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解释的事情,可能会很多。」
手术室外,任佺期对着甘蓝的方向轻飘飘地说着。
这个病区很静,通道里只他两人,秘书已经被派去接郝厅长的父母。甘蓝现下并没有被当作救命恩人一般对待,相反的,倒被变相监视起来了。
「等郝厅长醒了,我会自己跟她解释。」
甘蓝正读着医院墙上预防心血管疾病的宣传画报,口气中有一种「事已至此,如之奈何」的意味。
郝厅长的父母到医院时,叶紫也被一起带来了。任佺期立刻责问秘书,怪他不应该打扰还在上课的叶紫。谁知他这话并不讨好,郝厅长的父亲横了他一眼,厉声道:
「她妈都进手术室了,你还让她上啥课?」
任佺期闭口不再作声,片晌後,他给秘书使了个眼色,便以购买物品为由暂且离开了。
叶紫不跟任何人说话,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等着。甘蓝去到她身旁坐下,没有多言,只默默陪着。郝厅长的父母在悄声问秘书甘蓝是何人,她听见他们的低语,别过头去,不屑於听。
手术时间不长,郝厅长被推出时,插管用的左手臂被固定着,她第一眼首先看到了叶紫,而後将目光在甘蓝身上带过。甘蓝的站姿从容自若,举手投足间好像在说「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观察室里,郝厅长让秘书把两位老人和叶紫送回家,叶紫却不依,说什麽也要在这里陪她。
「听话,你明天还要上学,作业也还没写呢吧?」
叶紫移开眼睛,倔强地斜睨着地下,一手紧紧抓着病房的窗帘,仿佛这样就无人能带走她似的。
僵持数分钟後,郝厅长没法子,只能妥协道:
「都八点了,让任叔叔带你出去吃点儿东西。」
抓在窗帘上的手松了松,但叶紫脚下还是没有动作。
「那…我饿了,你和任叔叔出去给我带些吃的回来,好不好?」
看着她这样大费周章地把所有人支走,甘蓝当然知道用意何在。因此,当房门被关上後,郝厅长也只对她做了个「开始」的手势。
毫无保留地,甘蓝将那次叶紫如何背了郝厅长的包、如何到她家里去玩、又如何把处方当废纸扔弃在她家里的事,一一坦白交代了。
「不懂事的丫头,居然到生人家里去。」郝厅长阖上眼,无力地为叶紫的行为感到头疼,她拿开遮在额头上的手,警惕地问甘蓝:「那你呢,接近我的目的是什麽?」
「只是想找机会攀附您罢了。」
甘蓝停顿下来,清楚这个答案太过单薄,她长出一口气,不知哪里借来的豁朗,竟好像把长久以来积压在身的负担都卸去了一般。
仪器的嘀嗒之声有规律地维持着,即是病人的指数显示仪,又是半个情绪测量器。在甘蓝说话间,这嘀嗒声一直充当着伴奏,或许,也充当着对话者。
「你凭什麽就能肯定,接近我,就能达到目的呢?」
「起初我来这工作也是偶然,不过单纯地想找个靠山,只是後来,我斗胆学习了解到…不少大方向上的事情……」
「你的胆子确实不小。」
郝厅长重又紧闭双眼,她毕竟体内被植入了异物,纵然疼痛被药物控制缓解着,可对多余物的排斥感依旧不断袭来。
「从明天开始,我不需要你再去单位上班了。」郝厅长看了看自己食指上的夹子,大概觉得有些不适,又说:「我得心脏病的事情,绝不能再有更多的人知道,因为我不允许任何人、抓住任何机会,给我的职业生涯判死刑。」
由於郝厅长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心力」交瘁,没有精力辨别甘蓝的言行虚实,但她又不放心把一个知道自己两个秘密的人放出去。因此,她乾脆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便是以私人的名义雇用甘蓝,让她主要负责接送叶紫,并照顾料理其饮食。
虽说在大多场合中,郝厅长都会尽一切努力避免闲言碎语,但关乎叶紫时,她却毫不忌讳这些——遣人接送、雇人做饭、差人到学校送物等等,关怀无微不至。
