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若无通报,外面的人是不敢进来的,可是偏偏有人不声不响就进来了。
要么,就是这人活得不耐烦了,要么就是这人不是一般人。
这人的确不是一般人,花渐离松了汤匙,往后一靠,眯着眼一副懒洋洋的姿态。
“我说,是那阵风把我们的狄老三吹来了?”
狄老三,花渐离喜欢这样称呼那人,这个称呼总能不经意的提醒那人的排位,老三,永远在他之下。
但是更多的人,会恭恭敬敬的称那人为 ——雪公子。
风花雪月,只是就着一句词罢了,若论在楼子里的排名,其实是月、花、雪、风。而这人就是明月楼四公子之三,狄惊雪。
常常有一些人,他们面貌平凡无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就是有种出奇的特质,让你忍不住盯着他看,而且越看便越觉得他非同一般,尚在不自觉的时候,就被莫名的吸引住了。
这个狄惊雪,他的面貌并不算太糟,剑眉入鬓,面容冷毅,也有几分俊朗,只是若是与花渐离这样的美男子比较,那就只能归为平凡的那一类了。
但是,他也有那一类特质,越看越觉得此人卓尔不群。
此时的狄惊雪,一袭白衣,足下无尘,他从屋外进来,身后带着一阵风。
衣袖浮动之间,似乎屋内悄然添了一抹寒意。
他站在那里,白衣胜雪,虽然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却自有几分濯濯不妖的清华。
花渐离抬起眼皮,看看人家身上那件白衣,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这件,突然觉得人家身上的衣服刺眼。
其实穿一样颜色的衣裳真的没什么,人家是纤尘不染的雪白色,他是皎皎如月的月白色,只是他真的不喜欢这个人。
不喜欢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四公子当中,只有此人是和自己一样用剑,自己以剑法自豪,偏偏楼主赞他的“千寒之刃”境界还略略高一筹;
比如这人明明比自己入楼晚,却受到的倚重貌似更多一些,今年中秋的时候,四公子聚首,司月还把最后一块月饼分给了他;
比如这人自诩为雪公子,便一年四季都穿一身白衣裳,他就看不惯了,那是不是如果是黑公子,就要一年四季穿黑衣,如果是紫公子,就要穿紫衣,如他是花公子,就活该一年四季穿花衣?!
还比如刚刚下了一夜的雨,外头一定泥泞,为什么这个人就能这样纤尘不染,足下无尘,为什么靴子上干干净净的,一点泥巴都没沾上……
……
狄惊雪不知道花渐离的想法,有多么不可理喻,却是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的,因而没有多说话,只说——
“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花渐离哈哈一笑,翻了翻眼皮子,只觉莫名其妙。
“我没受伤,没中毒,事情也在顺利进行中,我好得很呢。”
狄惊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却说:“方才我进门之时,正好遇上你派出去的那些人,我把他们拦住了。”
花渐离昨天执行任务,功败垂成,本就很郁闷,今早得到那两人的消息,那个奇怪的道士已经和他们分道扬镳,而姓花的丫头居然没死,但是他自己伤的人,他心里清楚,没死便也差不多了,再结合他们马车去的方位,也估摸到会去“活菩萨”那里求医。
于是今早方才又派了一拨人过去设伏,就连他自己,在用过早饭之后,也将赶去。
因此,他听说狄惊雪拦住了他的人,便恼怒了。
“你凭什么拦住我的人?这事儿是楼主亲令的,要我务必尽快除去此二人,若是被你耽误了,楼主责怪下来,是你担还是我担?”花渐离言辞逼人道。
狄惊雪没有回答,只是抬手亮起手中一面玉牌。
于是,花渐离张着的嘴还没合上,就愣了。
明月楼,有金、银、铜、铁,四种令牌,等级自是以金为高,依次次之。
比如金令便只有楼主才有,四公子持银令。
而四公子当中,又以“月公子”阴司月的那一面为首。
在明月楼,以“月”为尊,能以“月”为号,月公子本就是四公子中最得意的一位。而所有令牌,也不雕龙刻凤,无一例外的只雕一弯明月。
但是,外人不知道的是,明月楼在金月令之上,其实还有一面令牌。
是一面玉牌,上面并没有月,却有一轮朝阳。
若是出动这面令牌,便是楼主本人,都要俯首听令的。
“你怎么会有……”
狄惊雪打断他,问:“我听说那两人都伤了?那位姑娘伤得很重?可是属实?”
花渐离闻言便知,他不仅拦住了自己的人,还审问过一番,于是冷哼了一下,道:“男的受了点伤,性命无忧,女的伤了心脉,虽然还活着,但相信也是命不久矣了。”
狄惊雪闻言,表情变得很奇怪。
这个人一贯冷若冰霜,遇到事情很少会显露表情,任何正常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都会让人感到奇怪。
花渐离打量着他,他怎么觉得狄惊雪这样子,是有些焦急的意思?
