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在这样的雷区,就是脚后跟也不能随便落下,他那双眼就象是看出脚下带有雷。就先用探雷针扎脚后跟那个地方,一扎就感觉出来了,有雷,先把雷排出来。
你看他两只脚没动地方,竟然在手能探到的地方排出了十七颗地雷。
新兵不敢看了,手挡着眼哭:“排长,咱个不行了吧,还能出来吗?”
尤建华说:“别慌,一步不能错,雷炸不了咱俩一根毫毛。”
他俩迈出最后一个脚窝的时候,真有那种迈出了阎王殿门坎的感觉。
那天,刘科长去团部,正式听到了尤建华牺牲的消息,悲痛至极,先是发疯一样地骂:为什么不早点把他保护下来,排雷英雄都得完蛋吗?难道就真不不能一个囫囵的排雷英雄吗?他排了那么多雷还让他进去冒险,是看他老实吗?骂完了便哭,哭完了便挥笔写了一首诗《悼尤建华》。
第二天就带着战地记者去采访烈士尤建华的事迹。
接待他的就是尤建华。
51。让雷场告诉未来
战区地土地上,布的雷总是比排的多,大地成了一张雷的储蓄单,支取的少,存入的多。雷已成为大地细胞的成员,随着大自然的变迁,与那些有灵性的及没有灵性的万物一起沉浮,它会沉睡,也会醒来,却不容易消亡,随时有可能重见天日。
地壳残留的雷是留给子孙的遗产。
不要以为地雷只是在对垒的阵地上,雷的扩散远远超出了敌我阵地。
老乡耕地常常耕出地雷来。上山打猎、砍柴,也会触雷致残、身亡。某部在山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很象是特工触雷了。尸体被抬回来,很多人都来看,看看越南特工是什么样。有人当即辨认出来,他是一个村里的老乡,上山找猎,踩到了敌人埋的地雷上。
一个苗族小伙子上山砍竹子,被炸断了腿,周围又没有人能救他,村里派人找到他时,他已经不行了,家里只剩下两位老人。
老乡也会埋雷,哪里需要人们禁止通行,就来个地雷封闭。长到两三年的三七很值钱,有的百姓就在三七棚子边上埋上地雷,谁也不敢贴近。
在一个并不算太靠前边的小村庄,村里也有三个人触雷,死了一个。有个人腿被炸坏,架了双拐,从此他也就和地雷结了缘,家里地雷不少。
他家只有他一人,行动不便,怕人们来祸害他的东西,就有房子周围到处布了地雷。
部队配合地方有关部门,想办法在群众中收武器弹药,总也收不完:“你们要用地雷保阵地,我们还要用地雷保家呢。”兄弟们分家,除了分家产,也顺便要分一下手榴弹、地雷。一颗手榴弹、地雷也可以换一瓶罐头。老人在去世前给儿孙留下的遗产中,也包括手榴弹、地雷什么的。
地雷做为遗产留给后代,大量的是在地下掩埋着。
即使是在表层抛撒的那些成千上万地雷,年年的雨季都会带来大量泥沙把它们覆盖。洪水一来,便被卷入深层,开始了漫长的沉睡。
但这些雷也并不甘寂寞。
在上甘岭方向,战士挖水道,挖到一米七了,战士还是触了雷,某团二连一个哨所滑塌了,需装编织袋加修,他们是在地下两米的深处取土,连队的通信员小杨装了一编织袋土,他把袋子提上来,墩一墩,想墩实一些,不料袋内已混入一颗雷,刚一墩就炸了,腿被炸断,流血过多。。。。。。
某部的指挥所是高在一个庞大的天然洞内,洞内可以搭起很多帐篷与木板房。这洞可称得上是世上自然奇观,如果旅游者进来,绝不会失望。
这洞很深,友军探过,打着多节电池的电筒走,越走越深,还有地下河,电池耗完了,只得返回来。为了防止敌人从洞里摸过来,就布了雷,连地下河里也抛撒了雷。
