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儿心想:“这就到了大爷说的第三次了,不能再推脱。”便微微颔首,说道:“蕊儿谢过周公子。”
“那你怎么还不上去?”周正见蕊儿同意了他的想法,可却一动不动,便开口问道。蕊儿瞟了他一眼,满面绯红:“我没骑过驴。”蕊儿从小便陪在韩少清身边,颇得韩少清宠爱,出入坐的都是轿子,哪里需要坐什么驴。
“一回生,二回熟,驴性子温和,骑驴不需要什么技巧。”
“你是笨蛋吗?”蕊儿听到周正这么安慰她,生气起来,心想方才的表情当真是白做了:“我穿着裙子,怎么上去嘛!”蕊儿本就是小姑娘一个,嘻嘻哈哈风风火火的,什么温婉柔情可不是她擅长的东西。
蕊儿忽然发起脾气来,周正这上下一打量,才发现自己果然蠢。像老谋子的电影里,经常有大姑娘小媳妇骑驴的画面,但是能跨坐在驴上的女性,穿的都是裤子。而像蕊儿这样长在富贵人家的,哪怕只是丫环,因一贯得宠,不需要做什么体力活,出入穿的都是裙子。穿裙子就无法跨坐了,甚至没办法劈腿上马,蕊儿说她没骑过驴时,就已经在暗示这个问题。
“那我托你一把,你侧坐着就好了。”周正摸了摸脑袋,为自己的迟钝赶到抱歉。
蕊儿点点头,嘴上并不肯饶人:“真笨,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吗?”这话一出口,她心道不好:“哎呀,大爷特意吩咐过,男人最看重的便是面子,要我一定装得温婉些,不可随意乱说的。”念头一转,她偷偷看了周正一眼,却见他根本没有生气,只是在那里无奈地笑着。
“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周正见蕊儿偷偷瞄她,还当自己脸上不干净,抹了两把,又问道:“要是你准备好了,我就抱你上去。”
“我准备好了。”
听蕊儿说准备好了,周正想了想,搀扶未免有些麻烦,便弯下了腰,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揽着她小腿腿弯处,将她整个人“公主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了驴背上。
“你耍流氓!”
“恩?”
天地良心,方才那一抱,周正当真是一点耍流氓的心思都没有。一来大冬天的,蕊儿穿得也不少,虽然抱了一下,但并没有肌肤相贴的旖旎;再者,蕊儿才十三四岁,在这个时代,确实算是适婚女青年了,但在周正这个二十一世纪来客眼中,她不过是个没长开的小朋友,根本就不算是个女人。他可不会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欲念。
但同样的事,在蕊儿看来,就是彻彻底底的耍流氓行为,她不过是要周正扶她一下,把她搀上驴背,又没要他抱。结果这个混蛋不声不响的……若拥抱也有第一次,可以这么说,她的第一次便是被周正一声不吭给拿下了,叫她如何不着恼?
