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不得意的同学,问一声 ‘你在什么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长耳朵
收听阔同学的谈话了。做学生的时候,开联欢会还有点男女社交的作用,我
在美国,人家就把留学生的夏令会,说是 ‘三头会议’:出风头,充冤大头,
还有——呃——情人做花头——”大家都笑了,赵老太太笑得带呛,不许辛
楣胡说。文纨笑得比人家短促,说:“你自己也参加夏令会的,你别赖,我
看见过那张照相,你是三头里什么头?”辛楣回答不出。文纨拍手道:“好!
你说不出来了。伯母,我看辛楣近来没有从前老实,心眼也小了许多,恐怕
他这一年来结交的朋友有关系——”柔嘉注视鸿渐,鸿渐又紧握着椅子的靠
手—— “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飞机了,下个月在重庆见面。那一包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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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派用人送来;假如伯母不方便带,让他原物带转得了。”她站起来,
提了大草帽的缨,仿佛希腊的打猎女神提着盾牌,叮嘱赵老太太不要送,对
辛楣说:“我要罚你,罚你替我拿那两个纸盒子,送我到门口。”辛楣瞧鸿渐
夫妇站着,防她无礼不理他们,说:“方先生也在招呼你呢,”文纨才对鸿渐
点点头,伸手让柔嘉拉一拉,姿态就仿佛伸指头到热水里去试试烫不烫,脸
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出一个头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然后她亲
热地说:“伯母再见,”对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个盒子跟她出
去。
鸿渐夫妇跟赵老太太敷衍,等辛楣进来了,起身告辞。赵老太太留他
们多坐一会,一壁埋怨辛楣道:“你这孩子又发傻劲,何苦去损她的先生?”
鸿渐暗想,苏文纨也许得意,以为辛楣未能忘情、发醋劲呢。辛楣道:“你
放心,她决不生气,只要咱们替她带私货就行了。”辛楣要送他们到车站,
出了门,说:“苏文纨今天太岂有此理,对你们无礼得很。”鸿渐故作豁达道:
“没有什么。人家是阔小姐阔太太,这点点神气应该有的——”他没留心柔
嘉看他一眼—— “你说‘带私货’,是怎么一回事?”辛楣道:“她每次飞到
重庆,总带些新出的化装品、药品、高跟鞋、自来水笔之类去送人,也许是
卖钱,我不清楚。”鸿渐惊异得要叫起来,才知道高高荡荡这片青天,不是
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给投炸弹、走单帮的方便,一壁说:“怪事!我
真想不到!她还要做生意么?我以为只有李梅亭这种人带私货!她不是女诗
人么?白话诗还做不做?”辛楣笑道:“不知道。她真会经纪呢!她刚才就
劝我母亲快买外汇,我看女人全工于心计的。”柔嘉沉着脸,只当没听见。
鸿渐道:“我胡说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亲密。”辛楣脸红道:“她
知道我也在重庆,每次来总找我。她现在对我只有比她结婚以前对我好。”
鸿渐鼻子里出冷气,想说:“怪不得你要有张护身照片,”可是没有说。辛楣
顿一顿,眼望远处,说:“方才我送她出门,她说她那儿还保存我许多信—
—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写些什么——她说她下个月到重庆来,要
把信带还我。可是,她又不肯把信全数还给我,她说信上有一部分的话,她
现在还可以接受。她要当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检,挑她现在不能接受的信还
给我。你说可笑不可笑?”说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静地问:“她不知道
赵叔叔要订婚了罢?”辛楣道:“我没告诉她,我对她泛泛得很。”送鸿渐夫
妇上了下山的缆车,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叹气:“只有女人会看透
女人。”鸿渐闷闷上车。他知道自己从前对不住苏文纨,今天应当受她的怠
慢,可气的是连累柔嘉也遭了欺负。当时为什么不讽刺苏文纨几句,倒低头
忍气尽她放肆?事后追想,真不甘心。不过,受她冷落还在其次,只是这今
昔之比使人伤心。两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现在呢,她高高
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简直是云泥之别。就像辛楣罢,承他瞧得起,把自己当
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从前那样分庭抗礼了。
鸿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
出路。柔嘉见他不开口,忍住也不讲话。回到旅馆,茶房开了房门,鸿渐脱
外衣、开电扇,张臂当风说:“回来了,唉!”“身体是回来了,灵魂早给情
人带走了,”柔嘉毫无表情地加上两句按语。
鸿渐当然说她 “胡说”。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说呢。上了缆车,就像
木头人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全忘了旁边还有个我。我知趣得很,决不打搅
你,看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话。”“现在我不是跟你说话了?我对今天的事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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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气——”“你怎么会气?你只有称心。”“那也未必,我有什么称心?”“看
见你从前的情人糟蹋你现在的老婆,而且当着你那位好朋友的面,还不称心
么!”柔嘉放弃了嘲讽的口吻,坦白地愤恨说—— “我早告诉你,我不喜欢
跟赵辛楣来往。可是我说的话有什么用?你要去,我敢说 ‘不’么?去了就
给人家瞧不起,给人家笑——”“你这人真蛮不讲理。不是你自己要进去么?