这地下河通着洞外,有不宽的石缝,水就从那里流出来,出水处正好是某部医院,有时就可以发现从那冒水的地方会冒出雷来。
在某了地有一条暗道,实际上是一条不宽的山洞,可以通到敌人那边去。后来这山洞就封闭了,里边密密麻麻地全布了雷。
过了几年,布雷的部队已换防走了,这条山洞似乎被人遗忘了,成了一条地下雷场。
那里边的雷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这恐怕都留给了历史。也有人想象,在某个世纪,人类会打开这个山洞。
但有时历史也会浓缩。为了前去袭扰敌人,到眼皮底下干一家伙,决定重新打开这个山洞。
山洞打开了,他们象是一群未来的人走进了二十世纪人们留下的洞穴。
洞里依然是二十世纪的那个样子。
洞里是稀泥,泥中是地雷。
这个陌生的世界,排雷全靠两手一把一把地插那稀泥,那泥有毒,三个人的手都肿得老高,皮磨掉了,就感染。空气中也有毒,刺得眼睛红肿。
从这洞里排出的雷是用筐抬的。
排到洞那头,他们便看到了敌人的哨位,这才有一种返回了二十世纪战场的感觉。
通过这条“古洞”,他们直插到敌人的厕所,把麻袋准备好了,谁来拉屎,就把谁装回来。
临撒, 他们在敌人阵地上放了火, 火烧得很大,敌人使劲地喊。内容无非是“救火啊!”
他们又返回了这条“古洞”,重新布雷。布了多少?没法统计,要求是达到敌人无法来排除。
这洞又成了一个雷洞。洞又被封死了,别人是找不到它的,成了一个埋在地下的无人知晓的雷场。
人们说:我们这一代是无法打开它了。
也许未来人会发现它,那时人们会象探索山顶洞那样,不过关注的不是石器,不是骨针,不是用火的遗址,而是雷。
这些地雷一旦被人们投放到在自然的怀抱,一旦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被大自然所携带,所庇护,人就对它们无能为力了。
人可以排雷,但仅仅是在雷场的大平面上开出几条线来,那叫通道。
蚂蚁们可以把地雷蛀透,战区的蚂蚁能在水泥板上蛀窝呢,老鼠们可以在地雷上嗑洞,老鼠需要磨牙。但被蚂蚁、老鼠蛀坏的地雷有几个呢,地雷毕竟不是油饼。
1916年5月3日,英、德海军在日德兰半岛附近的海域展开了一场激战。战斗结束后,英舰“鲁普斯”号发射的一条鱼雷仍在海上横冲直撞。后来,有人在世界的其它海域也见过它,直到1972年后才不见它的踪影。
看来是需要时间,悠久的时间。时间就是历史。积淀已经留给了历史,历史会使地雷失效消逝,也会使地雷和恐龙蛋一起永久存留,并会使地雷变得象出土文物一样珍贵。
当我们在某部一连一排采访时,他们正在搬家,阵地上猫耳洞内的波纹钢全拆下来。
既要搬走,那所有猫耳洞都要炸掉,炸不掉的天然洞,石缝,就都布上地雷,整个阵地上都有地雷来封死,从里到外。地雷一箱箱运来,连那战地舞厅也堆了那么多箱的地雷。
这战地舞厅是战士们背水和水泥修的,上面编织袋被复层有二十厘米厚,舞厅内布置得很美。
明天一早这个舞厅将不复存在,它将被炸成平地,然后在上面布雷。标准只有一个:让敌人无法到这里来,也无法在这里排雷。
从明天起一连这里也不再是舞厅,而是一个再不能人有来的雷的原野。
战士们在达里举行最后一次舞会。
大家尽情地跳。音乐是欢快的,从此这里再也听不到欢快的音乐。
跳累了,就坐在一边的地雷箱上歇一会儿,接着跳。以后再不会有人到这里来跳舞了。
排长不想跳,班长郭庆喜也不想跳。“你说,以后还会有人到这里来吗?”
