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他的不听劝,恨他到最后要她出手收拾残局。权力、财富,于他真是那么重要吗?“你至今孤身一人,身边无妻妾儿女,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到最后全散在了我的手上。恨吧!你该恨我的。”
“为了我的尊严。”埋在心底的那些话,终于在他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后吐露而出,“我要证明,即使出身卑微,我依然可以混成人上人。身为男人,我一点也不比宏亲王差。”
所以他盖大宅子,做大买卖,赚大钱,他用自己的实力向宏亲王做着无声的宣战。
说到底,他自卑。
阿四浅呷红酒,吞吐间全是酒的气味,“就因为你的自卑,你让我跟宏亲王进京?”
她知道?
他心中一沉,他该明白聪明如她,该是早就知道了,可她有不知道的。
“不只是因为我的自卑,更是因为担忧。”
这份担忧他藏得极深,深得她不曾察觉,深得连他自己都快遗忘,“还记得左宗棠悬赏通缉我的时候吗?你跑去安徽老家找我,当时我正在喂鸭子,你告诉我,我不会就这样碌碌无为一辈子,我会东山再起,我会成为留载史册的红顶商人胡雪岩。我知道你是一时激愤下漏嘴说出了不该说的天机,可于我而言却是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不算命,从不算命。
人有时候不能知道自己的命数,知道劫难未必躲得过,却累得自己在劫难到来之前活得卑微、痛苦、艰难。
你会成功,会大富大贵,会红顶子戴在头上,黄马褂穿在身上,但最终难逃悲惨结局。
既然她说的是事实,既然他注定难逃大劫,何苦拖累她呢?所以趁着宏亲王拿她的性命威胁他做下远离她的约定时,他点头答应了。
不为自己,全为她,为她的下半辈子不会为他所拖累。
“我可以不光彩地死去,可你跨越百年来到大清,该有个更好的结果。我一直觉得宏亲王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我真的一直这样觉得。”
她带着他送她的那瓶红酒离开杭州城的时候,他本以为很快便能从京城传来宏亲王迎娶侧福晋的消息。
可是,没有。
“我不明白,这么些年了,为什么你一直没嫁进宏亲王府?”
宏亲王不是一直想娶她嘛!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任何阻碍才是。
“我说过,我要嫁便嫁我要的男人。宏亲王奕阳不是我要的男人,从前不是,这几年也不可能改变他的性格变成我要的模样。所以,别说是几年,就是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嫁进王府。”谁都别想操纵她的幸福,她只听自己的。
他借着柔弱的光隐藏自己的表情,小声问道:“我是你要的男人吗?”
她不说话,却举起了酒杯,“这瓶酒是几年前我离开杭州时你送我的,到了京城,我便打开了它。也不喝,就这么开着瓶口放着。我不知道你和宏亲王之间两个男人的约定,但我却跟自己做了一个约定,待这酒挥发殆尽的一天,这约定便兑现。日子一天天地过,酒一天天地挥发,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么一点。我请你和我一同品,如今酒你也喝了,可知道我和这瓶酒做了怎样的约定?”
他隐约意识到,这约定与他有关。
“我和这瓶酒约定好了,待它彻底消失的那天,如果胡顺官还没有来找我,我便如这酒一般把对他的所有感情全部挥发,再不剩一点。”
好在,他来了,他没有让她彻底失望。
“阿四……”
时隔几年,他再度叫出这两个字,才发现它一直压在他的心上,比山重,比他的自尊重,比这世间的一切都要重。
毫无预兆,阿四挥起那已空的琉璃瓶朝胡顺官的头顶砸去。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下那一击,血顺着额际流下,他半张脸比杯中的红酒更鲜更艳。
他忍下了痛,自始至终并未出声,她却先哭了。
“胡顺官,我告诉你。四小姐我够聪明够能干够理智,我知道什么对我才是最好的。我不要你的无私,不要你的出让,我不要你为我着想。我只要……我只要……”
她掩面抽泣,胡顺官含糊听到她说:“我只要……我只要你爱我。”
“阿四……”好想伸出手抱住她,可是满身的血污,他怕脏了她的身。
他就是这样,即使为了她丢了性命,还怕她见了后会嫌弃他。她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拉着他满是血污的手臂捆绑住了自己。
他等着这一抱,已好多年,久得他都快忘记拥着她的滋味,“阿四……阿四……”他反反复复念着她的名字,像是怎么也念不够似的,“阿四,如今我什么都没了,拿什么爱你啊?”
