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地将公司对签约反悔的事情讲述了一遍,白芷抑郁地自语道:
「我有那麽丰富的研究履历,他们竟然拒绝我,而且…我的签证快要到期了,这样的话我可能必须……」
「你也别想太多了,要知道在这里,走後门的情况是很常见的,所以你很有可能就是被那些人挤走的。」
甘蓝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竟突然变得冷静、理智而官方。
「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麽?」
待确认甘蓝再无下文後,白芷缓缓问道。
甘蓝还是不去看她,默不作声地凝视着电视屏幕上自己的影子。
白芷起身站到窗边去,看河边随着春意而苏醒过来的饮茶气氛,悠闲的人们或翘着二郎腿聊天,或仰躺在竹椅上闭目享受鲜少拨开蜀地云层的阳光,或是在草地上扔投玩具、与宠物们逗趣。
岸边垂柳的绿丝绦,像是懒起梳妆的少女正理云鬓,零落几缕在水面上,点墨一幅「河上早春」。柳絮起伏纷飞,由孩童追赶着,不知最终归往何处。
「你没想过要长久吧,甘蓝?对你来说是不是正中下怀了?」
白芷不免想起了那天甘蓝的态度,在得知自己要留下来的时候,她也确实不怎麽欣喜,那时候没有在意,现在才後知後觉。
甘蓝不知道哪里来的决意和勇气,竟没有反驳,倒像举证似的说:
「今天…你也看见了,师父以後哪里离得开我……」
白芷回转过身,不解地凛了甘蓝一眼,质问道:
「我什麽时候说过要你抛下金伯伯了?再说,我是那样的人麽?而且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这两件事根本不必构成互相冲突的关系!」她把视线从甘蓝身上移开,紧盯着地上,目光显得空洞,「又还是说…你今天答应金伯伯,不是权宜的善意谎言,而是,至孝至德的承诺?」
「我想,国内的生存环境,最终也只能允许我这样选择吧。我不像你,有你舅舅那样开通的长辈,可是…对,百善孝为先,不管师父他的思想是怎样的,我都会顺从他的意愿。」
甘蓝回答着,眼中亦是无光,像一台正在复制和粘贴所谓「礼法道义」的机器。
午後的阳光实在是太和暖,和云朵嬉玩着,偶尔被折散出彩色光晕,打在屋内各类摆设上。
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来过滤甘蓝话中的意味,白芷哑然失笑:
「那你还待在我这里干什麽?再妨碍你做孝子贤孙的话,我不是要成千古罪人了麽?」
甘蓝站起来时,腿脚有些发麻,可步子仍旧条件反射一般迈出去了,只是到门口时,她的肘关节像被黏滞住了似的,让她抬不起手去拧动门把。
「你…」
她在昏暗的玄关处,听见了白芷的声音,脚步有退缩的痕迹。
白芷的说话声,先时有些颤,再听到时,大概已经远离了窗边。甘蓝细细地听着,眼眸不时微抖。
「你别以为,只因为是你才能伤到我,就可以这样滥用权力。」
甘蓝看不到白芷的神情,只在她嗓音中察觉到不可闻的气息调整。
逃遁一般地出了门,甘蓝的手掌已被指甲掐出了瘀青。
落拓地走出小区,她漫步在喧闹的街上,不知该去何处。
直射时的日光纷纷扬扬地镶着道旁树叶的形状,勾勒在地,也顽皮地洒在路人身上。甘蓝被一处玻璃反射的刺眼光芒晃得眯了眼,抬起手挡在额前。移开时,她动作僵了下来——这不真实的幻觉如此真切,矛盾的感知,给人被愚弄後的愤懑。
正要移步过街,没成想,她刚才的伸手动作,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
见司机已经将「空车」的牌子按了下来,甘蓝本也无处可去,於是乾脆打开後门上了车。
「去哪儿呢?」