不仅因为她爱这个亲生女儿,也因为她怀念那个年轻时的自己。
好在叶紫不是个难伺候的对象,虽然甘蓝别无退路,但差事也并不坏。
出院後,郝厅长对外一直宣称她得的是胃病,旁人纵使有疑,也绝不敢多嘴,此事便强制性地被烟消云散了。
夏意带着鲜明的油绿色而来,每一场薄雨过後,都会出现新的花香。清晨的成都,天空中仍旧会集结一层灰白,再而是初晴,正午便见灿阳,可谓是四时之间,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时令。蝉鸣稀疏而至,蓬蓬的枝叶笼罩下,这也是个适合诞生有着美好结局的童话时节。
「我告诉你,那贾有德是个趋炎附势的,你跟师父说,别指望那盒饭生意会长久。」甘蓝跟袁随讲着电话,人已踏进了一栋单元楼,「不说了,我到人家家门口了。」
「师姐啊,你堂堂一个大厨,就心甘情愿给人当小保姆?」
袁随实在为她觉得委屈,很是打抱不平。
「我就当小保姆了,你要嫌丢人,就想个法子把我逐出师门。」
叶紫的学校今天模拟考试,所以回家较早。甘蓝提着买好的东西进门,问她考得怎麽样。
「地理太难了,文综可能上不了240,少不得挨批。」
叶紫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下巴看电视里一场不插电演唱会,很心驰神往的模样。
「喜欢这种风格?」
放下手中的购物袋,甘蓝往叶紫的方向一瞥,问道。
叶紫点点头,又叹气说她妈妈不准她学吉他,理由是弹吉他浪费时间、耽误学习。
「弹唱的起步其实很简单,很多歌曲都只需要三四个和弦就够了。」
「你会?」叶紫转过来问她,眸中发亮。
「用你妈妈的话说,应该是:我挥霍了不少光阴,因而不学无术。」
叶紫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把吉他,进献似的捧到甘蓝面前,说这是她高二统考第一名时得到的奖励,不过平时只敢悄悄拿出来拨弄拨弄。
甘蓝握住琴颈接过,调好音,马上弹起了叶紫刚刚听的那首「The Only Exception」,可惜这首歌要求的F调和弦太多,叶紫按不住。甘蓝想了想,换了首「Le Festin」来教她。
「你会说法语?」
叶紫目不转睛地望着甘蓝弹奏中的手指,艳羡无比。
「不会,是有人教我唱了这首歌。」
「是喜欢的人麽?他…是什麽样的人?」
不再加上歌词,甘蓝开始在高音部拨动起来。
「她…有很多种模样,白天时、夜晚时、喜悦时、静默时……她是什麽样,这是一个现在完成进行时的问题…」拨弦的声音渐弱,甘蓝轻笑起来,「若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人,又何须你用一生一世去陪她。」
「Le festin est sur mon chemin……」
飞机从降落到滑行的过程中,甘蓝才在耳机传来的歌声里,勉强睡熟了半个小时,机舱内的顶灯亮起的一瞬间,所有乘客都把手按在了安全带锁扣上。许多人更是直接无视了空姐在广播里念经般的絮絮叨叨,飞机刚刚刹住的一刹那,彷佛臀下都有弹簧似的跃起,抬手便去开箱抓行李。
好容易随着人群而出,机场内的状况却好不了多少,从各个柜台,再到取行李的转盘处,皆是「满地人丁堆积」。
两个月後,甘蓝第一次踏上了这片陌生的陆地,只不过脚下还有些发软——先前飞行时,那种穿梭於云层间的飘渺感还未散去,人就像活在毕加索或者达利的画里、驾雾前行。
从履带上拿起托运的行李,甘蓝感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韩乐天头上戴着彩色平沿帽、身着宽大T恤,站在她面前。下巴虽蓄了短须,却丝毫未添他想要的「沧桑感」效果,仍是那副不知忧愁的男孩形象。
