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她有办公做籍口,中饭时不能赶回来。可是有几天忌日刚好是星期日,
她要想故意忘掉,□ (辶+豚)翁会分付二奶奶或三奶奶打电话到房东家里
来请。尤其可厌的是,方家每来个亲戚,偶而说起没看见过大奶奶,□ (辶
+豚)翁夫妇就立刻打电话招柔酃去,不论是下午六点钟她刚从办公室回家,
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顽儿,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
上活亲戚,弄得柔嘉疲于奔命,常怨鸿渐:“你们方家真是世家,有那么多
祖宗!为什么不连黄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里面?”“你们方家真是大家!有
了这许多亲戚有什么用?”她敷衍过几次以后,顾不得了,叫李妈去接电话,
说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渐渐内怯不敢去,怕看他们的嘴脸。鸿渐同
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个人回家。不过家里人的神情,仿佛怪
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来。他交 From:qili02:40:18…0700 假使 “中心为
忠”那句唐宋相传的定义没有错,李妈忠得不忠,因为她偏心。鸿渐叫她做
的事,她常要先请柔嘉核准。譬如鸿渐叫她买青菜,她就说:“小姐爱吃菠
菜的,我要先问问她,”柔嘉当然吩咐她照鸿渐的意思去办。鸿渐对她说:“天
气冷了,我的夹衣不会再穿了。今天太阳好,你替我拿出去晒一晒,回头给
小姐收起来。”她坚持说,柔嘉的夹衣还没有收起来,他不必急,天气会回
暧的,等柔嘉晒衣服一起晒。柔嘉已经出门了,他没法使李妈了解年轻女人
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换厚的,夹衣可以穿入冬季。李妈反说:“姑
爷,晒衣服是娘儿们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说出去办事了,您为什么
不出去?这时候出去,晚上早点回来,不好么?”诸如此类,使他又好气又
好笑。笑时称她为 “李老太太”或者HerMajesty,气时恨不能请
她走。夫妇俩吵架,给她听见了,脸便绷得跟两位主人一样紧,正眼不瞧鸿
渐,给他东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后跟柔嘉叽咕道:“这不像话!你们一主一
仆连起来,会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我劝她好几次了,她要帮我,我
有什么办法?她说女人全吃丈夫的亏,她自己吃老李的亏——吃生米粽子。
不过,我在你家里孤掌难鸣,现在也教你尝尝味道。”柔嘉的父亲跟女婿客
气得疏远,她兄弟发现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网球,文不能修无线电开汽车,
也觉得姐姐嫁错了人。鸿渐勉尽半子之职,偶到孙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
娘家,只三天两天到姑母家去顽。搬进房子一个多月以后,鸿渐夫妇上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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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两人吃完临走,陆太太生硬地笑道:“鸿渐,我要讨厌你,劝你一句
话,你以后不许欺负柔嘉——”仿佛本国话力量不够,她订外交条约似的,
来个华洋两份—— “你再Bully她,我不答应的。”鸿渐先听她有讨厌
相劝,跋像箭猪碰见仇敌,毛根根竖直,到她说完,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
想发问,柔嘉忙说:“Auntie,他对我很好,谁说他欺负我,我也不
是好欺负的。”陆太太道:“鸿渐,你听听柔嘉多好,她还回护你呢!”鸿渐
气冲冲道:“你怎么知道我欺负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时
间不早,电影要开场了。Auntie跟你说着顽儿的。”鸿渐出了门,说:
“我没有心思看电影,你一个人去罢。”柔嘉道:“咦!我又没有得罪你。你
总相信我不会告诉她什么话。”鸿渐爆发道:“我所以不愿意跟你到陆家去。
在自己家里吃了亏不够,还要挨上门去受人家教训!我欺负你!哼,我不给
你什么姑母奶妈欺负死,就算长寿了!倒说我方家的人难说话呢!你们孙家
的人从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帐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气反正坏透了,今天索性
欺负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电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
的勾住的手推脱了。柔嘉本来不看电影无所谓。但丈夫言动粗鲁,甚至不顾
生物学上的可能性,把狗作为甲壳类来比自己家里的人,她也生气了,在街
上不好吵,便说:“我一个人去看电影,有什么不好?不希罕你陪,”头一扭,
撇下丈夫,独自过街到电车站去了。鸿渐一人站着,怅然若失,望柔嘉的背
影在隔街人丛里出没,异常纤弱,不知那儿来的怜惜和保护之心,也就赶过
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吓得直跳,回头瞧是鸿渐,惊喜交集,说:
“你怎么也来了?”鸿渐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来监视你。”柔嘉笑道:
“照你这样会吵,总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决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气不
够么?还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鸿渐道:“今天我不认错的,是你姑母冤
枉我。”柔嘉道:“好,算我家里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赔罪。今天电影我请
客。”鸿渐两手到外套背心裤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钱,柔嘉笑他道:“电车快来
了,你别在街上捉虱。有了皮夹为什么不把钱放在一起,钱又不多,替你理
衣服的时候,东口袋一张钞票,西口袋一张邮票。”鸿渐道:“结婚以前,请
朋友吃饭,我把钱搁在皮夹里,付帐的时候掏出来装门面。现在皮夹子旧了,
给我掷在不知什么地方了。”柔嘉道:“讲起来可气。
结婚以前,我就没吃过你好好的一顿饭,现在做了你老婆,别想你再
请我一个人像模像样地吃了。”鸿渐道 “今天饭请不起,我前天把这个月的
钱送给父亲了。零用还够请你吃顿点心,回头看完电影,咱们找个地方喝茶。”
柔嘉道:“今天中饭不在家里吃,李妈等咱们回去吃晚饭的。吃了点心,就
吃不下晚饭,东西剩下来全糟蹋了。不要吃点心罢——哈哈,你瞧我多贤惠,
会作家;只有你老太太还说我不管家务呢。”电影看到一半,鸿渐忽然打搅
她的注意,低声道:“我明白了,准是李妈那老家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
差她送东西到陆家去的么?”她早料到是这么一回事,藏在心里没说,只说:
“我回去问她。你千万别跟她吵,我会教训她,撵走了她,找不到替人的;
像我们这种人家,单位小,不打牌,不请客,又出不起大工钱,用人用不牢
的。姑妈方面,我自然会解释。你这时候看电影,别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说
话了,已经漏看了一段了。”等丈夫转了背,柔嘉盘问李妈。李妈一否认道: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说姑爷脾气燥得很。”柔嘉道:“这就够了,”警告她
以后不许。那两天里,李妈对鸿渐言出令从。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种种全跟姑
妈说谈过,幸亏她没漏出来,否则鸿渐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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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自己家里的琐屑,她知道鸿渐决不会向方家去讲,这一点她相信得过。自
己嫁了鸿渐,心理上还是孙家的人;鸿渐娶了自己,跟方家渐渐隔离了。可
见还是女孩子好,只有父亲糊涂,袒护着兄弟。
鸿渐从此不肯陪她到陆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强。她每去了回来,说起
这次碰到什么人,听到什么新闻,鸿渐总心里作酸,觉得自己冷落在一边,
就说几句话含讽带讽刺。一个星期日早晨,吃完早点,柔嘉道:“我要出去
了,鸿渐,你许不许?”鸿渐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许你,
你还不是样去,问我干么?下半天去不好么?”柔嘉道:“来去我有自由,
给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没有意思。这
时候太阳好,我还要带了绒线去替你结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么样子呢。”
鸿渐冷笑道:“当然不回来吃饭了。好容易星期日两人中午都在家,你还要
撇下我一个人到外面去吃饭。”柔嘉道:“唷!说得多可怜!倒像一刻离不开
我的!我在家里,你跟我有话么?一个人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问你有什么