司机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看来心情比较愉悦。
「嗯……琴台路吧。」
里程表的声音响起,机械的女声播报着司机的姓名和所属公司,车子起步了。
在成都,出租车司机们通常被市民们称呼为「的哥」,在「的哥」这个群体里,有着性格各异而鲜明的成员。他们有的侃起大山来口若悬河,虽偶尔不免粗俗,但语言诙谐丶直戳要害,使人听了过瘾;有的则沉闷不已丶眉头紧锁,大约长期深陷在为生计奔波的愁苦中;有的初来乍到,连本人都是只菜鸽子,竟反过来问客人目的地怎麽走;还有的会过分热情,只要你问他一点事情,他便愿将他所知点点滴滴尽数与你倾诉。
尤记得08年地震後,「的哥」们的队伍成群结队地排在去灾区的路上,满载着救援物资,一度是灾难中十分令人心暖的画面。
甘蓝遇到这位,属於能够轻易陶醉在电台歌声中丶并情不自禁跟着哼唱的类型。他正发挥到忘情处时,对讲机里传来了同事带着秽语的呼叫,嘈杂的电流声中,一个低沉的男声抱怨着:
「妈的,会展这边太堵了,走都走不动。」
司机大哥回覆道:「你龟儿背时,糖酒会你往那儿开。」
吱吱的杂音再度响起:「哪个砍脑壳搞的糖酒会,好几天了,老子车顶子钱都赚不回来,又不敢给家里说,婆娘娃儿还等着吃饭呢。」
这边的司机大哥安慰了同伴几句,劝他别心焦,下午去机场排两趟,至少保个本儿。
他们的对话结束後,甘蓝开口问道:
「师傅,干你们这行,挺不容易的吧?」
司机师傅一听甘蓝开了话头,在後视镜里瞟她一眼,马上调低了收音机音量,答道:
「是不容易啊,但又有啥法子,我们就只能靠这门手艺吃饭,苦是苦点儿,可是回家一看见儿子,就觉得啥都值了。」
他一谈起正上初中的儿子,就更是滔滔不绝,从学习成绩聊到运动会得的奖项,如数家珍。
车程不长,到达後,甘蓝对司机大哥说了句「生意兴鹿,便付钱下了车。
白天的琴台路上,能看到许多挑担的小贩。不同的叫卖声中,论悠长,要属卖豆花儿的:那婉转的一声「豆花儿~~」,准确地抓住了民歌的精髓;论特别,便要属卖「丁丁糖」的,此种小贩走街串巷时,会手执铁片与小捶,敲出「叮叮」之声,作为售卖麻糖的标志。
而当人们要购买时,通常也只简略地喊声:「诶,豆花儿!」或者「等着,丁丁糖!」,那小贩就会停下,撩起担子上的塑料薄膜,麻利地开始秤量。
甘蓝漫无目的地走着,坐在街沿的花坛边,望着一处车位发呆,许久後,手上才有了动作。
当赵新语到达约定的这家星巴克时,一眼便瞧见了桌前双手捧杯丶正在出神的甘蓝。
「哟,玩儿忧郁呐?要不要我帮你照一张,做个美图,然後你好发到朋友圈里?」
甘蓝任她挖苦着,毫无还嘴之力。赵新语在电话里就已听出甘蓝心情不好,因而也不计较,自去买了一杯咖啡陪她,又问她是不是和白芷吵架了。
甘蓝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增添了些求人时的窘色:
「你先前不是说,你爸爸他…认识很多人麽,我想求他帮个忙。」
「说来听听。」
赵新语用吸管搅动着杯中的冰块,头也不抬地问。
「我不想在饭店里做事了,能不能拜托你爸。。。把我介绍到机关单位的食堂里去?就像他年轻的时候那样。」
赵新语忽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锐利的眼光盯住甘蓝。
「理由呢?不充足的话,我是不会答应帮忙的,所以,先说服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1 章
甘蓝已经很久没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睡过觉了,先前曾一度打算退掉,现在看来,租期未到也彷佛是老天的安排。
