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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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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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 《白雪公主》、《木偶奇 

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 《三国演义》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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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第三章 



     三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 

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 

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 

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 

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 

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 

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 

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 

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 

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 

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 

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 

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 

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 

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 

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 

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 

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 

不早去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 

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 

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 

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 

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 

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 

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 

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 “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 

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 

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 

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 

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 

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 

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多几天,特来拜访。苏小 

姐礼貌周到地谢他 “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 

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 

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们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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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 

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方鸿渐 

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 《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 《沪报》看来 

的。 

     便痛骂 《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 

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 

那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 

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 

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 

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 

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 

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 

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 

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 

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 

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苏小姐 

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千万, 

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 

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 

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鸿渐忙 

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 

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 

自己也想到内地去。 

     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们 

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 

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 

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 

芙。”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 

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 

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 

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 

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 

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 

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 

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 

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 

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 

为 “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 

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 ‘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 

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 ‘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 

人,太残忍了!”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 

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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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 

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 

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 

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方鸿 

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 

 “Search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唐小姐说出来,原 

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 

者,女官。”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 

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 

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 

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 

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 

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 

的戏剧全是反串。”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 

套。”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 

我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 

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 

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 

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 

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 

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 

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 

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唐小姐 

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 

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苏小姐道:“好哇! 

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劝你少开 

口罢。”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 

假使我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 

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 

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 

我们瞧着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 ‘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 

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 

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方鸿渐慌忙说:“别 

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经,转背就挖苦 

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 

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得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 

背后刻薄人家。”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 

小姐叫他 “赵先生”,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 

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 

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 《沪报》那条新闻, 

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 

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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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 

 “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 

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 

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 

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 

在什么地方做事呀?”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 

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 

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呀?”鸿渐 

没好气道:“没学什么。”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赵辛 

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 

学全没两样。”“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 

睛,一定有毛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 

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 

有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 

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 

叫 “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 

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 

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 

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 

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渐;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 

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 

作战略上的撤退。”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 

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 

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 

总得为 “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 

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 

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 “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 

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 “贼”也硬要做“官”或“打”, 

苏小姐哥哥做了 “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 

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 

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有一 

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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