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别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来,”不
等他回答,回卧房换衣服去了。她换好衣服下来,鸿渐坐在椅子里,报纸遮
着脸,动也不动。她摸他头发说:“为什么懒得这个样子,早晨起来,头也
不梳。今天可以去理发了。我走了。”鸿渐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没透过报
纸,转身走了。
她下午一进门就问李妈:“姑爷出去没有?”李妈道:“姑爷刚理了发
回来,还没有到报馆去。”她上楼,道:“鸿渐,我回来了。今天爸爸,兄弟,
还有姑夫两个侄女儿都在。
他要拉我去买东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赶早回来。”鸿渐意义深长地
看壁上的钟,又忙伸出手来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点钟了。让我想一想,
早晨九点钟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饭等到——”柔嘉笑道:“你这人不
要脸,无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回来吃饭的,并且我出门的时候,吩咐李妈
十二点钟开饭给你吃——不是你这只传家宝钟上十二点,是闹钟上十二点。”
鸿渐无词以对,输了第一个回合,便改换目标道:“羊毛坎肩结好没有?我
这时候要穿了出去。”柔嘉不耐烦道:“没有结!要穿,你自己去买。我没见
过像你这样的Nasty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许我半天快乐,回来准看你
的脸。”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
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
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儿没有冤枉你。”鸿渐发狠道:“那么你快去请你家庭
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报告你的Auntie。”“总有那一天,
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没有第二个。他们讨
厌你,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你真要我断六亲?你
那种孤独脾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出女人来,天上不会吊下个
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最配你的脾胃。吓,老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
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你碰见了什么苏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
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鸿渐气得发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
柔嘉瞧他脸青耳红,自知说话过火,闭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
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妈,还不够么?姑妈
既然这样好,你干脆去了别回来。”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
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
haw。”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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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管不住我。”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奋然开
门出去,直撞在李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听够
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报馆回来,柔嘉己经睡了,两人不讲话。
明天亦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响,柔
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你跟我
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有多少
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柔嘉瞥他
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不过大吵架
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
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那句话呢?”追
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
鸿渐到报馆后,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
是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 “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
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
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
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
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
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进碰见曹太
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
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
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
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
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
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
后几步,连声说是。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
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呢。”
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么?您心里明白,哙,别烧盘。”
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算碰见她又
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瓜念念不忘地
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
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
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
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
相识相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
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
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
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么‘全无心肝’,
我对你不是很好么?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
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
我的真相。”柔嘉道:“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
轻得很呢,到我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
三十岁的人呢!卖老要活不长的。我是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
笑道:“柔嘉,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
要挟丈夫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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