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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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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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上了轿子,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说话坦白算是美德。 



                                    第六章 



     六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 “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 

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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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发展完 

备,终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 “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科 

学老家”和 “老科学家”。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 

     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Eda 

 xVetustas)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假使一个 

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很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 

于教育精神地从宽处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 

究昆虫学的;想来三十年前的昆虫都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 

多士。他在大学校长里,还是前途无量的人。大学校长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 

身两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的。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 

治碰壁下野,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理科出身 

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度肯 

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在国外,研究人 

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土木, 

机械,动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 “自然齐一律”最大的胜利。 

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始;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 

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对于第一类,大学 

是张休息的靠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 

睡熟了。 

     高松年发奋办公,夙夜匪懈,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 

做梦都不含糊的。摇篮也挑选得很好,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家的花园 

里,面溪背山。这乡镇绝非战略上必争之地,日本人唯一豪不吝惜的东西— 

—炸弹——也不会浪费在这地方。所以,离开学校不到半里的镇上,一天繁 

荣似一天,照相铺,饭店,浴室,戏院,警察局,中小学校,一应俱全。今 

年春天,高松年奉命筹备学校,重庆几个老朋友为他饯行,席上说起国内大 

学多而教授少,新办尚未成名的学校,地方偏僻,怕请不到名教授。高松年 

笑道:“我的看法跟诸位不同。名教授当然好,可是因为他的名望,学校沾 

着他的光,他并不倚仗学校里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气,他不会全副精神为 

学校服务,更不会绝对服从当局指挥。万一他闹别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学 

生又要借题目麻烦。我以为学校不但造就学生,并且应该造就教授。找到一 

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并 

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为公家做事。学校也 

是个机关,机关当然需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决没有特殊人物,只 

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单位。所以,找教授并非难事。”大家听了,倾倒不 

已。高松年事先并没有这番意见,临时信口胡扯一阵。经朋友们这样一恭维, 

他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也对自己倾倒不已。他从此动不动就发表这段 

议论,还加上个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学的,学校也是个有机体,教职员 

之于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这段至理名言更变而为科学定律了。 

     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他 

们那天下午三点多到学校。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回到办 

公室,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边不想了。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 

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七零八落,开不出班,幸而学生也受战事 

影响,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来就是四个教授,军容大震,向部里报上 

也体面些。只是怎样对李梅亭和方鸿渐解释呢?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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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的伯父, 

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时侯给教授陆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这批 

人会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次长。汪处厚这人不好打发,李梅亭是老朋友,老 

朋友总讲得开,就怕他的脾气难对付,难对付!这姓方的青年人倒容易对付 

的。他是赵辛楣的来头,辛楣最初不恳来,介绍了他,说他是留学德国的博 

士,真糊涂透顶!他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浪荡的流学 

生,并且并非学政治的,聘他当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渐升, 

年轻人初做事不应该爬得太高,这话可以叫辛楣对他说。为难的还是李梅亭。 

无论如何,他千辛万苦来了,决不会一翻脸就走的;来得困难,去也没那么 

容易,空口允许他些好处就是了。他从私立学校一跳而进公立学校,还不是 

 自己提拔他的;做人总要有良心。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别去想它,今天— 

—今天晚上还有警察局长的晚饭呢。这晚饭是照例应酬,小乡小镇上的盛馔, 

反来覆去,只有那几样,高松年也吃腻了。可是这时候四点钟已过,肚子有 

点饿,所以想到晚饭,嘴里一阵潮湿。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是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 

就四面溅开。可是,鸿渐们四个男人当天还一起到镇上去理发洗澡。回校只 

见告白板上贴着粉红纸的布告,说中国文学系同学今晚七时半在联谊室举行 

茶会,欢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欢喜得直说:“讨厌,讨厌!我累得很,今天 

还想早点睡呢!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赵先生,他们消息真灵呀!”辛 

楣道:“岂有此理!政治系学生为什么不开会欢迎我呀?”梅亭道:“忙什么? 

今天的欢迎会,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宁可睡觉的。”顾尔谦点头叹道:“念 

中国书的人,毕竟知体,我想旁系的学生决不会这样尊师重道的。”说完笑 

迷迷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 

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鸿渐道:“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 

校长给我的电报没说明白。”辛楣忙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教哲学,教国 

文——”梅亭狞笑道:“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 

一下,什么都可以商量。”说着,孙小姐来了,说住在女生宿舍里,跟女生 

指导范小姐同室,也把欢迎会这事来恭维李梅亭,梅亭轻佻笑道:“孙小姐, 

你改了行罢。不要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了,当我的助教,今天晚上,咱们俩 

同去开会。”五人同在校门口小馆子吃晚饭的时候,李梅亭听而不闻,食而 

不知其味,大家笑他准备欢迎会上演讲稿,梅亭极口分辨道:“胡说!这要 

什么准备!”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 

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 

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 

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么来了。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账,说官司打到教育 

部去,自己也不会输的,做了校长跟人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 

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今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 

的 “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四个中国文学系的讲师和 

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 

 自己迹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 

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李梅亭跟了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 

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两声叫 “汪主任”,己经又疑又慌。汪处厚见了 

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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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怨似慕的说:“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张先生, 

薜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还讲起他的——咱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 

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全排好了。李先生,咱 

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 

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 

会咕哪!他请舍侄”——张先生,薜先生,黄先生同声说:“汪先生就是汪 

次长的令伯”—— “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 

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 

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 

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 

梅亭临走说:“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 

把戏。瞧着罢,咱们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 

 “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 

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 

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名片,现在可糟了,哈哈。”鸿渐 

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 

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 

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 

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 

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 

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 

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 

忙问:“碰见赵先生没有?”“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 

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 

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 

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 

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撮而去之—— “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 

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纠纠地胡说,眼睛懦怯不 

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 

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 

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 

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脱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 

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 

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 

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 

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 

—— “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 

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跟上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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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 

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 

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 

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我说, 

我跟你先生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 

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 

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他说他自己许下的条件 

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 

当教授,可是没说明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我原意请先生 

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 

     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 

零二度寒热的病人—— “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搅错了。先生跟辛楣的 

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 

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 “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 

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只能当专任讲师, 

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 

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 

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 

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 

成问题。我们暂时还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 

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钟点,似乎太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气碌碡 (Steam-roller)滚过,一 

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 

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 

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你没有 

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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