狄惊雪也不待花渐离相问,伸出另一只手。
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卷轴,打开来看是一副画。
画上是一个少年,非常年轻,约摸只有十几岁,面容清俊秀致,一身绛红色衣衫,十分意气风发,嘴角还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
花渐离定睛看去,初时也没觉得如何,可是紧盯着看,又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最后越看越熟悉,于是忙问:“这是谁?”
狄惊雪已经恢复冷冷的表情,反问了一句:“你不认识?”
“……”
“你这次任务要杀的那位姑娘,有做男装打扮的爱好,你几乎要了她的命,可却认不出她的样貌?”
花渐离一惊,死死盯着那画。
他见到花鸢的时候,花鸢是做过改装的,不是扮男作女,而是在脸上抹了东西,因而他一见这幅画,倒没记起她来,而是想起另一位了不得的人。
现在得了狄惊雪的提醒,带着意图再看,很快看出与那位“黑脸麻子”小姑娘的相似之处。
“怎么会……该不会……”花渐离已经凉了手脚,出了一声冷汗,回头望着狄惊雪扯了扯唇角,笑得很苦很苦。
“你一进门说的是什么?你说你是来救我的?所以……”
“所以,你最好祈祷,那个你说会‘命不久矣’的姑娘能长命百岁,不然你十条命也不够用了,连我也会被牵连。”
…
话说沈青愁带走了二宝之后,大胖忧心如焚,担心老友的安危,还要照常开店。逢人问起二宝的去向,便按照吩咐说二宝家中老母病危,回乡了几日。
本来是两人一起经营的店,如今只剩他一人,柜上需要打点,厨房又要照看,真是忙的脚不沾地,心里还牵挂着老友,可另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儿给忘记了。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也就罢了。
直到几日之后,一天夜里他迷糊着爬起来起夜,尿到一半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一件事,生生把进行了一半的尿意缩回去了。
他终于想起了那件事!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呢!
那倒霉的程公子还没见回来!
沈公子说被仇家追杀,他才受了伤,花姑娘也奄奄一息,那被花鸢捉起来的程公子是死是死活却无半点提及。
也没在外头听说程公子给找到的消息,若是当时受到牵连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活着,只怕还在山洞没人管呢?
这程公子也真够倒霉,无缘无故给人绑了,绑架的人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又把他忘了,若非被大胖突然想起来,就真给活活饿死了。
也是他命大,绑着手脚靠舔山洞里石缝滴下的水,直到大胖灵光突现,想起来的时候他还真活着,最后给救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
就在大胖惦记二宝死活的时候,二宝也在非常怀恋昔日的高床暖枕。
沈青愁这个没人性的,居然一点也不停歇,除了买干粮,换马匹,基本上他们的马车一直在跑。
马匹自然要换,这样子的跑法,全程不换马,马定是要活活累死。
白天,二宝挥着鞭子赶车。
晚上,二宝便缩在车里一角睡了,换沈青愁来赶车。
便是如此不眠不休,且在怪异的没有遇到明月楼任何围追堵截的追杀情况下,本该七八天的路程,非常顺利的到了第四天早上,他们就已经到达了。
二宝立于峰回山下,终于喜极而泣了出来。
第六十七章
花鸢接连几日都是迷迷糊糊,一时清醒,一时昏睡,睡着时常常做梦,梦见最多的,便是小时候的丰宁镇。
丰宁镇,丰宁镇,她已经很久不梦那里……
那里还是记忆当中的样子,家家户户都是灰瓦白墙的房子,朱红色的大门上贴着已经脱色的门神画,门前那条青石板铺的路,缝隙里仍旧长着青苔杂草。
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出来买菜的媳妇婶子,走街串巷的货郎,坐在门口抽烟袋叔伯,大都是眼熟的。
眼前这街景,她仿佛见了无数次那般熟悉,恍惚中觉得自己一直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也好似从未长大过。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也跟着宁静了下来,然而,却不知……
魇了已入梦——
“小花花,我在跟你说话呢。”
哪里的声音?
花鸢扭头看去,原来是住街尾的张婶子不知何时,提着篮子站在她身旁。
她记忆里的张婶子总是和善慈祥,一身土布衣裳,头上挽着头巾,可此时,她却望着她笑得古怪莫名。
——小花花,可算找到你了,你打掉了我们家小虎的门牙,我们小虎找不到媳妇儿了,你给我们家当媳妇吧。
什么?花鸢一吓,脑子糊涂起来,懵懵懂懂的想起似乎确实有这个事,也觉得自己必是要赔给小虎了,忙说,我才不要,你死了那心吧,不然我一定揍死那小呆子。
张婶子闻言一声冷笑,道,我已经和你爹说好了,马上就过门,过门我砍断你的手,看你还怎么害人。
说完,张婶子那张脸变得跟妖怪一样发绿光。
怎么会这样?