躺在床上,被褥有些灰尘的味道,盖起来也觉潮湿。甘蓝睁眼躺着,直直瞪着天花板,右手触不到的,便用一串钥匙来捏着代替。唯能聊以慰藉的,是此刻的双双无眠,和相互惦念了吧。
数天後,甘蓝准时到了赵新语家楼下。下来接她时,赵新语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她爸这个人,特别喜欢别人给他戴高帽子,建议甘蓝拍马屁的时候带点儿技术含量,别拍蹄子上去了。
甘蓝随她上楼,提着按赵新语的指示买的大红袍,恭敬地给赵彰信问好。
和那次大赛时相比,赵彰信在人前的派头显得更足了些,据赵新语说,这是因为他最近又被提了个什麽会长,得意劲儿还没过去的缘故。对於甘蓝这个人物,赵彰信倒是难得地有些印象。说是「难得」,是因为他通常不会在无用的小人物身上费心思记忆,可甘蓝年纪这麽轻就取得了仅次於他的成绩,倒得来了他的另眼相看。
一看那礼盒装的大红袍,赵彰信就知道了是谁给的甘蓝提示——心思用得如此之深,女儿这麽想帮一个人,好像还是第一次。
赵新语看着甘蓝入座,又在赵彰信的脸上观察了一下,确认他没有任何刁难的意图後,才自称要回书房写论文。
赵师傅一听女儿要用脑,立刻卸下了刚刚端起的架子,一路追到书房门口:
「你别对着电脑太久了啊…我昨天给你买了蓝莓,你拿进去吃…坐一会儿就站起来动动,晓得不?饿了叫我,我给你切个水果拼盘儿进去!」
赵新语一个劲儿地说着「晓得了」,急急关上了房门。
缓冲了好几分钟後,赵彰信的注意力才回到客厅里,他叉着腰转过身来,想起了甘蓝这档子事儿。
甘蓝重又站起来,待他坐下後自己才坐。
「新语老是跟我说,赵师傅您特别关心她,是个远近闻名的好父亲,看来的确如此啊。」
甘蓝说着,满目是由衷的感动。
赵师傅看出了甘蓝打的感情牌,不过他并不反感,毫不避讳地说:
「我本来就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家,从小身体就弱,没有我打理生活,根本不行。现在她妈又跟我离了婚,我心里愧得很,生怕孩子得不到足够的爱。」
甘蓝却不以为然,说赵师傅给他女儿的关怀,比起许多貌合神离的「完整」家庭的双亲所给,要面面俱到得多。
赵彰信深看她一眼,转移话题说:
「听说你们饭店之前出了食物中毒的事情,还是自己人干的?」见甘蓝沉下脸点了点头,赵彰信又极有先见之明地说:「我就说嘛,家贼难防,所以我从来不带什麽徒弟,教会他饿死你不说,还冷不丁地从背後捅刀子。」
甘蓝受教似的点头,诚恳地说如果金师傅当年听听赵师傅的建议,也能有个防备。
「但是,他老金头儿带的你这个徒弟,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赵彰信回想起甘蓝做菜时沉稳老练的模样,评价倒也是发自内心。
甘蓝则连说几个「不敢」,称在赵师傅面前,她要学的还太多了。
「你有这个觉悟,倒是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赵彰信说着,伸手要去拿烟,甘蓝一看,正要去兜里摸寻打火机时,才意识到她不带这种东西已经很久了。
谁知赵师傅也只是拿起烟在鼻间嗅了嗅,便放下了。
「在馆子里炒菜,要是生意好,固然挣钱多,但是终究也就是个厨子,炒不出地位嘛。」
甘蓝也附和说:「确实,厨艺再精进又怎样,不了解人情世故的话,做的菜就不接地气。」
赵师傅赞许地颔首,觉得孺子可教。
「我先跟你说清楚:一般人来求我做事,我都是很难得帮的。这次一是看在新语的面子上,二嘛,你确实也是个机灵的人,机灵的人就该去需要机灵人的地方。我给你在省X局的食堂安排一下,之後的事,修行在你个人。这麽说明白不明白?」
「爸,你太耿直啦!」
赵新语其实一直在房门後偷听,赵彰信这麽一说,她猛地开门跳了出来,把客厅里的两人都吓得够呛。
甘蓝被留在赵家吃了顿饭,离开时,在楼道里,赵新语有些落寞地问她:
