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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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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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害你们新婚夫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到两间房,有什么大 

不了得!我常说,结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 

打听打听。”幸而柔嘉没有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发现鸿 

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家,决不让傍人对它有何批评。为了买家具,两人也争 

执过。鸿渐认为只要向老家里借些来用用,将就得过就算了。柔嘉道地是个 

女人,对于自己管领的小家庭比他看得重,要争点家私。鸿渐陪她上木器店, 

看见一张桌子就想买,柔嘉只问了价钱,把桌子周身内外看个仔细,记在心 

里,要另外走好几家木器店,比较货色和价钱。鸿渐不耐烦,一次以后,不 

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请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备,陆先生夫妇来看侄女婿的新居。陆先生说楼梯太黑,该教 

房东装盏电灯。陆太太嫌两间房都太小,说鸿渐父亲当初该要求至少两间里 

有一间大房。陆先生听太太的话耳朵不聋,也说:“这话很对。鸿渐,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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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府上那所房子不会很大。否则,他们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们的小房间, 

这太吃亏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着叫。他又问鸿渐这两天报 

馆里有什么新闻。鸿渐道:“没有什么消息。”他没有听清,问:“什么?” 

鸿渐凑近他耳朵高声说:“没有什么——”他跳起来皱眉搓耳道:“吓,你嘴 

里的气直钻进我的耳朵,痒得我要死!”陆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 

婿对自己丈夫的态度并不逊顺,便说:“他们的 ‘华美新闻’我从来不看, 

销路好不好?我中文报不看的,只看英文报。”鸿渐道:“这两天,波兰完了, 

德国和俄国声势利害得很,英国压下去了,将来也许大家没有英文报看,姑 

母还是学学俄文和德文罢。”陆太太动了气,说她不要学什么德文,杂货铺 

子里的伙计都懂俄文的。陆先生明白了争点,也大发议论,说有美国,怕什 

么,英国本来不算什数。他们去了,柔嘉埋怨鸿渐。鸿渐道:“这是我的房 

子,我不欢迎他们来。”柔嘉道:“你这时候坐的椅子,就是他们送的礼。” 

鸿渐忙站起来,四望椅子沙发全是陆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说:“谁教他 

们送的?退还他们得了。我宁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气又笑道:“这种蛮 

不讲礼的话,只可以小孩子说,你讲了并不有趣。”男人或女人听异性以“小 

孩子”相称,无不驯服;柔嘉并非这样称呼鸿渐,可是这三个字的效力已经 

够了。 

     □ (辶+豚)翁夫妇一天上午也来看布置好的房间。柔嘉到办公室去 

了,鸿渐常常饭后才上报馆。他母亲先上楼,说:“爸爸在门口,他带给你 

一件东西,你快下去搬上来——别差女用人,粗手大脚,也许要碰碎玻璃的。” 

鸿渐忙下去迎接父亲,捧了一只挂在壁上的老式自鸣钟到房里。□ (辶+豚) 

翁问他记得这个钟么,鸿渐摇头。□ (辶+豚)翁慨然道:“要你们这一代 

保护祖泽,世守勿失,真是梦想了!这只钟不是爷爷买的,挂在老家后厅里 

的么?”鸿渐记起来了。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乡收拾劫余,雇夜航船 

搬出来的东西之一。□ (辶+豚)翁道:“你小的时候,喜欢听这只钟打的 

声音,爷爷说,等你大了给你——唉,你全不记得了!我上礼拜花钱叫钟表 

店修理一下,机器全没有坏;东西是从前的结实,现在的钟表那里有这样经 

用!”方老太太也说:“我看柔嘉带的表,那样小,里面的机器都不会全的。” 

鸿渐笑道:“娘又说外行说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机器当应有尽有, 

就是不大牢。”他母亲道:“我是说它不牢。”□ (辶+豚)翁挑好挂钟的地 

点,分付女用人向房东家借梯,看鸿渐上去挂,替钟捏一把汗。梯子搬掉, 

他端详着壁上的钟,踌躇满志,对儿子说:“其实还可以高一点——让它去 

罢,别再动它了。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试过的,每点钟只慢走七分钟, 

记好,要走慢七分钟。”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说:“这种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 

红木的好,多少钱买的?”她听说是柔嘉姑丈送的,便问:“柔嘉家里给她 

东西没有:”鸿渐撒谎道:“那一间客座兼饭室的器具是她父母买的——”看 

母亲脸上并不表示满足—— “还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办的。”方老 

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满足,可是鸿渐一时想不起贵重的东西来替丈人家挣面 

子。方老太太指铁床道:“这明明是你们自己买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鸿渐 

不耐烦道:“床总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布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 

的责任,便不说了。□ (辶+豚)翁夫妇又问柔嘉每天什么时候回来,平常 

吃些什么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开销一天,一月要用几担煤球等等。 

鸿渐在半不能回答,□ (辶+豚)翁摇头,老太太说:“全家托给一个用人, 

太粗心大意了。这个李妈靠得住靠不住?”鸿渐道:“她是柔嘉的奶妈,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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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实,不会揩油。”□(辶+豚)翁“哼”一声道:“你这糊涂人,知道什么?” 