「是先去宾馆,还是…」
「先去找她。」
美国的许多大学,暑期也是开课的,学生可以选择打工挣钱,也可以选择多修学分以更早毕业,灵活性很强。至於老师们,自然是可以出国交流度假,也可以在校上课,学校会根据双方供求制定最终课表。
白芷便是在校上课的老师之一,韩乐天说她今天正好有课,便只能开车把甘蓝直接送至学校去。
这所社区大学藏在郁郁葱葱的林间,从市区内开过来,已然可见如临仙境般的雾气。
韩乐天也不知白芷上课的教室在何处,於是只好联系了白芷的好友兼同事Shannon。
在约定的教学楼门口等待了片刻,就见一个金发的女子推门而出,韩乐天迎上去,和她交谈起来。其间,两人数次将视线停留在甘蓝身上,话题的针对性明显。
「She’s teaching a lab right now; and I don’t wanna distract her。(她正在教一节实验课,我不想打扰她。)」
Shannon走过来,直接对甘蓝说了这麽一句,她捏着下巴想了想,歪了歪头,让甘蓝先跟她去一个地方。
生物系在校园里占有一大片园林和温室,而主要任教生态学的Shannon,则掌管着这些玻璃温室的钥匙。她把甘蓝带入一间栽种蕨类植物的培育室里,让甘蓝就在此等候:
「I’ll bring her here。(我会带她过来的。)」
从温室里出来,Shannon对韩乐天眨了眨眼,俏皮地说:
「I’m a such a genius。(我真是个天才。)」
作者有话要说: Le festin est sur mon chemin
盛宴就在我们的路上
☆、第 51 章
被各类奇形怪状的叶片包围着,在一片绿莹莹之中,甘蓝却是心神不宁。她一度想去外面等,但又怕盼回的,只是一句以「很遗憾」而开头的噩耗。
「没有什麽的,说清楚就好了……」
她已经进入了喃喃自语的神经质状态,手里紧紧捏着一把花锄,指甲几乎掐进木制手柄里。
人在焦虑中,往往能调动起天马行空的想像力,不过才煎熬了几分钟,甘蓝的脑神经和视神经就已合作拍摄了好几组电影里的场面了——「如果她已经另有打算了怎麽办」、「万一她其实早就腻烦了我,只是先前没有说出来。。。」……
墙上挂着的橡胶水管正哒哒地滴出水,在甘蓝听来,就像是在倒计时的□□。讨厌的是,感官总能够把令人不适的刺激准确收集、再加以放大,搅得甘蓝无法排练她将要说的话。
韩乐天见她如此困扰,便也不去跟她打岔,只独自在园区内转悠赏花。
Shannon回到实验室时,白芷正在指导最後两组学生完成蛋白质提取。几人围着一台子的仪器和试剂忙碌着,并没注意到门口的Shannon。
往盛装实验废弃物的桶内一看,Shannon立刻咧嘴皱眉,自言自语地设想着一段对话:
「『What have you been doing this morning(你今天早上都干什麽了?)』
『Fractioning proteins from sheep blood。(提取羊血中的蛋白质。)』」
觉得有些惨不忍闻,Shannon又自好笑道:「Probably a romance killer。(还真是毁气氛啊。)」
她正为剧情的走向不满时,剩下的几个学生也终於做完了,白芷转过身来时,表情略有些意外。
「How’s the collection going(采集进行得怎麽样了)」
白芷一边将试管放入冰箱,一边用工作时的口吻询问着。
「Um……」Shannon灵机一动,觉得这问题提得恰到好处,「Actually…I might need some of your help in the greenhouse。(事实上,温室那边,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一路上,Shannon都在编撰着她遇到的一系列麻烦,不是土层里有真菌感染,就是某批种子无法发芽。白芷觉得奇怪,反问说植物学明明是你的领域,怎麽倒问起我来了。Shannon便全程百般蒙混,使尽浑身解数把人骗到了目的地。