事后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并没有糟蹋你,临走还跟你拉手——”柔嘉怒
极而笑道:“我太荣幸了!承贵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这只贱手就一辈
子的香,从此不敢洗了!‘没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头上来,你也会好
像没看见的,反正老婆是该受野女人欺负的。我看见自己的丈夫给人家笑骂,
倒实在受不住,觉得我的脸都剥光了。她说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
么?”“让她去骂。我要回敬她几句,她才受不了呢。”“你为什么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计较?我只觉得她可笑。”“好宽宏大量!你的好脾气、大度量,
为什么不留点在家里,给我享受享受?见了外面人,低头陪笑;回家对我,
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吵架。人家看方鸿渐又客气,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
你多少气。只有我哪,换了那位贵小姐,你对她发发脾气看——”她顿一顿,
说:“当然娶了那种称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气也不至于发了。”她的话一部分
是真的,加上许多调味的作料。鸿渐没法回驳,气 [口牛][口牛]望着窗
外。柔嘉瞧他说不出话,以为最后一句话刺中他的隐情,嫉妒得坐立不安,
管制了自己声音里的激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
——是——吹——牛。”鸿渐回身问:“谁吹牛?”“你呀。你说她从前如何
爱你,要嫁给你,今天她明明和赵辛楣好,正眼都没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
没追到罢!男人全这样吹的。”鸿渐对这种 “古史辩”式的疑古论,提不出
反证,只能反复说:“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
家多少好!
又美,父亲又阔,又有钱,又是女留学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
我还要跪着求呢,何况她居然垂青——”鸿渐眼睛都红了,粗暴地截断她话:
“是的!是的!人家的确不要我。
不过,也居然有你这样的女人千方百计要嫁我。”柔嘉圆睁两眼,下唇
咬得起一条血痕,颤声说:“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此后四五个钟点里,
柔嘉并未变成瞎子,而两人同变成哑子,吃饭做事,谁都不理谁。
鸿渐自知说话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时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
明天要到船公司凭收据去领船票,这张收据是前天辛楣交给自己的,忘掉搁
在什么地方了,又不肯问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见那张收条,急得
一身身的汗像长江里前浪没过、后浪又滚上来。柔嘉瞧他搔汗湿的头发,摸
涨红的耳朵,便问:“找什么?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据?”鸿渐惊骇地看她,
希望顿生,和颜悦色道:“你怎么猜到的?你看见没有?”柔嘉道:“你放在
那件白西装的口袋里的——”鸿渐顿脚道:“该死该死!那套西装我昨天交
给茶房送到干洗作去的,怎么办呢?我快赶出去。”柔嘉打开手提袋,道:“衣
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随手交给茶房!亏得我替你检了出来,还
有一张烂钞票呢。”鸿渐感激不尽道:“谢谢你,谢谢你——”柔嘉道:“好
容易千方百计嫁到你这样一位丈夫,还敢不小心伺候么?”说时,眼圈微红。
鸿渐打拱作揖,自认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别把吃东西来哄我。‘千方百计’那四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鸿渐把
手按她嘴,不许她叹气。结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着橘子水,问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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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纨从前是不是那样打扮。鸿渐说:“三十岁的奶奶了,衣服愈来愈花,谁
都要笑的,我看她远不如你可爱。”柔嘉摇头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愿意
相信她丈夫的话。鸿渐道:“你听辛楣说她现在变得多么俗,从前的风雅不
知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会变得惟利是图,全不像个大家闺秀。”柔嘉
道:“也许她并没有变,她父亲知道是什么贪官,女儿当然有遗传的。一向
她的本性潜伏在里面,现在她嫁了人,心理发展完全,就本相毕现了。俗没
有关系,我觉得她太贱。自己有了丈夫,还要跟辛楣勾搭,什么大家闺秀!