花鸢害怕了,急忙转身就跑。
接着场景又是一变,没有了妖怪一样的张婶子,而她已经站在了镇子口牌坊下的一块大石上,周围站着镇上的孩子,离着自己最近的刘大妹哭哭啼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敢动我的人……给大妹报仇……”
对了,她记得也有这么个事,是朱员外家的小少爷欺负了刘大妹,这样想着,她又浑然忘记了一切,义愤填膺了起来,拔出腰里别着的木刀一挥,就要带着人去找朱家少爷的麻烦。
走着走着,四周响起鞭炮声,意识里感到好像有什么喜事,她一转身,已经不在镇子口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西街,刘大妹他们也不在了,她很奇怪,人呢?
却见猪肉铺的荣二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对她说,小花花,你怎么在这里,快去看你爹成亲呀,刘寡妇当新娘子,你爹要你回去给她倒洗脚水呢——
花鸢大惊失色,死命呼嚎,不要啊不要,爹呀我不要当拖油瓶,说着扔了木刀急急忙忙就往家跑。
她跑啊跑,已经可以看到自家的屋子,敞开的大门里,还能看到爹穿着红衣服和刘寡妇拜堂。
她很想去阻止,但奇怪的是那条路似乎变长了许多,怎么也过不去……
这时候身后有人猛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是绿脸的张婶子,张婶子狰狞的笑着,你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你爹不要你了。
花鸢从未这么害怕过,一边哭,一边拉扯着要跑……
“爹不会不要我,我要回家,爹,我要回家——”
“鸢儿,鸢儿?”
花鸢梦中抽泣,泪沾满了枕头,已经被魇住了,怎么也喊不醒,王神医只好在她几处穴道上施针,为其安神,最终花鸢眼皮动了动,徒然睁开,总算是醒了。
首先映在她眼里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却不是沈青愁,要比沈青愁老得多。
那人四十多岁,一身青色布衣,身型消瘦,两鬓斑白,额上布着皱纹,蓄着山羊胡须,正殷切的看着她。
花鸢虽然醒了,却还伤心未绝,心里喉咙里梗咽难受,也不说话,只默默的看了许久,直到王神医说:“怎么,不认识伯伯了?”
她久睡,这时候还是头昏脑胀的,闻言撇了撇嘴,却把眼睛一闭,脸一侧,叹了口气,喃喃的自言自语轻道:“我还没醒啊。”
王神医失笑,本来就在给她扎针,闻言便下手重了一些。
“哎呀。”花鸢疼了,开了眼。
“傻闺女,会疼就不是梦了。”
花鸢这才确定自己真的醒了,扭过头再次瞪着眼凝望那人久久,脸皮子抽抽,似乎是想笑,又想哭,在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后,终于化为苦涩涩一笑,她沙哑着嗓子道:
“王伯伯,我渴。”顿了顿又道:“……我爹不在了。”
花鸢也许不知道神医活菩萨是谁,但是她却是认识他的,甚至说,没有这个人,就没有她。
因为她是他接生出来的。
在许多年前,那时候王神医还没在翠龙峰定居,而是住在岐山脚,别人也不是称呼他为神医活菩萨,而是称他为岐山圣手。
某一日他在药炉晒药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找到了他。
女的大着肚子,又受了伤,最要命的是羊水已经破了,疼昏了过去,命在旦夕。
而那男的,敢情好,一见面二话不说,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他救人。
男子是病急乱投医,他是大夫,又不是产婆……
好吧,他还是救了,不是受威胁,而是医者父母心,勉力一试。
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接生,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为过。
单单是生产也不算什么,关键是那女子还受了重伤,体质又虚,若是单纯的产婆接生,最多也只能保小不保大,保大不保小。
其实这话,他也对那男子说过,只是那男子又一个二话不说,只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挤出一句——
大的我要,小的我也要,命你要不要?!
“……”
所幸的是,那女子也坚强,万般凶险,也总算是挺住了。
然后,天生神力的花鸢横空出世。
而那男子便是花洗心,女子便是秦晚。
秦晚脱了险,花洗心自是灵魂归窍,再不复之前的凶狠,忙着道歉赔罪,道是夫妻二人遇到仇家寻仇,弄得差点家毁人亡,得先生救命之恩,愿效犬马之劳以报。
王神医也不是计较的人,哪里真要拿人家当犬马之用,只是很遗憾的说,夫人虽然保住了命,但是元气大伤,内里虚亏太多,只怕好生调养,也拖不过几年去……
又是一道晴空霹雳,花洗心不甘心的再三确认,然而这种事王神医又岂会诳语,花洗心虽伤心也无可奈何,便在岐山不远的丰宁镇寻了房屋安置下来,也是为了时常讨扰王神医方便。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是一心为了妻子。
于是在后来的一来二往中,王神医发现花洗心胸有乾坤,见闻广博,谈吐不俗,逐渐结成了莫逆,因妻子离不得药罐子,花洗心在抚养女儿之际,又开了一家药店,平日里根本不当作营生,药价低廉,只图温饱罢了。
说来,王神医的活菩萨之名,还有花洗心的一番功劳,王神医有慈悲之心,济世救人之术,花洗心的药店便高进低处,甚至最后免费赠药于他。
他二人一个赠药,一个救人,倒是好搭子,也救了许多人的命,尤其是看不起病的穷苦百姓。
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