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着
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一会的
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
见他们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
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
鸿渐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
先生呢?”顾先生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
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
顾先生道:“房舱也够舒服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
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脚。辛楣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
道:“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
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老先生一人一张,我们年轻人应当苦一点。”
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
比房舱舒服多少。”晚饭后,船有点晃。鸿渐和辛楣并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
椅子上。鸿渐听风声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
夜仿佛一胎孪生的景色,感慨无穷。辛楣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忽然说:“鸿
渐,我有一个猜疑。可是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对,反而证明我是
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你说——只要猜疑的不是我。”“我觉得要和顾都
在撒谎。五张大菜间一定全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凭空造出这许多话来。
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拦着要去办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没提起票子难买
的事。
假如他提起,我就会派人去办。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他们捣了
鬼,还要赚我们的感激。”“我想你猜得很对。要省钱为什么不老实说?我们
也可以坐房舱。并且,学校不是汇来每人旅费一百元么?高松年来信说旅费
绰乎有余,省什么小钱?”辛楣道:“那倒不然。咱们俩没有家累;他们都
是上了年纪,有小孩子的人,也许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话也做不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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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走路不比太平时候,费用是估计不定的,宁可多带些钱好。你带多少?”
鸿渐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钱全带在身边,加上汇来的旅费,有一百六七
十元。”辛楣道:“够了。我带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顾把学校旅费大部分留
在家里,带的行李又那么大一堆,万一路上钱不够起来,岂不耽误大家的事。”
鸿渐笑道:“我看他们把全家都装在行李里了,老婆、儿子、甚至住的房子。
你看李梅亭的铁箱不是有一个人那么高么?他们不必留钱在家里。”辛楣也
笑了一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嘴,贪
舒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体
谅旁人。从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
贵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这次买船票,是个好教训。”“老赵,你
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这次买船票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小
姐,她是脸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话说不出口,你做 ‘叔叔’的更该替她设想。”
“是呀。并且孙小姐是学校没有给旅费的,我忘掉告诉你。”“为什么?”“我
不知道为什么。高松年信上明说要她去,可是汇款只给我们四个人分。也许
助教的职位太小了,学校觉得不配津贴旅费,反正这种人才有的是。”“这太
岂有此理了。我们已经在赚钱,倒可以不贴旅费,孙小姐第一次出来做事,
哪里可以叫她赔本?你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我也这样想,
补领总不成问题。”“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
交通并不方便。我们这种毫无旅行经验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
么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
么?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
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
的office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且我事先告诉这女孩子,
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势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鸿
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清
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
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
受了。”“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
你这一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小姐,说:‘方先生在疼
你呢!’”“你放习,我决不做你的 ‘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
喜酒的时候再灌。”“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
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
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
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and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
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你这
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 ‘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
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宁可我做了官,她不
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
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
去。”“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
我不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
苏小姐讲的什么 ‘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
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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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
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
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
可再见的影子了。
我问你,曹元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 ‘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
妆的一部分。”“好哇!国家,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
不就是你的?”“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也许人家讲
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小
姐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渐只会说:“啊?”——“苏家有请帖
来,我送了礼——”“送的什么礼?”“送的大花篮。”“什么花?”“反正分
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
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
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
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
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后,
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且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
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
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鸿渐
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
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
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
—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
笑了—— “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念几卷经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
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
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习。这一对新人都洋气得很,反对旧式结
婚的挑黄道吉日,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最不利结婚,阳历六月最宜结
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日子也大有
讲究,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一天,
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
样。”辛楣笑道:“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学生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
偏偏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
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得满
头是汗,我看他带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
化在汗里,像洋蜡烛化成一摊油。苏小姐也紧张难看。行婚礼的时候,新郎
新娘脸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断头台,
是了,是了,像公共场所 ‘谨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积犯的相惩里的表情。
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结婚行礼,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个被破获的
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发现!大发现!我有兴趣的是,苏小姐当天看你怎么样。”“我躲着没给
她看见,只跟唐小姐讲几句话——”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货车卸
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只奇怪辛楣会没听见—— “她那天是女傧相,看见
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缶新人身上撒五色纸条的
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借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她问我将来的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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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意听见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
话没提到你。”“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
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没看
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
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
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没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
不放松,我看他对唐晓芙很有意思。”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
剌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关于这种人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
他们。”辛楣听这话来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鸿渐肩上道:“咱
们坐得够了。这时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
打个呵欠。鸿渐跟着他,刚转弯,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
忙问她一个人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么。录小姐说,同舱女
人带的孩子器吵得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候有点风浪,
你晕船不晕船?”孙小姐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
比这个利害得多。”辛楣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
路,”说时把手鸿渐一下,暗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鸿渐这时
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
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阴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
景。他讲到飞鱼,孙小姐闻所未闻,见过大鲸鱼没有。辛楣觉得这问题无可
猜的幼稚。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
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沃吐 (Giotto)画
的 “○”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鸿渐道:“我
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人听说话跟
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这条
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结结实实
的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危险了。”孙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赵叔
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声音。鸿渐道:“鱼的牙齿缝里溜得
进一条大海船,真有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辛楣道:“别胡闹了,
咱们该下去睡了。孙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要强追你回舱了,别着
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小姐没留意,狠狠地在
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事来哄你。”睡在
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我到
这时候还痛!”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
姐——唉!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
张开了口,你这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
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心里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
么高——”“你自己,我可没有。”“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
么? ‘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
肖—— “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瓜!我告诉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
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么?假使我不说这句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不是这么说。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
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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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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