「甘蓝,你会变成和我爸一样的人麽?」
在一级楼梯上停下脚步,甘蓝温和地笑笑,对她说:
「可是你爸,他很爱你,甚至…也还关心着你妈妈。」
赵新语无言地抿抿唇,她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又追问道:
「你真不告诉白芷麽?她要是真走了怎麽办?」
甘蓝靠在墙上,肩头垂了下来,无力地说:
「我这几天想过了,与其把我的行为美化成呵护她的方式,还不如说是一种逃避的手段。整天在一起谈论阳春白雪,固然很美好惬意,可我现在懂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即使没有庄良这件事,问题也会以另一种形式而凸显。」
赵新语怜悯地摇摇头,觉得所有工作後的成年人都是不可理喻的,连谈个感情也这麽思前想後、磨磨唧唧,跟她幻想的小说情节迥然不同。
「你说啥?!」
医院走廊上,袁随听了甘蓝的话,惊讶而费力地睁大了眯缝眼。
「嘘!吵什麽!」
甘蓝堵住他的嘴,怒目道。
「可是师姐,你怎麽能走,你可是我们的支柱啊。」
吴菁也怯懦地在一旁帮腔。
甘蓝松开压在袁随嘴上的手,又命他安静,不许再一惊一乍的。
「你们以为我想?不走的话,待在一起喝西北风,又怎麽样呢?」
袁随虽无话可说,脸上却仍旧很不服气,噘嘴叉腰,恨恨地斜睨一旁。甘蓝在他额上拍了一下,叹气道:
「我晓得你娃在想啥,」她又看向吴菁,「你们觉得我像是会忘了根本的人麽?」
吴菁老实地摇头,袁随只是股着腮帮子、垂眼看着地下。
甘蓝知道袁随一时半会儿想不过,也不理他,正欲回病房去照顾金师傅时,却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她「喂」了好几声,电话那头也只有儿语一般咿咿呀呀的声音,伴有一个老年人在说:「你拿好,对着这儿说话!」
似乎调整好了抓握方法,听筒里突然清晰的男孩笑声震得甘蓝的耳膜一颤,三块听小骨差点就闹了分裂。
「是……飞锦?」
「栏杆!带姐姐来玩!」
白飞锦的声音大得就像手机开了扬声器一般,甘蓝往两头一瞅,只能快步跑到楼外去接。
「你想姐姐了?」
血缘还真是个微妙的东西,拢共没见过几次面,而且还建立在白芷都不怎麽待见他的基础上,这孩子居然惦记着见她。
电话被白飞锦的奶奶接过去,语调中听得出她过度劳神後的疲乏:
「甘蓝啊,能不能麻烦你来接他出去玩玩?她老念着你和白芷,在家简直没法消停。」
她求得恳切,再三再四地拜托,甘蓝本想以照顾金师傅为由婉拒掉,几个回合下来,也只得作罢。
接到白飞锦後,甘蓝带着他在附近的活水公园里闲逛。白飞锦被一串攀沿而上的藤蔓引去了注意力,作势要顺木竿上爬。甘蓝忙把他拉住,奈何他像蛇一样缠在竿上,甘蓝无法,随便指了一处哄他说:
「你看,那儿有好吃的,想吃什麽?」
「趣多多!」
甘蓝听了,喃喃自语道:「还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弟」,便牵着白飞锦向一个小型连锁超市走去。走在路上,白飞锦又念叨起了姐姐,甘蓝皮不过他,只得用姐姐忙来搪塞,可他自然是理解不了「忙」的定义,仍是纠缠不休。
「看见我…姐姐…会生气。」甘蓝乾脆蹲下来,一字一顿地给白飞锦「解释」道。
「让姐姐打你!」白飞锦强硬地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法。
看他认真的样子,甘蓝沉默了片刻,又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说:
「你帮她打我,好不好?」
白飞锦咬了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