「Here it is!(就在这儿了!)」
到温室外时,趁白芷不注意,Shannon半推着将她送进去,又从外面迅速关上了门。
「Sha…」
白芷不明所以,正要回首去问时,视线已然被满目的绿色吸去了。
淡然欲滴的露珠,徜徉悬挂在单纯洁净的色彩间。温室尽头的排风扇缓缓转着,疏懒的叶蔓随着轻轻摇曳起来,现出同样被吹拂起的一片衣角。
「How did it go(怎麽样了?)」
韩乐天从灌木丛里蹑手蹑脚而出,猫腰潜至偷看得正兴起的Shannon身边。
室内栽培的植物生长得太过茂盛蓬勃,这鬼祟的两人只能透过缝隙艰难向内窥视着。
「Damn! This thing is soundproof!(烦死了!这材质是隔音的!)」
韩乐天听见Shannon的抱怨,站直身子,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提出应该给甘蓝和白芷一些隐私。Shannon回头瞟了他一眼,带着彻底的不屑,而後继续以双手做望远镜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
玻璃墙内,甘蓝的双腿像陷在了流沙里,无力抽出似的。白芷的目光低低垂着,睫毛遮去了大半眸色,使人猜不透她正看向哪里。
「你最近……好麽?」
之前极度的紧张,令甘蓝的声音到半程就嘶哑起来,她掩住口轻咳了一下,脚步往一个方向略动了动。
「几个月来,发生了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现在,我想都告诉你。」
放在两个月前,甘蓝教叶紫弹琴的时候,她绝对想不到,变动来得会如此之快。她当时还不知道,那个早就被郝厅长视为眼中钉、并被借机调走的朱处长,其实和庄家已经保持了多年的利益关系。虽然对庄、郝、任之间的纠葛粗略了解,但那次的杀鸡儆猴行为,竟充当了整个事件的□□作用,也是甘蓝未曾料到的。
从两年前开始,庄家低价收购部分酒厂,又在获利之後疏於管理、造成多家企业倒闭的时候起,就已经和郝厅长及其势力结怨。近年来,又是在修建某条高速路时,庄家因为拒绝拆除路线上的两处加油站,和多家利益相关者的矛盾便再次加深。
不保晚节的庄君直,没能将君子装到底,见财起意的本性难移,和阴暗势力打起了交道。谁知生於不义的「老龙」团伙,亦赶在庄君直声誉受损的时候落了网。「老龙」本人虽已被判死刑,但他的妹妹胡丽罪不至死,在李全博的一番软硬兼施之下,她终於供出了庄家藏毒的窝点。
逃跑未遂的庄君直一家三口,也知到了四面楚歌、死到临头的光景。被押之时,庄君直并无多少狼狈之态,倒是多了些人之将死的超脱,最後一次受审,他洒脱一笑,只在陈述中留下一句:
「就只有我是不乾净的吗?」
这句话引来之後媒体人的争相解读,其中一篇及其精彩,标题为——「从宁国府那对石狮子中间走出的第一人」。
「Ah! I can’t see!」
韩乐天先是找了几块砖头踮着,不一会儿又扒着门缝龇牙咧嘴地往里瞅,抱怨Shannon到底给植物都用了什麽作肥料,偏偏挡住关键的部位。
「What happened to your 『we should give them some privacy』?(谁刚刚说要给她们隐私来着)」
Shannon看着他上窜下跳、忙得不亦乐乎的滑稽样子,立刻严正抗︱议起来,一把将韩乐天从本就不稳固的支撑物上抓下。
从起初刚见面,到甘蓝讲完所有这些,白芷始终未发一言。甘蓝心里没了准儿,垂下头看着脚上的蓝色帆布鞋,身边的叶尖上落下一滴水珠,遇到鞋子的材质,慢慢发散开来。
「是谁允许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