老太太说:“家里没有女主人总不行的。我要劝柔嘉别去做事了。她一个月 

会赚多少钱!管管家事,这几个钱从柴米油盐上全省下来了。”鸿渐忍不住 

说老实话:“她厂里酬报好,赚的钱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故意地静默,老太 

太觉得儿子偏袒媳妇,老先生觉得儿子坍尽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后,□ 

 (辶+豚)翁道:“老大准怕老婆。怎么可以让女人赚的钱比他多!这种丈 

夫还能振作乾纲么?”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么本领,咱们老大 

留了洋倒不如她!她应当把厂里的事让给老大去做。”□ (辶+豚)翁长叹 

道:“儿子没出息,让他去罢!”柔嘉回家,刚进房,那只钟表示欢迎,法条 

唏哩呼噜转了一会,当当打了五下。她诧异道:“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呀, 

不对,我表上快六点钟了。”李妈一一报报告。柔嘉问:“老太太到灶下去看 

看没有?”李妈说没有。柔嘉又问她今天买的什么菜,释然道:“这些菜很 

好,倒没请老太太看看,别以为咱们饿瘦了她儿子。”李妈道:“我只煎了一 

块排骨给姑爷吃,留下好几块生的浸在酱油酒里,等一会煎了给你吃晚饭。” 

柔嘉笑道:“我屡次教你别这样,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么许多!你应 

当尽量给姑爷吃,他们男人吃量大,嘴又馋,吃不饱要发脾气的。”李妈道: 

 “可不是么?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没想到她会把鸿渐跟老李相比,忙 

截住道:“我知道,从小就听见你讲,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儿 

全吃了,给你吃粽子跟儿,对不对?”李妈补充道:“粽子跟儿大,没煎熟, 

我吃了生米,肚子胀了好几天呢!”晚上鸿渐回来家,说明钟的历史,柔嘉 

说:“真是方家三代传家之宝——咦,怎么还是七点钟?”鸿渐告诉她每点 

钟走慢七分钟的事实。柔嘉笑道:“照这样说,恐怕它短针指的七点钟,还 

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点钟,要它有什么用?”她又说鸿渐生气的时候,拉长 

了脸,跟这只钟的轮廓很相像。鸿渐这两天伤风,嗓子给痰塞了。柔嘉拍手 

道:“我发现你说话以前嗓子里唏哩呼噜,跟它打的时候法条转动的声音非 

常之像。你是这钟变出来的妖精。”两人有说有笑,仿佛世界上没有夫妇反 

目这一会事。 

     一个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来作首次拜访。鸿渐在报馆里没回 

来,柔嘉忙做茶买点心款待,还说:“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带来?回头带点糖 

果回去给他们吃。”三奶奶道:“阿凶吵着要跟我来,我怕他来了闯祸,没带 

他。”二奶奶道:“我对阿凶说,大娘的房子干净,不比在家里可以随地撒尿, 

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诚实道:“那里的话!很好带他来。”三奶奶觉得儿 

子失了面子,报复说:“我们的阿凶是没有灵性的,阿丑比他大不了几岁, 

就很有心思,别以为他是个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脏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顿 

打,从次他记在心里,不敢跟你胡闹。”两人为了儿子暂时分裂,顷刻又合 

起来,同声羡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说他好福气。三奶奶怨慕地说:“不知 

道何年何月我们也能够分出来独立门户呢! 

     当然现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小光。”二奶奶道:“他们方家 

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换,我们是轮不到的。”柔嘉忙说:“我也很愿意住在 

大家庭里,事省,开销省。自开门户有自开门户的麻烦,柴米油盐啦,水电 

啦,全要自己管。鸿渐又没有二弟三弟能干。”二奶奶道:“对了!我不像三 

妹,我知道自己是个饭桶,要自开门户开不起来,还是混在大家庭里过糊涂 

日子罢。像你这样粗粗细细内内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会赚 

钱,我们要跟你比,差得太远了。”柔嘉怕他们回去搬嘴,不敢太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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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把两间房里的器具细看,问了价钱,同声推尊柔嘉能干精明,会买东西, 

不过时时穿插说:“我在什么地方也看见这样一张桌子(或椅子),价钱好像 

便宜些,可惜我没有买。”三奶奶问嘉道:“你有没有搁箱子的房间?”柔嘉 

道:“没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搁在卧室里。”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 

太小,就有搁箱子的房间,也搁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时候,新房背 

后算有个后房,我赔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台面啦怎么也放不下,弄得 

新房里都搁满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死日本 

人把我们这些东西全抢光,想起来真伤心!现在要一件没一件,都要重新买。 

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从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现在自己倒没得 

