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这不会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个眼色,脸上的和悦表情同时收
敛。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辶+豚)翁笑道:“她父亲
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应当有钱罢,呵呵!我看老大这个孩
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后来看中苏鸿业的女儿,也是有
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糟。无论如何,这位小姐是大学毕
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 (辶+豚)翁这几话无意中替柔
嘉树了二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们只在中学念过书。
鸿渐在香港来信报告结婚,要父亲寄钱,□ (辶+豚)翁看后,又惊
又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关了房门,把信研穷半天。方老太太怪
柔嘉引诱儿子,□ (辶+豚)翁也对自由恋爱,新式女人发表了不恭敬的意
见。但他是一家之主,觉得家里任何人丢脸,就是自己丢脸,家丑不但不能
外扬,并且不能内扬,要替大儿子大媳妇在他们兄弟妯娌之间遮隐。他叮嘱
方老太太别对二媳妇三媳妇提起这件事,叹气道:“儿女真是孽债,一辈子
要为他们操心。娘,你气它干么?他们还知道要结婚,这就是了。”吃晚饭
时,□ (辶+豚)翁笑得相当自然,说:“老大今天有信来,他们到了香港
了。同走的几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港结婚,老大看了眼红,也要同时跟孙
小姐举行婚礼。年轻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喜欢凑热闹。他信上还说省我
的钱,省我的事呢,这也算他体恤咱们了,娘,是不是?”等大家惊叹完毕,
他继续说:“鹏图凤仪结婚的费用,全是我负担的。现在结婚还要像从前在
家乡那样的排场,我开支不起了。鸿渐省得我掏腰包,我何乐而不为?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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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图,你明天替我电汇给他一笔钱,表示我对你们三兄弟一视同仁,免得将
来老大怪父母不公平。”晚饭吃完,□ (辶+豚)翁出坐时,又说:“他这个
办法很好。每逢结婚,两个当事人无所谓,倒是傍人替他们忙。假如他在上
海结婚,我跟娘不用说,就是你们夫妇也要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大家都方便。”
他自信这几句语,点明利害,儿子媳妇们不会起疑了。他当天日记上写道:
“渐儿香港来书,去将在港与孙柔嘉女士完姻,盖轸念时艰家毁,所以节用
省事也。其意可嘉,当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脸,二奶奶来了,
低声说:“听见没有?我想这事不妙呀。从香港到上海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
不及了么?”三奶奶不愿意输给她,便道:“他们忽然在内地订婚,我那时
候就觉得太突兀,这里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对了!
我那时候也这样想。他们几月里订婚的?”两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视
而笑。凤仪是老实人,吓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们这位大嫂,
恐怕是方家媳妇里破记录的人了。”过了几天,结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
脸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脸,□ (辶+豚)翁见了喜欢,方老太太也几次
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镜细看。凤仪私下对他夫人说:“孙柔嘉还漂亮,比死掉
的周家女儿好得多。”三奶奶冷笑道:“照片靠不住的,要见了面才作准。有
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难看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别上当。为什么只照个
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的纱,抱的花都遮盖不了,我跟你打赌。吓!
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现在要叫这女人 ‘大嫂嫂’,倒尽了霉!我真不甘心。
你瞧,这就是大学毕业生!”二奶奶对丈夫发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没有?孙
柔嘉脸上一股妖气,一看就是人上邪道女人,所以会干那种无耻的事。你父
亲母亲一对老糊涂,倒赞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经干净,别
说从来没有男朋友,就是订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许的。”鹏图道:“老
大这个岳家恐怕比不上周家。周厚卿很会投机做生意,他的点金银行发达得
很,老大跟他闹翻,真是傻瓜!
