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终於也笑不出来了,乾笑两声,走过去自己倒了壶茶,双手送到一点红面
前,乾笑道:“二十年来,在下却未曾亲手端茶奉客,这双手只怕还不臭,兄台若肯给
在下个面子,在下感激不尽。”
一点红也不望他,只是瞪着手里的茶壶,缓缓道:“原来你才是半天风。”
掌柜的陪笑道:“区区匪号,贻笑大方了。”
一点红冷冷道:“难怪你能活到现在,你这样的人会是半天风,倒真看不出。”
半天风乾笑道:“在好朋友面前,在下实在不能算是半天风,只能算是一条虫……
哈哈!只不过是条小虫而已,兄台又何必与小虫一般见识。”
一点红缓缓道:“不错,你的确是条小虫,你的手比他们更臭。”
半天风蜡黄的脸色,立刻变为惨白,嘎声道:“兄台,你……你究竟要……”
突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
一人娇笑道:“原来半天风的手也是臭的,我倒要闻一闻看。”
娇媚的笑声中,一个豆寇年华,明眸善睐,头上梳着两条乌油油大辫子的红衣少
女,已盈盈走了进来。
外面风沙漫天,别人走进来时,一个个就像是用沙土塑成的,但这少女身上却是一
尘不染。
这屋子杀气腾腾,满地血泊中远躺着死人。
但这少女却还是笑得那麽甜,那麽开心,她看来就像是刚从一个春光明媚,繁花如
锦的花园走过来,走进她自己的闺房似的,屋里这许多条横眉竖眼的大汉,就好像全都
是她使唤的小丫头。;此时此地,会突然出现这麽样一个人,大家的眼睛不禁全都瞧直
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只见这红衣少女盈盈走到半天风面前,向他嫣然一笑道:“你的手真的很臭吗?”
这句话也问得令人哭笑不得,半天风虽然阴沉鸷狠,一时间也答不出话来,吃吃
道:“姑娘……在下……”
红衣少女娇笑道:“瞧你这双手白白净净,怎麽会臭呢?我不信……”
她竟轻轻捧起了半天风的手如此美丽的少女,如此温柔的笑容,半天风又怎能拒
绝?一点红虽仍声色不动,眼睛也不禁向那驼子和麻子瞟了过去,像是在说:“你们看
这少女是何来历?”
驼子和麻子交换个眼色,心里已不约而同想起叁个字:“石观音。”
这少女纵非石观音,也必定和石观音大有关系。
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为着什麽?突见银光一闪,一声惨叫!半天风跟跄後退叁
步,仰天晕倒在地。
红衣少女手里已多了柄银光闪闪的小刀,刀尖上挑着只鲜血淋漓的断手,她银刀是
如何出手的,竟连谁都没有看清。
只听红衣少女格格笑道:“这只手倒也不太臭嘛!只不过有些血腥气而已。”
大汉们狂吼一声,忍不住扑了上来。
红衣少女眼波流动,用纤手划着面颊,吃吃笑道:“你们想干什麽,这麽多大男
人,欺负个小女孩子,也不害羞麽?”
她嘴里说着话,掌中银光闪动,当先来的两条大汉,已在惨呼声中,仰面倒了下
去,咽喉处鲜血如涌泉般飞激而起。
这又温柔,又漂亮的小女孩子,竟在谈笑间就取了两个大人的性命,别的人那里远
敢出手。
红衣少女瞧着那飞激的鲜血,却叹了口气,幽幽道:“难怪中原一点红名震天下,
我如今却知道:“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这句话说来虽简单,做来可真不容
易。”
她回眸向一点红一笑,又道:“你看,我手上只不过用了一点点力气而已,他们的
血就流了这麽多,教人瞧看怪恶心的,那有你杀人那麽文雅好看。”
一点红冷冷瞧瞧她,冷冷道:“无论谁杀谁,都不会文雅好看的。”
红衣少女格格笑道:“只有你,别人杀人就是杀人,你杀人却是艺术。”
那小黄正悄悄往後退,悄悄向窗口打手式,要他们放箭,谁知红衣少女的眼波突又
向他扫了过去,娇呼道:“哎哟!你们看这人坏不坏,他想要人用箭射死我。”
小黄手脚都冷了,再也移不动半步。
红衣少女却叹了口气,柔声道:“只可惜这些箭是射不死人的,不信你看……”
她走到窗口,用两只青葱般的纤纤王手轻轻一夹,那根箭竟立刻被她夹了出来,一
折两断。
大汉们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红衣少女娇笑道:“你们奇怪麽?其实,这也没有什麽好奇怪的,活人才能射箭,
死人又怎麽能射得出箭来呢?”
小黄头声道:“你……你杀了他们?”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想,若有活人用箭对着我,我会走进这屋子来麽?我的胆
子又小,又没有一点红那麽大本事。”
小黄两条腿一软,倒了下去。
一点红忍不住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红衣少女嫣然道:“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我心目中最佩服的人,何况,我
现在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来接你。”
一点红皱眉道:“接我?”