“来不了啦。”
“真可惜,这儿风景多好,打完仗,应该开个旅游区。”
“坐直升飞机,不落下来,在顶上盘旋。”
“后方好多人候到这儿看看呢。”
“不打仗,就没有这么多人想来了。”
“我就想来。”
“来了,在那儿立脚?都是雷了。”
“不打仗的时候,这雷也没法整了吗?”
“没法。”
“以后科学就发展了呢?”
“也许。”
第二天,人们听到那里沉闷的爆炸声,舞厅消失了,从此,那里只剩下了雷,留给大地也留给历史的雷。
雷躺在地下,不会永远呈静态,不甘留在一个地方,如果说雷成为地球的一种细胞,那么无数的溪水,河流,无数的塌方,滑坡,则是这种细胞转移的肌肉、血管、淋巴。
某部侦察排执行任务过一片流少地带,道路是排过雷的,谁知流沙的滑动又带来了地雷,把一个见习学员的腿炸了。
在某团部有一处接水的地方,人们常去,不料就从山上滚下来一颗雷,就滚到了这接水处。
某团三连新兵陈维标到厕所解手,正蹲着,从山上滚下一颗雷,在身边炸了,吓得他提裤子就往洞里钻。别人听到地雷响,以为他触雷了,说了一声“不好”也往外来救他,见他提着个裤子,脸吓得没点血色。他的体会:地雷这玩意,你不踩它,它也会来找你。
某部机关前面有一条小河,河里常有地雷冲下来,层层水波常会雷推到岸边。这里的侦察连在河边清理卫生,一次就从淤泥中清出三颗雷。
那次发大水,水把一个存放地雷的弹药库冲走了,还有那设在水道石缝中的猫耳洞,整箱子的雷被冲散,(当然也有不少罐头),于是山下的那条河就成了雷河。那雷不仅能顺流而下,还会逆流而上。
河里的雷群顺着水流冲得很远,几里之外还有撞响雷时见到的水柱,再往前就不知道了,河从哪里流出国界,雷也就从那里走向了世界。
敌人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过来埋下的那些地雷,也将从这里物归原主。
有一条山泉汇成的小河,平时水很小,所经之处,常有十几米到几十米的落差,形成多处瀑布。
最有气势的是在某公路边,那瀑布从石壁上倒挂下来,下面就是一座石桥,水珠总是把石桥溅得很湿。
到了雨季,这瀑布就变得很有气势,很远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瀑幅一下宽到了十几米以致几十米。
那瀑布中以常会席卷着地雷滚落下来,在崖底发出清脆的炸裂声,只是瀑布水声不断,使这地雷的炸声显得不那么震耳。
这崖下的桥很重要,一直有岗哨。也流传着不少惊险的故事。说敌人特工为了炸这桥,化装成老百姓,赶着牛过桥,牛背上的柴草里装着炸药,到了桥上,那赶牛的便走开了,守桥战士立刻鸣枪,牛惊了,奔跑起来,刚跑过桥,就炸了,牛炸得粉身碎骨,桥没事。
雨季到了,瀑布变得凶猛起来,溅到桥上的水在流淌。
溪水携着泥沙到这里跌落。
突然有一天,那石桥处轰轰的响起了爆炸声,地下与空间都在传着这巨大而沉闷的声响,有人说那是天上的雷鸣,也有人大喊一声“不好!”再到石桥上去,才发现那石桥竟然被炸坏了一大块,碎石飞出很过远,连栏杆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人们能估计出这需要多少梯恩梯炸药才会炸出这个效果。
人们看出来了,那天兵天将便是洪水瀑布,它们携带着人类赠与的无数地雷,横冲直撞。
满山遍野的地雷滚动了,汇入那暴涨的小河,那一道道的雨裂沟中露出了深埋的地雷,圆圆的,象鹅卵石那样经过千百万年大自然的磨砺才成为适于滚动的卵状,地雷天生就是卵状的,适应滚动的。象是服从天命的一群的士兵,一声令下,便到那低凹的翻滚的河流中来集合,顺着激流,排成多路纵队,雄纠纠地向前开赴。有的站队了,淤积了,一股激流,一个旋窝便又把它们卷起,加入那开进的雷大军。