我前天碰见周厚卿的儿子,从前跟老大念过书,年纪十七八岁,已经
做点金银行的襄理了,会开汽车。我想结交他父亲,把周方两家的关系恢复,
将来可以合股投资。这话你别漏出去。”柔嘉不愿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
先回娘家。鸿渐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不勉强。他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来给
自己住,脱离周家以后住的那间房,又黑又狭,只能搁张小床。柔嘉也声明
过,她不会在家庭里做媳妇的,暂时两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
们上了岸,向大法兰西共和国上海租界维持治安的巡警侦探们付了买路钱,
赎出行李。鸿渐先送夫人到家,因为汽车等着,每秒钟都要算钱,见丈人夫
母的礼节简略至于极点。他独自回家,方□ (辶+豚)翁夫妇瞧新娘没同来,
很不高兴,同时又放了心。鸿渐住的那间小屋,现在给两个老妈子睡,还没
让出来,新娘真来了,连换衣服的地方都没有。老夫妇问了儿子许多话,关
于新妇以外,还有下半年的职业。鸿渐撑场面,说报馆请他做资料室主任。
□ (辶+豚)翁道:“那末,你要长住在上海了。家里挤得很,又要费我的
心,为你就近找间房子。
唉!”至亲不谢,鸿渐说不出话。□ (辶+豚)翁吩咐儿子晚上去请柔
嘉明天过来吃午饭,同时问丈人丈母什么日子方便,他要挑个饭店好好的请
亲家。他自负精通人情世故,笑对方老太太说:“照老式结婚的办法,一项
轿子就把新娘抬来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现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
奶奶陪老大到孙家去请她,表示欢迎。这样一来,她可以比较不陌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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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沉着脸,二奶奶说:“姐姐,你真是好脾气!孙柔嘉是什么东西,摆臭
架子,要我们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说:“她今天不肯来是不会来
了。猜准她快要养了,没有脸到婆家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咱们索
性等着双喜进门罢。我知道老大决不让我去的,你瞧他那时候多少着急。”
三奶奶自愧不如,说:“老大虽然是长子,方家的长孙总是你们阿丑了。孙
柔嘉赶养个儿子也没用。”二奶指头点她一下道:“他们方家有什么大家当在
分,这个年头儿还讲长子长孙么?阿丑跟你们阿凶不是一样的方家孙子。老
头子几个钱快完了,去年冬租就一个钱没收到。老大也三四个月不贴家用了,
我看以后还要老头子替他养家呢。”三奶奶叹气道:“他们做父母的心全偏到
夹肢窝里的!老大一个人大学毕业留洋,钱花得不少了,现在还要用老头的
钱。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么用,别说比不上二哥了,比我们老三都不如。”
二奶奶道:“咱们瞧女大学生‘自立’罢。”二人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
姐妹 (因为亲生姐妹倒彼此忌嫉的),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间的
和平使者。
午饭后,□ (辶+豚)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
出空房间,二奶奶三奶奶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
住鸿渐。阿丑问 “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玩皮地问:“大伯伯,谁是孙柔
嘉?”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
道:“‘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 ‘大娘’。大伯伯,我没有说 ‘孙柔嘉’。”
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爷爷给你
吃。”阿丑道:“那末你现在给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饭,吃什么糖,
你没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块糖。”鸿渐摇头道:“讨
厌死了,没有糖吃。”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
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着脸,嚷要撒尿,鸿
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我搀你上楼去找张
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边的痰盂,鸿
渐说:“随你便。”阿丑回过脸来说:“刚走过一个人,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
冰,他有两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两根棒冰。”阿丑得意道:“他
走到不知那儿去了,你看不见——大伯伯,你吃过棒冰没有?”阿凶老实说:
“我要吃棒冰,”阿丑忙从桌上跳下来,也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鸿渐说,
等张妈或孙妈收拾好房间差好去买,这时候不准吵,谁吵谁罚掉冰。阿丑问,
收拾房间要多少时候。鸿渐说,至少等半个钟头。阿丑说:“我不吵,我看
你写字。”阿凶吃够了右手的食指,换个左手的无名指尝新。鸿渐写不上十
个字,阿丑道:“大伯伯,半个钟头到了没有?”鸿渐不耐烦道:“胡说,早
得很呢!”阿丑熬了一会,说:“大伯伯,你这枝铅笔好看得很。你让我写个
字。”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刑断头,不肯给他。阿丑在客堂里东找
西找,发现铅笔半寸,旧请客贴子一个,把铅笔头在嘴里吮了一吮,笔透纸
背似的写了 “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来的。鸿渐说:“好,
好。你上去瞧瞧张妈收拾好没有。”阿丑去了下来,说还没呢,鸿渐道:“你
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伯伯,新娘来了,是不是住在那间房里?”