“谁说你什么都没了,你经商的脑子还在,不一样能赚钱嘛!”她从百年后穿越时光来到全然陌生的大清年间都能重新开始,他都已白手起家一回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可对胡顺官来说,这一次回归草根,与从草根平地而起,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朝廷不会再眼睁睁看着我做大的。”
“那你帮我做生意好了。”他们俩强强联手,不要大富大贵,只要衣食无忧。
胡顺官相信,他们俩若联手做生意,天下的算盘必为之打转。可依靠她再度翻身,他还算是她想要的男人吗?
“你配我,会不会太委屈?”他怕委屈了她啊!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想给她更好更多的爱。
可她要的,其实只是他而已。
他们的爱都太重,重得各自扛不下来。非得两个人担在一起,才够承受。
“今生今世,你愿只得我一妻吗?”
“我养不活更多的媳妇了。”
“做阿四背后的男人,你可觉得委屈?”
“我做惯了草根,爬不上墙头,为你垫垫脚也是好的。”
“生死关头,你愿把生的希望留给我吗?”
他颔首。
她莞尔,“我却绝不会丢下你独自偷生的,即便——历史成真。”
那一年的腊月,杭州气势恢弘的胡府以二十万两的银子折价易主。
那一年的除夕夜,有位女子掌着灯陪着胡东家挨家挨户地给原来存钱入阜康钱庄的散户还钱。
那是他以胡大老板的身份最后一次出现在杭州,也是他最后一次登台亮相,后来好多人都还记得那一夜他的模样。
他来到那些散户家里,含笑致谢,垂首道歉。谢谢他们多年来对阜康钱庄的关照,为阜康钱庄的倒闭给他们带来的麻烦道歉。
他把钱和利息交还给客人,一张张的银票,换回了一张张的存折。而后他将那些折子递给身边的姑娘,姑娘将一张张的折子放在灯上烧了。
二人含笑告辞,又去了下一家。再用银票换了折子,再烧了,再告辞,再去下一家……
据说,胡府卖掉的那二十万两银子就这么一家家地还了。
胡光墉从一名草根成为清朝著名的红顶商人,又在转瞬间被打回原形。他创造的阜康钱庄和胡氏基业随之烟消云散,他似乎就此消失人间。
就在胡氏基业彻底坍塌的同时,阿四酒铺的生意却日见红火起来。虽然宏亲王不再经常造访酒铺,可有关阿四酒铺的传说并未就此消停。
有人说这阿四酒铺除了人们常见的女店家,还有位神秘的幕后大老板。
有人传言,这位神秘的大老板跟宫中权贵颇有渊源,地位绝不在宏亲王之下。
也有人悄悄议论,酒铺里总是扬着微笑的女店家根本就是从宫里出来的。
还有人散布谣言,酒铺虽小,可年年收益过万,无论是女店家还是幕后大老板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并且将经商的触角投到钱庄、酒楼、茶叶等诸多行业。
只是,酒铺还是那么点大的门脸,并未随着人们纷飞的流言显露它的富贵。女店家和神秘的幕后大老板还是过着他们如水流云的日子,偶尔会聊上几句旁人听不懂的闲话——
“你说……你穿越时空来到我身边,究竟是改变了历史,还是成就了历史?”
“谁知道呢?”