“居然还装无辜!”蕊儿觉得自己吃了亏,早把自家大爷的吩咐抛到了一边,努着嘴,格格地把银牙咬碎,恶狠狠地瞪了周正一眼,见周正一脸的无辜表情,她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她还记得自己要带周正去韩府,她早就跳下驴来,冲进悦客来,拿把菜刀砍死这个无耻色魔。
“如果你觉得我刚才做得不对,那我向你道歉。”周正被瞪了一眼,想了想,总算记起来了,自己这可不是在二十一世纪。按这年代的标准,自己方才的行为确实有些失当。
“道歉有用的话,要官差做什么?”蕊儿冷哼一声,一对儿乌溜溜的眼珠子翻了个白眼,说道:“我们走吧,省得大爷等久了。”这话说出来,和方才娇滴滴地请周正赴宴,那是不知差了多少,恐怕孙悟空一个筋斗,也翻不出这许多距离。
也是周正脾气好,他觉得自己行为有亏,小姑娘发发脾气也正常,便一个字也没还口,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便牵着驴,慢慢地走了起来。换了旁人来看,就周正那恭恭敬敬的劲头,哪里像是个客人?蕊儿趾高气昂的,昂着脑袋都不理周正一下,倒像是个主子。
一路上周正几次三番想和蕊儿搭话,都被蕊儿一声冷哼、两个白眼给挡了回来。小姑娘被韩娘子当家里人般待着,脾气不小,发作起来,竟连韩大的吩咐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蜜饯嘞果脯,果脯嘞蜜饯。隆冬腊月里没鲜果,我上蟠桃宴偷蜜饯,带得甜滋滋满人间。有苹果桂圆大仙桃,银杏瓜条金丝枣,走一走嘞看一看,不看又是一年没滋味嘞……”二人走着,经过集市,一股甜腻味飘来,原来是到了年关,又有人出来卖蜜饯了。
蜜饯这东西,自古就有。匠人们把鲜果放在蜂蜜之中进行煎煮,既去除鲜果的水分,又增加了果品的风味。因此最早蜜饯并不叫蜜饯,而叫作蜜煎。最近这些年,由于有西域商人前来经商,带来了蔗糖,现在的蜜饯便有了两种做法,有用蜂蜜的,也有用蔗糖的。这两种蜜饯,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风味。不过说来它们也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贵!
像在悦客来,全年都供应蜜饯,但是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四碟上好的蜜饯,价格等同于一桌顶好的酒菜。也只有在年关时,大家手里宽绰些,想着一年辛苦了,男人们才舍得给自己的女人、孩子,稍微买上那么一丁点的蜜饯——这不是抠,这是生活的艰辛。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贪嘴的时候,不过蕊儿是卖身卖给韩家的,每个月的例钱不多,靠她自己的话,一年的收入全花了,也吃不了几回蜜饯。而她的主子韩少清又是个寡淡的人,一颗心死了半颗,生活上当真是能简则简,根本不会买蜜饯。因此当她经过蜜饯铺子,闻着那甜滋滋的味儿,看着那或晶莹剔透、或挂着白霜的果子,她便再难将目光移开了。
“蕊儿,你坐稳些。”周正牵着驴从蜜饯铺子前走过,蕊儿则伸着脖子,不住地回头张望。她本就是侧坐着,稳定性比不得跨坐,这身子侧转的角度过大了,差点就摔了下来,还好周正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手不要乱摸!”小姑娘吃不上蜜饯,心里就是一恼,差点没摔下去,又是一恼,腰肢上被周正托了一把,她就更恼了。她之前因为周正抱她,就已经把周正当成色狼了,这一回又被周正碰了,她哪里还忍得了,当街就喊了起来。
这一喊,喊得周遭所有人都朝这里看了过来。
“姑娘,怎么了?”
“谁欺负你了?”
娇滴滴的小姑娘发出惊呼,是最能让汉子们热血上头的。
“没事没事没事,大家各忙各的啊。”顶着周遭不善的目光,周正只好尴尬地笑着,向围观群众们表示自己并没有做坏事。好在蕊儿只是恼了,还没疯,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便收了声响,没再给周正添堵。
围观群众们见蕊儿没有下一步的表示,狠狠地瞪了周正一眼,也就散了。周正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无奈地望向蕊儿,想问她,到底又怎么了,却发现蕊儿的目光根本就没放在他身上,而是望向了二人身后。周正顺着蕊儿目光的方向看了过去,正看到一家蜜饯铺子,和那个在那里吆喝着的贩货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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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阳春虽暖白雪自守冰心(三)
周正的思辨能力再差,也不至于真的比哈士奇还差,看到此情此景,哪里还不明白。
“老板,给我来些蜜饯。”周正牵了驴,回头走到了蜜饯铺子前,又笑盈盈地问着蕊儿:“你喜欢吃什么呀?”
