹了抹,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 

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一封信:文 

纨女士: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 

不好。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 

个软弱、没有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几 

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你快 

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 

文。十一点钟左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 

了,拿起听筒,预料苏小姐骂自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的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拆呢。信里讲 

些什么?是好话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 

还要撒娇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这样着急!好,我 

就看。你等着,不要挂电话——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头你来解释罢。” 

“不,苏小姐,不,我不敢见你——”不能再遮饰了,低声道:“我另有——” 

怎么说呢?糟透了!也许同事们全在偷听—— “我另外有——有个人。”说 

完了如释重负。 

     “什么?我没听清楚。”鸿渐摇头叹气,急得说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苏 

小姐,咱们讲法文。我——我爱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原谅, 

我求你一千个原谅。”“你——你这个浑蛋!”苏小姐用中文骂他,声音似乎 

微颤。鸿渐好像自己耳颊上给她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卫地挂上听筒, 

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动不住。午时一个人到邻近小西菜馆里去饭,怕跟 

人谈话。忽然转念,苏小姐也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么都吃不进。忙赶回银 

行,写信求她原谅,请她珍重,把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哀恳她不要留恋。 

发信以后,心上稍微宽些,觉得饿了,又出去吃东西。四点多钟,同事都要 

散,他想今天没兴致去看唐小姐了。收发处给他地封电报,他惊惶失,险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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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苏小姐的死信,有谁会打电报来呢?拆开一看,“平成”发出的,好像是 

湖南一个皮名,减少了恐慌,增加了诧异。忙讨本电报明码翻出来是:“敬 

聘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费盼电霸国立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教 

捋”即 “教授”的错误,“电霸”准是“电复”。从没听过三闾大学,想是个 

战后新开的大学,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聘自己当什么系的教授。 

不过有国立大学不远千里来聘请,终是增添身价的事,因为战事起了只一年, 

国立大学教授还是薪水阶级里可企羡的地位。问问王主任,平成确在湖南, 

王主任要电报看了,赞他实至名归,说点金银行是小地方,蛟龙非池中之物, 

还说什么三年国立大学教授就等于简任官的资格。鸿渐听得开心,想这真是 

转运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顺利。今天太值得记念了,绝了旧葛藤, 

添了新机会。他晚上告诉周经理夫妇,周经理也高兴,只说平成这地方太僻 

远了。鸿渐说还没决定答应。周太太说,她知道他先要请苏文纨小姐那样, 

早结婚了,新式男女没结婚说 “心呀,肉呀”的亲密,只怕甜头吃完了,结 

婚后反而不好。鸿渐笑她只知道个苏小姐。她道:“难道还有旁人么?”鸿 

渐得意头上,口快说三天告诉她确实消息。她为她死掉的女儿吃醋道:“瞧 

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鸿渐不屑计较这些粗鄙的 

话,回房间写如下的一封信:晓芙:前天所发信,想已目。我病全好了;你 

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帖补药,还是欢迎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 

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不失为一个机会。我请你帮 

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 

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 

魔住你,缠着你,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 

 “你”错写了“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 

话,这话在我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 

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 

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 

我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 

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 

门口,看见苏小姐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汽车夫向他脱帽,说:“方 

先生来得巧,小姐来了不多一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过去了,”便 

转个弯回家。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 

苏小姐会不会大讲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唐小姐,并且,这 

半年来的事讲出来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等 

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后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 

没信,他两次拜访都扑个空。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 

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处。也许她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 

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她可能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自 

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节。好,再写封信去,说明天 

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 

到唐家,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 

小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 

他勇气全漏泄了,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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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 “方先 

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唐小姐,”——也 

还她原来的称呼—— “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 

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 

起你。”“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 

为很神秘。”“我有什么神秘?”“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 

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 

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 

谅。对不对?”“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表 

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唐小姐脸上添了 

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 

她、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唐小姐,让我解释——”“你 ‘有法解 

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口钝 

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 

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 

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问 

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 “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 

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 

小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 “鲍小姐走了, 

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 

得到过美国学位——”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 

闹着玩儿的。”“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 

的玩笑都得认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 

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 “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 

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 

我——”鸿渐还低头不—— “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鸿渐身心仿佛通 

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 

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 

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 

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 

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 

么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 

想留他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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