或许,是她书写了一段全新的历史收在百年之后。
那段历史中,红顶商人胡雪岩身边只有一位深爱的女子。她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惊人的身世,甚至没有明确的姓名。
他们都叫她——阿四。
番外篇 福晋容心(1)
听乳娘说,我出生后,父亲将我抱到祖父面前,请求祖父给我取个名字。
祖父握笔良久,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女孩子取什么名字才好呢?到底取什么名字才好……
良久,祖父在早已准备好的红纸上写下“容心”二字。
在我的上头还有蕙心、兰心、可心三位姐姐,我——容心是母亲生下的第四个女孩。当母亲得知我的名字后,便做主为父亲娶回了二姨娘、三姨娘和四姨娘。三位姨娘是一道从偏门抬进来的,祖父知道后连连点头夸母亲贤德,抱着襁褓中的我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容心啊,你日后长大也要如你母亲一般贤德才好啊!
乳娘每每说到此处总忍不住叹息,夫人就是太贤德了,才会让你那几位姨娘骑到脖子上。
我不吭声,只用耳朵听着。
可我心里明白,几位姨娘之所以不将母亲放在眼里,真正的原因是自我以后,母亲再未生养过。换句话说,母亲未能为傅家生养可以继承家业的子嗣。
所以,母亲自嫁入傅家后几十年来从未抬头做过傅家主母,终了却落了个贤德的好名声。
我十六岁上,依照祖制,作为秀女被选进宫中。
父亲本是不同意,想买通宗人府,寻个什么理由放我嫁人,可母亲坚持要我进宫。
母亲喜欢为我梳头,每次望着镜中的我总忍不住长吁短叹:我容心有这等容颜,不进宫可惜了……不进宫可惜了……
与我家相交的一些世家女眷每聚在一起,总要夸傅家四小姐形容秀丽,举止端庄,颇有傅家太夫人遗风。那些世家太太总爱开母亲玩笑:你家容心性子好,容貌好,看着就好福气。看着吧!日后你必享你家容心的福呢!
母亲淡然一笑,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好福气,我只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就得了。
一干女眷又笑开了——改明儿她嫁进宫里,做上个妃子、贵人什么的,你还不跟着享福?
母亲摆摆手,忙笑说我的佛爷嗳!这哪是一般的福气?我们容心哪有这等尊贵命哦!
回到府里,母亲赫然一叹:要是我们容心真能进宫做个嫔妃、贵人什么的,可真是给为娘掌了脸面啊!
不想,我还真以秀女的身份进了宫。
一顶顶的轿子停在紫禁城的围墙外,我坐在其中,乳娘陪着我,说着进宫要注意的这个那个——那些我早已听了几万遍的东西,早在进宫参选前,母亲就请了老宫女来教导我,乳娘那些也都是从老宫女那里学来的,她不过是遵照母亲的吩咐多多提醒我罢了。
早已听腻的我探出头,向轿子外边张望。那么长的由轿子排成的长龙,我还是头回见到,不多看一眼,也不知被轿子抬进宫是否还能不能再看到外头的云彩。
我正仰头望天,一匹黑亮的马如云般飘摇而来,自我身边擦过。我心一惊,袖边藏的帕随风而飞。
马上的男人抬手便揪下了绣帕,手臂一沉递给半张脸露在轿外的我,“你的?”
我颔首,却未伸手去接。
男女有别,更何况是在紫禁城的围墙底下。多少双眼盯着看着等着盼着,言行举止容,我不得错半分。
见我不接,他索性将绣帕揣进了袖里,朗声笑问:你是谁家的?
送我进宫的太监到底见过些世面,虽不认识来者,却深知若非寻常人,断到不了紫禁城的墙根底下,忙赔起笑脸:这是礼部侍郎傅札府里的四小姐,是这一届的秀女呢!