蕊儿见周正牵着驴,不向前走,反向后退,本来又要开口指责了。但没成想周正这一回头,竟然是到了蜜饯铺子前,还问她喜欢吃什么。这完全出乎了蕊儿的意料,一时没准备好的她愣了愣神:“什么叫我喜欢吃什么,你要买东西,关我什么事?”
“我不吃,买给你吃。”
任何人遇到天上掉馅饼的事,第一反应都是震惊,蕊儿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就想欢呼。但欢呼声还没出口,她又一想,自己方才还训过周正,若是因为些蜜饯果脯就欢呼,那不是显得自己过于浅薄、好骗了么。“女人不能太肤浅”她心里这么想着,因此纵然心里欢欣不已,蕊儿脸上却努力地压制着喜色,冷淡淡地说道:“金丝蜜枣、白糖杨梅、九制陈皮、金桔饼……另外话要说清楚,这可不是我让你买的。”
周正见这招有效,连忙打了个哈哈,讨好道:“对,是我强行要给你买的,不是你让我买的。”说罢,他转过头去,对着铺子老板说道:“老板,金丝蜜枣、白糖杨梅、九制陈皮、金桔饼,这四样都给我来一些。”
“好嘞。”老板见有生意上门,笑嘻嘻地拿了牛皮纸在手,用个小瓢,去舀蜜饯。瓢的外壳,与蜜饯表面的糖分结晶碰擦在一起,发出诱人心神的滋滋声,落在蕊儿耳朵里,直让她觉得百爪挠心,就像是只盯着香油的小老鼠。老板将四样果脯分别装开,像药铺打包那样,将果脯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地包好,扎了起来:“盛惠三两一钱银子,您给三两就行。”
“谢谢老板。”周正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来,交给了老板。老板接过钱,找还了周正一个银角子,又笑着对蕊儿恭维道:“小郎君会心疼人,姑娘你以后的日子,肯定比蜜饯还甜。”
这老板本来是习惯性地拍马屁,每个人来他这里买东西,他都是这么说的,没成想蕊儿跟周正根本不是一对儿。他这一记马屁就拍偏了,拍到了马腿上。蕊儿听见老板胡说,心里有些不乐意,但看在蜜饯的份上,她倒没有发作,只是低声地说了句:“胡说八道。”说着,便从老板手里把蜜饯夺也似的拿了来。
买好了蜜饯,两人又继续赶路。蕊儿坐在驴背上,打开了金丝蜜枣,小心翼翼地往樱桃小嘴里送了一个,“恩”一声轻轻咬下,吃得满嘴都是香甜的滋味儿。
“好吃吗?”周正笑盈盈地看着蕊儿,问道。
“干嘛,你不是说你不吃么?”小孩子到底就是小孩子,蕊儿还当周正是要向她讨蜜饯吃,竟将蜜饯往怀里一抱,护起了食来。
这把周正弄得是哭笑不得,没错,蜜饯在这个时代很贵,但是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客,周正不知吃过多少蜜饯,哪里会在意这个。见蕊儿这么宝贝这些蜜饯,周正干脆笑了笑,说道:“我是不吃,若你喜欢,以后我再给你买就是了。”周正说这话时完全没过脑子,他在范老板那里也赚不了几个钱,他这回买蜜饯的钱,还是之前李凤凰给的。还是那句话,周正就没把蕊儿当女人看,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在逗一个生气的小孩子开心,所以说话便没了平时的严谨劲头。
但似乎老天爷也不是很喜欢过于正经的男人,在他的设定里,一个男人要是不会口花花,只会说些老实话,那便很难得姑娘的垂青。反而是那些没经过脑子的、很难实现的大话,倒是颇能打动姑娘的心。
“谁要你给我买啊,还有,什么叫以后。”蕊儿听着周正的话,又与他斗起嘴来:“我还不稀罕呢,甜腻腻的,吃多了蛀牙,要是我蛀牙了你负责吗?”