那水无可阻挡,那雷也无可阻挡。
水流到哪儿,雷就滚到哪儿。
这流动的雷的大军终于来到了这悬崖边上,它们跌下去了,起先还是连续爆响,终于那么多雷一起跌落,轰隆,轰隆,那爆炸声压倒了瀑布发出的声音,看不到哨烟,看不出溅起的泥土,但那雷的大军一起爆炸的力量,竟将那石桥炸伤了。
还有那无数没有爆炸的雷,在水中翻滚,随着泥沙一起向前冲去了,冲向深沟,冲向前面的开阔地,也冲向河床。在这里,地雷犹如地球表层的癌细胞,在随着河流的血管扩散,再扩散。
第12章
52。八百个蜜月加起来不满三百个足月
看见了,那是他的家。那儿,是她的家,也看见了。她在干吗?三排长入神地看着车窗外头。他看不见他们的家。他们还没有家。当兵的成了家也依然没家没业。兵车向南飞驶着。二排长想着他那新婚半月的妻子,担心着她那瘦弱的身子,一米六六的她毛重才九十斤,风一吹象要倒。他同时为自己的弱肉强食而内疚。她的家也看不见了。她在干吗?最后那一晚上,真委屈她了,真不好意思。他们谈了四年多,可结婚太仓促了。一说打仗,都凑开了热闹。此一去生死未卜,干吗非先找上一个不可呢?他觉得还是不该结婚的,可还是结了。部队那一阵到处都是结婚的,甭说招待所,连菜地连猪食棚连库房连作坊,所有的房子都住满了。新婚的和老婚的,领证和的没领证的,都往一块住。他给更新的结婚的战士让了房子,动员她回去,她哭了,说什么也不走。他们的蜜月才半个月,这一别又是“君今往死地”,他也没法劝了。真委屈她了,住到了连队的大会议室,还没炉子。到晚上,四班副又成了新郎,没地方找房子了,也在会议室凑合吧。对角上一个角一对。最后那一晚上,象集体宿舍,真不好意思。四班副那边又是新婚第一宿。有什么办法,灯一灭,动静小着点儿吧。办完事,渐渐觉得冷了。换得再紧捂得再严也还是冷。睡不着。就是不冷本来也睡不着。睡不着又不能说悄悄话。听听那边,他们也没睡着。不知道忍了多半天,他发话了:“四班副。”“到!”这一声四个人都乐了。“冷吧?”“真冷。”“睡不着?”“睡不着。”“外边月亮挺亮。”“是挺亮。”可真冷。“”是挺冷。“”一冷又显着黑了。“”黑点儿好。“”还是亮好。“好什么,一亮咱们就全曝光啦。”“干脆起来聊会儿天吧。”“聊吧。”“哎,等会儿开灯,我们这口子还没穿好呢。”灯开了,大会议室,对角上,一个角一对,穿着衣服又披着被子,四个聊起天来。
团里的集体婚礼上,新娘代表发言最来劲,她说,军人就是最可爱的人,说理解信任,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现在马上结婚才是最实际的行动。全场都给她喝彩。
那个团的集体婚礼,新娘家代表是唐山东省姑娘,念着念着理解支持的讲稿,忽然冒出一句,地震没砸死,这回又上前线,呜呜地哭开了,一下子没人说话了,新娘子们挨个抹泪。
那个连的炊事班长才有意思呢,他八三年和原来对象订的婚,一说打仗女方吹了,结果他的家乡又出了个见义勇为的姑娘,先来信自报家门,接着就到部队来了。本来姑娘就是想打抱不平,安慰看看这老炊,可指导员故意拿话激人家,说现在可不能结婚,一结就连累你了。姑娘一听,说结就结,好让他放心上前线。第三天就在连队举行了婚礼。听说那姑娘叫沙志红。
说着说着,两对新人又来了情绪。排长的她天亮就要走,;四班副那一对还是新婚之夜。又闭了灯,双轻手轻脚地。这叫什么事吧。一打仗真什么也不顾了。二排长叹了口气。真委屈她了,那最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