好容貌——马上的男人放肆地望着我,毫不回避。
我却得避嫌了。放下轿帘,端坐于轿中。乳娘搓着我的手,又摸摸我的额,小姐,你的脸怎这么红啊?不会是风吹病了吧!这就要进宫了,您可当心身子啊!
我低头不语,却掩不住脸上的绯红。
轿子一顶顶地抬进了宫,又一顶顶地抬了出去。
姑娘小姐递着牌子一拨拨地进去了,又一排排地被送了出来,留下来的人又被分为三六九等。
托了家中那些女眷的吉言,我站在了三六九等的头列。身后是诸多女人艳羡的目光,我知道我赢了,赢了身后那些目光,可我却笑不出来。
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警告过我,宫里是何其威严,何其危险的地方。言不可错一句,行不得错一步,笑不可多一抹——正好,我本不想笑,这样倒显得尊贵起来。
我和其他七位姐妹由大太监领着站在了珠帘后面,我的下巴贴在胸前绣襟上,目光所及是大金大黄的袍底。老嬷嬷说过,若见到皇上,我不能直视他的目光——正好,我本不想见到万岁爷,听说他一日三餐必有酒相伴。
父亲说酒这东西只可浅品,不可贪杯。贪杯不仅误事,更可丧志。
一定没有人跟皇上说过这句话,因为宫中……是不可多言一句的地方。
我们八人初站定,左侧便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今年皇上初选秀女,这一个个端的好模样啊!
这话听起来虽柔软却起了褶,如老嬷嬷一般,想来说话的人必是有些年岁的了。按照老嬷嬷跟我说的那些宫中的规矩,我猜坐在皇上右边的这些老女人定是太妃什么的,这位置本该坐着的人将从我们八人中产生,那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啊!
母亲日盼夜盼,盼着她的女儿能比姨娘们所生的儿子更强——入宫为妃为嫔,甚至贵为皇后,这是唯一的可能。
我想我做到了,为母亲做到了。
我没有胜利的喜悦,我知道母亲想要什么,可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但我仍要做好傅察氏家的女儿,轮到我出列了。上前、行跪礼,平心静气地报上名来:奴婢傅察氏,满洲正蓝旗人,祖父江西巡抚傅作成。
自始至终我都未曾抬眼去看那个即将要做我丈夫的男人,他的目光显然也未最终定在我身上。
他将玉如意递给了我身边的人——她是钮祜禄氏,满洲镶黄旗人,广西右江道貌岸然三等承恩公穆扬阿之女。听说她侍皇帝于潜邸之时,皇帝登基后于咸丰二年二月封其为贞妃,五月晋升为贞贵妃。
外头早已传言皇上有意封其为皇后,如今传言得到了证实,她捧着玉如意,笑吟吟地谢恩。
我们剩下这七个人全都跪在地上,贺她为后,心里全在为自己入宫的结局而猜想、担忧。
我的下半生会如何?
我的下半生会如何……
如老嬷嬷一般在这深宫之中度过自己的年年岁岁?运气好的话,我能为这位日日饮酒的皇上生下个一男半女,然后等着像这些太妃一般坐在这里望着如我们这般年轻的姑娘再走进深宫之中?
一辈子谨记三句话:言不可错一句,行不得错一步,笑不可多一抹。
这……便是我想要的吗?
我在心中摇头,目光却定定地落在胸前,不动不摇,不笑不语。
殿堂之上安静极了,我能察觉许多道目光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游转,可谁都没有再说话,尽等着那位身着大金大黄的男人发话呢!
偏生一阵笑声从身后而来,伴随着还有稳健的脚步,一步步踏来,竟……竟定在我的身边。
我想偏头望却,到底还是忍住了。下巴抵在胸前,我静观自己的前襟,如老嬷嬷要求的端庄。
皇兄,我的万岁爷,您已选了那么好的小姐做我皇嫂,就把这位傅察氏家的赏我做福晋得了!
一边的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