鸿渐道:“不用你管。”阿丑道:“大伯伯,什么叫‘关系’?”鸿渐不懂,
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学堂里有‘关系’的?”鸿渐拍桌跳起来道:“什
么话?谁教你说这种话的?”阿丑吓得脸涨得比鸿渐还红,道:“我——我
听见妈妈跟爸爸说的。”鸿渐愤恨道:“你妈妈混帐!你没有冰吃,罚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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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阿丑瞧鸿渐认真,知道冰不会到嘴,来个精神战胜,退到比较安全的
距离,说:“我不要你的冰,我妈妈会买给我吃。大伯伯最坏,坏大伯伯,
死大伯伯。”鸿渐作势道:“你再胡说,我打你。”阿丑甭着头,鼓着嘴,表
示倔强不服。阿凶走近桌子说:“大伯伯我乖,我没有说。”鸿渐道:“你有
冰吃的。别像他那样。”阿丑听说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一来一手拉住他手臂,
一手摊掌,说:“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丢了,快赔给我,我要我的皮球,这时
候我要拍。”阿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围。鸿渐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凶一下耳光,
阿凶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鸿渐正骂阿丑,二奶奶下来了责备道:“小弟弟
都给你们吵醒了!”三奶奶听见儿子的哭声也赶下来。两个孩子都给自己的
母亲拉上去,阿丑一路上声辩说:“为什么大伯伯给他吃冰,不给我吃冰。”
鸿渐掏手帕擦汗,叹口气。想这种家庭里,柔嘉如何住得惯。想不到弟媳背
后这样糟塌人,她当然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己简直不愿意知道,那句
话现在知道了都懊悔。听过她们背后对自己的批判,死后受阎王爷问一生的
罪恶,就有个自辩的准备了。一向跟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
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
弟妯娌甚至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如在梦里。
方老太太当夜翻箱倒箧,要找两件劫余的手饰,明天给大媳妇作见面
礼。□ (辶+豚)翁笑她说:“她们新式女人还要戴你那些老古董么?我看
算了罢。‘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劝她几句话。”方老太太
结婚三十余年,对丈夫掉的书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后一句,忙
说:“你明天说话留神。他们过去的事,千万别题。”□ (辶+豚)翁怫然道:
“除非我像你这们笨!我在社会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这一点人情世故还不
懂么?”明天上午鸿渐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们古板,今天去了,
有什么礼节?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鸿渐说,今天是彼此认识一下,毫
无礼节,不过他父亲的意思,要他们对祖宗行个礼。柔嘉撒娇道:“算你们
方家有祖宗,我们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祖宗!你为什么不对我们孙家的祖
宗行礼?明天我教爸爸罚你对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
我要报仇。”鸿渐听她口气松动,赔笑说:“一切瞧我面上,受点委屈。”
柔嘉道:“不是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进门的小狗小猫,
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没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
嫌她衣服不够红,不像个新娘,尤其不赞成她脚上颜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
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
她们见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释虑,但对她的身材,不无失望。柔嘉虽然比不
上法国剧人贝恩哈脱 (SarahBarnhardt),腰身纤细得一粒
奎宁丸吞到肚子里就像怀孕,但瘦削是不能否认的。“双喜进门”的预言没
有效验。□ (辶+豚)翁一团高兴,问长问短,笑说:“以后鸿渐这孩子我
跟他母亲管不到他了,全交托给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说:“是呀!鸿渐
从小不能干的,七岁还不会穿衣服。到现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东西甜
的咸的乱吃,完全像个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鸿渐,你不听我的话,
娶了媳妇,她说的话,你总应该听了。”柔嘉道:“他也不听我的话的——鸿
渐,你听见没有?以后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婆婆。”鸿渐傻笑。二奶奶
和三奶奶偷偷做个鄙薄的眼色。□ (辶+豚)翁听柔嘉要做事,就说:“我
有句话劝你。做事固然很好,不过夫妇俩同在外面做事,‘家无主,扫帚倒
竖’,乱七八糟,家庭就有名无实了。我并不是顽固的人,我总觉得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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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是管家。现在要你们孝顺我们,我没有这个梦想了,你们对你们的夫总
要服侍得他们称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难的局面,房子挤得很,你们住不
下,否则你可以跟你婆婆学学管家了。”柔嘉勉强点头。行礼的时候,祭桌
前铺了红毯,显然要鸿渐夫妇向空中过往祖先灵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
子,毫无下拜的趋势,鸿渐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傍观的人说不出心里惊骇
和反对,阿丑嘴快,问父亲母亲道:“大伯伯大娘为什么不跪下去拜?”这
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鸿渐窘得无地自容,亏得阿丑阿凶
两人抢到红毯上去跪拜,险些打架,转移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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