红衣少女道:“你不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麽?”
一点红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现在他们因为有要紧的事,所以不能来了,叫我来接你去。”
听到这里,大汉们心里几乎已淌出了苦水原来这些人只不过是约在这里见面的,却
害苦我们倒了穷楣。
只听红衣少女接着笑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也该走了。”
一点红沈吟道:“走……”
红衣少女嫣然道:“你还不想走?难道想将这里的人都杀光不成?那可真好极了,
我一向就喜欢看你杀人。”
一点红再不说话,拉起人的绳子,就往外走,红衣少女朝那驼子和麻子瞟了一眼,
忽又皱眉道:“你要捉两个人来当狗牵着玩,为何不选两个漂亮的?像这种丑八怪,瞧
着讨厌,牵着丢人,不如打发他们回老家吧!”
她的手一扬,那柄小银刀就向驼子咽喉上划了过去,只听“铮”的一声,黑蛇般的
剑鞘格住了银刀。
红衣少女道:“唷!你还舍不得让他们死麽?”
一点红冷冷道:“我要杀的人,用不着别人动手。”
红衣少女展颜一笑,道:“你以为我要和你抢着杀人?”
一点红道:“杀人的事,没有人能和我抢的,也没有人敢。”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放心,这样的人,我杀人还怕脏了手哩!”
红衣少女一说是来接一点红的,驼子就知道事情不对了——龟兹国的叛臣和那吴菊
轩既说要在这沙漠客栈中等一点红,为何忽又改变了主意?他们又要叫这红衣少女将一
点缸带到那里去?这红衣少女的行踪更是诡秘,显见得必定大有来历,像她这样的人,
又怎会受龟兹国叛臣的使唤?难道石观音已和他们勾结在一起?驼子和麻子心里已有些
惊疑不定,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麽别的选择馀地?他们
一走出门,却又怔住了。
门外竟停泊着一艘船。
在这又神秘,又可怕的沙漠上,无论发生什麽惊人的事,他们都不会奇怪,他们实
在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一只船的。
这里已是大沙漠的中心,船是那里来的?只见这艘船长而狭,船头和船尾,都有雕
刻得极为细致的装饰,华丽的船舱四面,还悬着珠。
纵是烟雨西湖上最是逗人遐思的画舫,纵是月影笼纱,夜泊秦淮酒家旁的轻艇,看
来也没有这艘船如此华丽。
这红衣少女,原来就是从这艘船走进屋里去的,难怪全身点尘不染,但这艘船却又
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呢?这简直不可思议。
却听红衣少女道:“还发什麽愣,上船呀!”
一点红目光闪动,却没有说话。
红衣少女笑道:“你以为这船没法子开航,是麽?”
一点红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你跟我上了船就知道了。”
别人都在留意船上时,“驼子”却在留意着船底。
只见船底装着两条细长的板,看来就像是雪橇,却是用极坚韧、极光滑的巨竹削成
的。
上了船後,他又发现这艘船大半都是用竹子建成,船舱是竹编的,甲板也是,是以
船身自然特别轻。
在船下面虽看不到,但上了船後,便立刻可瞧见许多只矫健有力的鹰,蜷伏在甲板
上。
两个红衣童子,正用一大条一大条新鲜的肉,在它们,等人上了船,红衣童子从腰
畔解下条长鞭,“叭”的凌空一抖。
鹰群立刻冲天飞起,无数银光闪闪的子也被带起,子带动船身,这艘船立刻像雪橇
般在平滑的沙地上滑行起来,开始时远很慢,到後来却是滑行如飞,直如御风而行一
般。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不禁都在暗暗佩服船主人构思之奇妙,要知鹰力最强,
有时连整只羊都能被它们凌空提起来,数十只鹰要在平沙上带动一只竹制的轻舟,自然
并非难事。
而且鹰的耐性也最大,有时为了等一人死後去吃他的身,不惜在这人上空盘旋几日
几夜。
是以由鹰来御船,绝不必怕它们半途而废。
红衣少女笑道:“你说,要在沙漠行走,还有比坐这艘船更快,更舒服的麽?”
一点红道:“哼!”
红衣少女道:“而且你若不想见人,坐在这艘船上,就绝不怕被人发现,永远没有
人能查得出这艘船行踪的,有些人骤然看到这艘船在沙漠上如风驶过,还以为是海蜃
楼,还以为是自己见了鬼呢!”
只听船舱中一人缓缓笑道:“所以,沙漠中人都叫这艘船做鬼船。”
这语声缓慢而优雅,随着语声,已有个人自船舱中掀而出,探出半个身子,却又缩
了回去,笑道:“外面这麽大的风沙,红兄为何还不进来?”