穿!”二奶奶也开了半幅嫁装的虚账,还说:“倒是大姐姐这样好。外国在打 

仗啦,上海还不知道怎样呢。说不定咱们再逃一次难。东西多了,到时候带 

又带不走,丢了又舍不得。三妹,你还有点东西,我是什么都没有,走个光 

身,倒也干脆,哈哈!咱们该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们俩来调查自己赔嫁 

的,气愤得晚饭都没胃口吃。鸿渐回家,瞧她爱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 

在办公室碰了姑母的顶子,是不是?”她翻脸道:“我正在发火呢,开什么 

顽笑!我家里一切人对我好好的,只有你们家里的人上门来给我气受。”鸿 

渐发慌,想莫非母亲来教训她一顿,上次母亲讲的话,自己都瞒她的,忙说: 

 “谁呢?”柔嘉道:“还有谁!你那两位宝贝弟媳妇。”鸿渐连说 “讨厌”, 

放了心,柔嘉道:“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当然可以直出直进,我一点主 

权没有的。我又不是你家里的人,没撵走就算远气了。”鸿渐拍她头道:“旧 

话别再提了。那句话算我说错。你告诉我,她们怎样欺负你。我看你也利害 

得很,是不是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两个人?”柔嘉道:“我利害?没有你方家 

的人利害!全是三头六臂,比人家多个心,心里多几个窍,肠子都打结的。 

我睡着做梦给她们杀了,煮了,吃了,我梦还不醒呢。”鸿渐笑道:“何至于 

此!不过你睡得是死,我报馆回来迟一点,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脸道:“你 

扯淡,我就不理你。”鸿渐道歉,问清楚了缘故,发狠道:“假如我那时候在 

家,我真要不客气揭破她们。她们有什么东西赔过来,对你吹牛!”柔嘉道: 

 “这倒不能冤枉她们,她们嫁过来,你己经出洋了,你又没瞧见她们的排场。” 

鸿渐道:“我虽然当时没有在场,她们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 

穷,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想送女儿过门,倒是父亲反对早婚,这事谈了一阵, 

又搁了好几年。”柔嘉叹气道:“也算我倒霉!现在逼得跟她们这种人姐妹相 

称,还要受她们的作践。她们看了家具,话里隐隐然咱们买贵了.她们一对 

能干奶奶,又对我关切,为什么不早来帮我买呀!”鸿渐急问:“那一间的器 

具你也说是买的没有?”柔嘉道:“我说了,为什么?”鸿渐拍自己的后脑 

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没告诉你。”就把方老太太问丈人家送些什 

么的事说出来。柔嘉也跳脚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还有脸到你家去做人 

么!她们回去准一五一十搬嘴对是非,连姑母送的家具都以为是咱们自己买 

的。你这人太糊涂,撒了谎当然也应该和我打个招呼。从结婚那一会事起, 

你总喜欢自作聪明,结果无不弄巧成拙。”鸿渐自知理屈,又不服骂,申辩 

说:“我撒这个谎出于好意。我后来没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气。”柔嘉道: 

 “不错,我知道了很生气。谢谢你一片好意,撒谎替我娘家挣面子。你应当 

老实对母亲说,这是我预支了厂里的薪水买的。我们孙家穷,嫁女儿没有什 

么东西给她.你们方家为儿子娶媳妇花了聘金没有?给了儿子媳妇东西没 

有?吓,这两间房子,还是咱们出租金的--哦,我忘了,还有这只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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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瞧鸿渐的脸拉长,--给他一面镜子 “你自己瞧瞧,不像钟么?我一点没 

有说错。”鸿渐忍不住笑了。 

     这许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叹说:“咱们还没跟他 

们住在一起,已经惹了多少口舌。要过大家庭生活,须要训练的。只要看你 

两位弟妇训练得多少头尖眼快--嘴利,我真斗不过她们,也没有心思跟她 

们斗,让她们去做孝顺媳妇罢。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怎么家 

里这种诡计暗算,全不知道?”鸿渐道:“这些事没结婚的男人不会知道, 

要结了婚,眼睛才张开。我有时想,家里真跟三闾大学一样是个是非窝,假 

使我结婚了几年然后到三闾大学去,也许训练有素,感觉灵敏些,不至于给 

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说:“这些话说它干么?假如你早结了婚,我也不会嫁 

给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鸿渐心境不好,没情绪来迎合柔嘉,只自 

言自语道:“Schoolforscandal,全是Schoolfo 

 rscandal,家庭罢,彼此彼此。”他们俩虽然把家里当作 “造谣学 

校”,逃学可不容易。□ (辶+豚)翁那天带来钟来,交给儿子一张祖先忌 

辰单,表示这几天家祭,儿子媳妇都该回去参加行礼。柔嘉看见了就撅嘴。 

亏得她有办公做籍口,中饭时不能赶回来。可是有几天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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