周正哈哈一笑:“如果你真要蛀牙了,来找我,我肯定负责。”字里行间,满满是大人对小孩子的逗弄语气。
但很不幸,或者说很幸运的是,蕊儿没有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这个社会也没有人会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她马上就要十四周岁了,然后再过一年,她就到了十五周岁,也就是及笄之年。女子受过笄礼,就是适婚女青年了。就连韩少清那么严肃的人,与她说话时,也会拿找婆家的事打趣。普天之下,会把她当成小孩子看的,或许只有周正一个,因为他来自未来。
“什么负责……”蕊儿嘴里含着蜜枣,说话也有些含混,听得周正乱说,扭过头来,正要骂他一顿。不料四目相对,却只见周正目光清澈如水、全无欲念,也正凝望着她。**多么敏感,蕊儿只觉得被那目光望得浑身发烫,责骂什么的也全都说不出口了,她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周正,心里却想着:“他竟是认真的。”念头这么一转,韩大之前说的话便也泛上心头。
“蕊儿,你可曾考虑过以后的日子?”在这番出发前,韩大将蕊儿悄悄叫到一边,严肃地向她问道。
“大爷你说什么?”
“你也已经十四岁了,明年便是及笄之年,你有什么打算?”韩大这么一说,蕊儿便明白过来了,不过她的身契在韩大手里,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便低头道:“全凭大爷做主。”
韩大点点头,心想这小丫头还是聪明的,说道:“你可知一般人家的丫环,都是些什么结局?”
知道韩大所说的关乎自己的命运,蕊儿也没了往日里嘻嘻哈哈的疯丫头模样,很恭敬地回答道:“要么是年老出嫁,要么是被主家收入房中。若与我一样,侍奉在家的姑娘的,则大多随姑娘出嫁,做个通房。”
“没错,你说得很对。”韩大肯定了蕊儿的说法,然后郑重其事地问道:“在这三条出路里,若是让你自己选,你愿意选哪个?”
蕊儿听到韩大这么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从八岁起便侍奉在小姐跟前,小姐待我极好,我此生此世都愿意陪着小姐。”蕊儿这倒不是虚言,也不是什么奉承话,而是非常契合实际的真心话。
就说丫环们的三大结局,若是嫁到府外为人妻子——娶丫环为妻的人,家世必然是衰败的,不然怎会娶个侍女回家?而丫环们在府内过的都是富贵闲日子,到了衰败人家里,多有当不得家,挨不得贫苦的。
若是嫁到府外为人妾室——妾室没什么地位,从身份上来说,与丫环比较也好不了多少。到了新家里,既要看老爷脸色,还得看正妻的脸色,若是运气不好,遇到个善妒的正妻,不出一年半载便被折腾死的也是不少。纵然主母贤惠,也难保老爷便有出息,若是个喜欢狎妓不归的、喜欢动手打人的、好色无度妾室众多的,男人能犯的毛病多呢……说不定还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棺材瓤子,蕊儿哪里敢想这样的生活?
对蕊儿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随了韩少清出嫁。这样自家小姐成了自家主母,虽然换了家人家,但人际关系上却没什么变化,无论有什么事,总有自家小姐顶着,日子自可过得舒心些。而且韩家是巨富之家,韩少清又是有名的贞烈美人,这平江府里有的是才俊公子想要与她共偕白头……韩少清眼界高,若哪天有人能打动她,将她娶了去,那这人也必是个德才兼备的谦谦公子。蕊儿便可沾了韩少清的光,自然而然地成了谦谦公子的通房,又有自家小姐护着,转身便做个大妾也没甚不可能的。对一个没爹没娘的丫环,这样的日子便真是美上了天,没有更好的了。
婚姻大事,例来有女子“第二次投胎”的说法,到了蕊儿这年纪,哪还有没想明白的?
“看来你倒也是个明白人。”韩大瞧了她一眼,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坦白和你讲,我看上周正了!”
“什么,大爷你……”蕊儿捂了嘴,一双妙目睁得滴流圆,里面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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