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儿罢。像我这样一个又丑又穷的老婆,虽然讨你的厌,可
是安安分分,不会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赵辛楣养个
外室了。”鸿渐明知她说话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这样作践着苏文纨,他
们俩言归于好。
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风雨,吵的时候很利害,过得很快。可是从此以
后,两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说话冲突。船上第一夜,两人在甲板上
乘凉。鸿渐道:“去年咱们第一次同船到内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来,已
经是夫妇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鸿渐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讲
的话,你听了多少?说老实话。”柔嘉撒手道:“谁有心思来听你们的话!你
们男人在一起讲的话全不中听的。后来忽然听见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
走——”鸿渐笑道:“你为什么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当然有
权利听下去。”鸿渐道:“我们那天没讲你的坏话罢?”柔嘉瞥他一眼道:“所
以我上了你的当。我以为你是好人,谁知道你是最坏的坏人。”鸿渐拉她手
代替回答。柔嘉问今天是八月几号,鸿渐说二号。柔嘉叹息道:“再过五天,
就是一周年了!”鸿渐问什么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么忘了!咱们不是
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么?”鸿渐惭愧得比忘了国庆日和国
耻日都利害,忙说:“我记得。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我都记得。”柔嘉心慰道:
“我那天穿一件蓝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记得你那天是什么样
子,没有留下印象,不过那个日子当然记得的。这是不是所谓 ‘缘分’,两
个陌生人偶然见面,慢慢地要好?”鸿渐发议论道:“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
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这条船,
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的情形和目的,
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这好像开无
线电。你把针在面上转一圈,听见东一个电台半句京戏,西一个电台半句报
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国歌啦,半句昆曲啦,鸡零狗碎,凑在一起,莫名其妙。
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在它本电台广播的节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闹。
你只要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义。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相知
不深的陌生人——”柔嘉打个面积一寸见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鸿渐恨旁
人听自己说话的时候打呵欠,一年来在课堂上变相催眠的经验更增加了他的
恨,他立刻闭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讲下去呢。”鸿渐道:“累了快
去睡,我不讲了。”柔嘉怨道:“好好的讲咱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扯到全
船的人,整个人类?”鸿渐恨恨道:“跟你们女人讲话只有讲你们自己,此
外什么都不懂!你先去睡罢,我还要坐一会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鸿
渐抽了一支烟,气平下来,开始自觉可笑。那一段议论真像在台上的演讲;
教书不到一年,这习惯倒养成了,以后要留心矫正自己,怪不得陆子潇做了
许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试学生了。不过,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对
别人有讲有说,回来对她倒没有话讲,今天跟她长篇大章的谈论,她又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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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自己家信里还赞美她如何柔顺呢!
鸿渐这两天近乡情怯,心事重重。他觉得回家并不像理想那样的简单。
远别虽非等于暂死,至少变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
会熟。这次带了柔嘉回去,更要费好多时候来和家里适应。他想得心烦,怕
去睡觉——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
百计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与其热枕头上翻来覆去,还是甲板
上坐坐罢。柔嘉等丈夫来讲和,等好半天他不来,也收拾起怨气睡了。
第九章
九
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报告订婚的家信里。方□ (辶+豚)翁看
完信,像母鸡下了蛋,叫得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老夫妇惊异之后,继
以懊恼。方老太太其怪儿子冒失,怎么不先征求父母的同意就订婚了。□ (辶
+豚)翁道:“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自
己作主,好呢最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们?”方老
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孙小姐是个什么样子,鸿渐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张!”
□ (辶+豚)翁向二媳妇手里要过信来看道:“他信上说她‘性情柔顺’。”
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对于白纸上写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
起了一个人文地理的疑问:“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气总带点儿蛮,
跟咱们合不来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县人。”□ (辶+豚)翁
道:“只要鸿渐觉得她柔顺,就好了。唉,现在的媳妇,你还希望对你孝顺
么?这不会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个眼色,脸上的和悦表情同时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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