这人一张蜡黄的叁角脸上,五官却似要挤在一堆了,颔下几根鼠须,却似被火烧
过,又黄又焦,长得当真是瘴头鼠目,不敢恭维,谁也想不到那麽优雅动人的语声,竟
是这种人发出来的。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暗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位大名!吴菊轩,一点红说他
满脸讨厌像,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船舱里另外两个人,长得就好看多了。
两个人俱都锦衣华服,一人国字脸,浓眉大眼,不怒而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经
常手握重权的人物。
另一人却是未语先笑,满脸和气,人也长得富富泰泰的,看来就像是个生意做得很
发财的大商人。
这两人身上虽穿着汉人装束,但发黄而微卷,目深而微碧,显然就是那两个龟兹国
的叛臣了。
他们既来到这里,为何又说:“因为要事不能来了?”
难道是想将一点红骗到这船上来麽?两人一见到一点红,立刻抱拳笑道:“壮士辛
苦了。”
标题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一章 附骨之蛆
那商人模样的接着笑道:“在下还怕壮士遭了什麽意外,但敏将军却说以壮士的剑
法,必可无虑,哈哈!贝来还是敏将军有眼力。”
吴菊轩捻须笑道:“洪相公久居轩阁,不近武事,自然不知道以红兄的剑法,要在
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敏将军拍案大笑道:“只望红壮士莫取了本帅头上首级就是。”
他汉语极流利,要知龟兹虽乃蕞尔小柄,亦属汉家藩邦,这些人位居要津,怎能不
通汉语?一点红冷冷瞧着他,忽然道:“你们既已来了,为何不入那客栈与我相见?”
吴菊轩笑道:“那客栈中说话多有不便,何况,半天风和敏将军本有些香火之
缘。”
敏将军大笑接口道:“不瞒你说,这半天风原是本帅属下的一员猛将,当了强盗
後,还为本帅做了不少事,壮士既在找他的麻烦,本帅进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一点红道:“哼!”
强盗原来是和将军勾结的,他还有什麽话说。
那红衣女子却吃吃笑道:“你可知道,敏将军举事的军饷,多半还是靠这半天风去
借来的哩!”
驼子暗暗忖道:“原来如此,你们现在大事已成,怕他也要来分一杯羹,所以就将
他杀之灭口了。”
只见一点红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这女子又是什麽人?你们为何要她……”
吴菊轩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截口道:“贱内莫非得罪了红兄弟麽?”
一点红也不禁怔了怔,道:“她……她是你的妻子?”
红衣子女娇笑道:“你奇怪麽?就有很多人奇怪了,都是说一朵鲜花,插在……插
在……”
她终於没有说出“牛粪”两字,只是笑得弯下腰去。
吴菊轩却神色不变,还是微笑道:“红兄大功想必已成,却不知那昏王的首级何
在?”
一点红道:“首级还在他的头上。”
敏将军、洪相公相顾失色,道:“壮士怎会未曾得手?”
一点红道:“哼!”
吴菊轩沉吟道:“莫非那昏王已闻风先藏起来了?”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洪相公齐地长叹起来,吴菊轩却淡淡一笑,道:“那也无妨,反正他头颅
迟早都是红兄的囊中物。”
瞧了旁边的驼子一眼:“只不知这两位又是何许人也?”
驼子抢着道:“咱们和那昏王本没关系,只不过是他花银子请来的,也不知道那昏
王已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吴菊轩微笑道:“红兄将他们俘来,莫非就为了要追他们的口供?”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道:“壮士当时为何不逼问出来?”
一点红冷冷道:“我只会杀人,不会问口供。”
吴菊轩笑道:“在下人是不会杀的,口供也远可问出两句。”
他缓缓走到两人面前,俯首笑道:“两位贵姓大名?”
麻子道:“你不必问,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他身上绳子绑得虽紧,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以他们的功力,随时都可振
臂而起。
他们为了刺探虚实而来,这时再也瞧不出什麽了,麻子早已跃跃欲试,只不过驼子
未发动,他也只好等着。
吴菊轩笑道:“这两位既与那昏王毫无渊源,又和我等素无冤仇,依在下之见,不
如还是放了他们吧!”
一点红道:“人已交给你了,随便你。”
吴菊轩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先为两位宽去绳索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俯身来解绳子,麻子和驼子更不便出手,谁知吴菊轩突然出手
如风,左右双手,在两人身上各点了七八处穴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名士,原来竟还是一
等一的武林高手”
一点红变色道:“你这是做什麽?”
他方待长身而起,只觉一柄尖刀,已抵住了他後面的颈子,刀尖冷得像冰,那红衣
女子却柔声笑道:“人已交给了他,就随便他吧!是麽?”
一点红知道自己只要再动一动,刀尖便要穿喉而过。
那驼子却沉得住气,冷笑道:“朋友好俊的手法,只不过用这样的功夫,来对付两
个身上绑着绳子的无名小卒,岂非小题大做了麽?”
吴菊轩悠然道:“堂堂的楚香帅也是无名小卒麽?”
这句话说出来,一点红的心已沈了下去。
那驼子却大笑起来,道:“楚香帅,我若是楚香帅,身上还会被人绑上绳子?”
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实在可笑已极,连眼泪都笑出来,吴菊轩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