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范周密,来往信札没落在他手里。
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车夫来取信,她起了什么疑心,可
是她犯不着发那么大的脾气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运气坏就坏个彻
底,坏个痛快。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
臻失业,真是摔了仰天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
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亲母亲那儿挤几
天再说,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窜回家。不过向家里承认给人撵回来,
脸上怎下得去?这两天来,人都气笨了,后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
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圆满的遮羞方式,好教家里人不
猜疑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回家过不舒服的日子。三闾大学的电报,家里还没知
道,报告了父亲母亲,准使他们高兴,他们高兴头上也许心气宽和,不会细
密地追究盘问。自己也懒得再想了,依仗这一个好消息,硬着头皮回家去相
机说话。跟家里讲明白了,盘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见周经理夫妇的
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别,反正自己无面目见
周经理周太太,周经理周太太也无面目见自己,这倒省了不少麻烦。搬回家
也不会多住,只等三闾大学旅费汇来,便找几个伴侣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
银行去,乐得逍遥几天,享点清闲之福。
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心也虚
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
鸿渐四点多钟到家,老妈子一开门就嚷:“大少爷来了,太太,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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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不要去请了。”鸿渐进门,只见母亲坐在吃饭的旧圆桌侧面,抱着阿
凶,喂他奶粉,阿丑在旁吵闹。
老妈子关上门赶回来逗阿丑,教他 “不要吵,乖乖的叫声‘大伯伯’,
大伯伯给糖你吃”。
阿丑停嘴,光着眼望了望鸿渐,看不像有糖会给他,又向方老太太跳
嚷去了。
这阿丑是老二鹏图的儿子,年纪有四岁了,下地的时候,相貌照例丑
的可笑。鹏图没有做惯父亲,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并不觉得创造
者的骄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脚两步到老子书房里去报告:“生下来一个妖
怪。”方豚翁老先生抱孙心切,刚占了个周易神卦,求得?≡,是 “小畜”
卦,什么 “密云不雨”,“舆脱辐,夫妻反目”,“血去惕出无咎”。他看了《易
经》的卦词纳闷,想莫非媳妇要难产或流产,正待虔诚再卜一卦,忽听儿子
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吓得直跳起来:“别胡说!小孩子下地没有?”鹏图瞧
老子气色严重,忙规规矩矩道:“是个男孩子母子都好。”方豚翁强忍着喜欢,
教训儿子道:“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讲话还那样不正经,瞧你将来怎么教
你儿子!”鹏图解释道:“那孩子的相貌实在丑——请爸爸起个名字。”“好,
你说他长得丑,就叫他 ‘丑儿’得了。”方豚翁想起 《荀子·非相篇》说古
时大圣大贤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跟孙子起个学名叫 “非相”。
方老太太也不懂什么非相是相,只嫌 “丑儿”这名字不好,说:“小孩
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样的,谁说他丑呢?你还是改个名字
罢。”这把方豚翁书袋底的积年陈货全掏出来了:“你们都不懂这道理,要鸿
渐在家,他就会明白。”一壁说,到书房里架子上拣出两三部书,翻给儿子
看,因为方老太太识字不多。方鹏图瞧见书上说:“人家小儿要易长育,每
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又知道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
头,范晔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兽、秃头、
龟儿、獾郎等等,才知道儿子叫 “丑儿”还算有体面的。方豚翁当天上茶馆
跟大家谈起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满口道贺之外,还恭维他取的名字又别
致,又浑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孙的时候,常常脸摩着
脸,代他抗议道:“咱们相貌多漂亮!咱们是标臻小宝贝心肝,为什么冤枉
咱丑?爷爷顶不讲道理,去拉掉他胡子。”方鸿渐在外国也写信回来,对侄
儿的学名发表意见,说 《封神榜》里的两个开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
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还是趁早换了。方豚翁置之不
理。去年战事起了不多几天,老三凤仪的老婆也养个头胎儿子,方豚翁深有
感于 “兵凶战危”,触景生情,叫他 “阿凶”,据 《墨子·非攻篇》为他取学
名 “非攻”。豚翁题名字上了瘾,早想就十几个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妇们连
一不二养下孩子来顶领,譬如男叫 “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烟”,
用唐人传奇。
这次逃难时,阿丑阿凶两只小东西真累人不浅。鸿渐这个不近人情的
鳏夫听父母讲逃难的苦趣,便心中深怪两位弟妇不会领孩子,害二老受罪。
这时候阿丑阿凶缠着祖母,他们的娘连影子都不见,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
太做孝顺媳妇的年分太长了,忽然轮到自己做婆婆,简直做不会,做不像。
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
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
依仗了她才能荣升祖母,于是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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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婆婆更加让步。
方老太太生性懦弱,两位少奶倒着实利害,生阿丑的时候,方家已经
二十多年没听见小孩子哭声了,老夫妇不免溺爱怂恿,结果媳妇的气焰暗里
增高,孙子的品性显然恶化。凤仪老婆肚子挣气,头胎也是男孩子,从此妯
娌间暗争愈烈。老夫妇满脸的公平待遇,两儿子媳妇背后各怨他们的偏袒。
鸿渐初回国,家里房子大,阿丑有奶妈领着,所以还不甚碍眼讨厌。逃难以
后,阿丑的奶妈当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为阿凶是开战时生的,一向没用
奶妈,到了上海,要补用一个,好跟二奶奶家的阿丑扯直。依照旧家庭的不
成文法,孙子的乳母应当由祖父母出钱雇的。方豚翁逃难到上海,景况不比
从,多少爱惜小费,不肯为二孙子用乳母。
可是他对三奶奶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经济,他只说上海不比家乡,
是个藏垢纳污之区,下等女人少有干净的;女用人跟汽车夫包车夫了孩子,
出来做奶妈,这种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风气太下流了,奶
妈动不动要请假出去过夜,奶汗起了变化,小孩子吃着准不相宜,说不定有
终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领这孩子。一口闷气胀得肚子都渐渐大了,
吃东西没胃口,四肢乏力,请医服药,同时阿凶只能由婆婆帮着带领。医生
一星期前才证明她不是病,是怀近四个月的孕。二奶奶腆着颤巍巍有六个月
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么一着,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
什么把戏。只好哄你那位糊涂,什么臌胀,气痞,哼,想瞒得了我!”大家
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
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这这两位奶奶现
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忙得方老
太太应接不暇,那两个女用人也乘机吵着,长过一次工钱。
方豚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
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钉
人有暇,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真的是 “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
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
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
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
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
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
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西医。豚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
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这不高兴险的要发作起来。可是西医说她有
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体面,
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 《镜花缘》
里的奇方摘录在 《验方新编》的空白上。豚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
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
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 《验方新编》对方老
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次,每次
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
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
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
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
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士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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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你丈母早晨来
个电话,说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
相信她——”豚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可
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
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
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
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息。”方鸿渐羞愤头
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
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
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
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
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
“那位苏小姐怎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
你称心。”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这脸红逃不过老夫
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
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
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
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
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
了。”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
谓 ‘失恋’了。
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
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 “失恋”——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
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
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
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
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
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
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 “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
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
讲。”过一会,豚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
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
吃晚饭桌上,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借口撵
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
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
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
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
效成的英文文
第五章
……… Page 53………
五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
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
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
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
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
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
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
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
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 “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
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
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南人地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
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
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
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把饼干匣子,肉
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着
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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