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莺何曾见过如此繁华的县城,只觉一瞬之间,双眼都看得花了。“唉,这县城,好厉害,只怕比起陕西的汉中府城还要繁华富裕。”
郑晓路眼尖,老远看到路边有一个卖布匹的小商人,案板上放着许多花花绿绿的布匹,还放着几匹丝绸。这个商人不就是天启五年,自己第一次来鹤山镇时碰上的那个吗?当时自己身上只有百两银子,买了鱼食之后,在这里给郑家人一人买了一匹丝绸做衣服。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人生际遇,真是物换星移。郑晓路从怀里摸出两大锭金子,递给彭巴冲道:“拿这两锭金子,去把那个布商的所有布匹和丝绸都换来……”
彭巴冲奇道:“买那些东西来做啥?”
郑晓路不想将自己心里柔软的那一面展现出来,于是笑道:“皂莺当家的初来四川,就当我送给她的见面礼吧,她也该做新衣服了,就一套紫衣,在陕西穿了大半年,也不知道她怎么受得了!”
皂莺冷冷地接口道:“我们走江湖卖艺的女子,可没时间讲究什么穿衣画妆的,能有顿吃的,就要谢天谢地了。”其实她是很爱干净的女子,否则哪可能养出那霜白般的皮肤来,只是最近这一年,她聚众起义,转战各地,又接连碰上各种事故,使得她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及自己的穿着打扮,一身紫色劲装已经肮脏不堪,上面还沾着许多血迹。陕西又是连年干旱,别说洗澡洗衣服,连人畜饮用和庄稼灌溉之水都已经非常艰难。
彭巴冲拿着金子,走到那布商面前,两锭金子递过去,那布商的嘴巴顿时张得有如面盆般大,在确定了金子是十足真金之后,那商人大喊一声:“官家哥儿,我这布摊都送与你罢了!”他双手抱着金锭,转过身去,刷刷刷几下跑得不见了人影,就似生怕彭巴冲要反悔似的,放着布匹的小摊子连同上的面放的布匹,通通被他扔到了九宵云外。
彭巴冲只觉有趣,他力气大,双手轻轻一举,就将整个放布匹的案板摊儿全扛了起来,拿到马车上面放下,这摊子上的布匹倒也精美,不少布匹都是织工精细的好货,印染的花纹也十分美观大方。丝绸则更是好货,郑晓路一眼就看到了当年自己六两银子一匹买过的那种上等丝绸。
“诺,皂莺,别说我不照顾你,这些布匹和丝绸都归你了,你想做衣棠还是做肚兜,我就管不着了。”郑晓路嬉皮笑脸地道:“不过我作为一个亲手设订过羽绒服的服装设计师,必须好心地提醒你一下,做肚兜的话,用红色的布会比较好看,上面最好是绣点鸳鸯戏水什么的,意境才比较够。对了,我有一首诗送给你绣在肚兜上——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流氓!”皂莺怒骂道。不过她骂归骂,终究是个女人,女人无法抵抗漂亮衣服的魅力,皂莺伸手从那摊子里拖出一卷紫色布匹,布上没有绣花,只绣了几条白色的条纹。她欢欢喜喜地将那布匹藏在身边,然后道:“我就要这一匹,别的颜色我不喜欢,你拿去送别人好了。”
“切!”郑晓路将那堆布都推到皂莺面前道:“你爱送谁送谁去,这些布都给你了,我要送别人不知道另外买么。”
凯叔坐在一边原本安安静静的,此时突然插口道:“姑娘,这么好的布,若是你不要,不如给我们厂子拿去做羽绒服……”
皂莺一连听到了几次“羽绒服”这个字眼,心里也有些好奇,便问道:“羽绒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凯叔,我刚才见你买了许多鸭毛鸭绒,便是做羽绒服用的?”
凯叔笑道:“刚才东家不是说想去厂子里看一下吗?我们这马车正在向厂子里开去呢,一会儿你就知道羽绒服是什么东西了。”
第五卷 定四川 第三章 参观工厂
马车穿过了鹤山镇中最热闹的街道之后,又拐了两条街,来到了一个宽畅的大院子里,院子里辅着整洁平滑的青石板,石板洗得很干净。上面放着厚厚的鸭毛,这些鸭毛才洗干净,正放在青石板地上晒干,凯叔赶紧道:“这是晒毛场,按东家的要求,采光充足,阳光能晒到所有的鸭毛,四边用高墙挡着风,以免鸭毛被风吹走。”
皂莺看了看这个晒毛场,倒没多大出奇的地方,就是挺干净,一点也闻不到鸭腥味。
厚厚的鸭毛堆中有一条小路,直通向院子里的几进大屋,众人顺着小路向前走进屋里。第一间屋子也是处理鸭毛的,一堆粗手大脚的中年女工呆在这个房间里,正将鸭羽毛,鸭绒清理开来,分别归类到屋子的两个角落里。鸭绒是比较高级的货品,分出来之后装在袋子里,一袋一袋地码在墙角,做上标记。
鸭毛就比较贱一些,但也不是胡乱处理的,而是用小剪刀将鸭羽毛剪成小羽片,粗大的鸭毛杆子直接扔掉,小羽片也装在袋子里,码得整整成成的,做上标记。
皂莺见到这个房子里都是女工,有些吃惊,不禁问道:“你的厂子怎么请女工?这样只怕不好吧,官府不会来过问吗?还有那些酸腐士子,不会骂你吗?”
郑晓路笑道:“官字两张口,我扔点钱进去,喂饱了他们,自然不来与我为难。至于酸腐士子,这个略有些麻烦,不过我们郑家的名声好,请的女工都是粗手大脚的中年女工,所以这些酸腐也没太为难我。”
一行人边说边走,又走到下面一间小屋,这一间屋子里也全是女工,正在裁缝着布匹,皂莺自小走江湖卖艺,对那针线活不怎么在行,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这些女工在裁缝着什么东西。
凯叔拿起一个女工快要缝好的衣服,递给皂莺看,笑道:“你看这件衣服,它是双层的,中间有一个空空的夹层,两边用密密的线脚缝好。”
皂莺道:“哦,我看明白了,这中间的空夹层,就是要用来填充鸭毛的吧?”
众人都笑而不语,又走到下一个房间,这里就是给衣服装填羽绒的地方了,在前面两个屋子制好的衣服面料和羽绒,都被送到这里,几十个女工正在将鸭绒和羽片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然而装填到衣服的夹层里面。
凯叔便顺口告诉皂莺,这里的羽绒服要分好几种档次,丝绸面料加绒毛多的,就是最上等,一件衣服就可以卖几十两银子。布质面料加绒毛羽片,是中等,一件卖几两银子。布质面料加上大量羽片,那就是低等了,基本上不赚钱的卖给穷人们,这种低等羽绒服,算是郑氏救济穷人的善举之一,今年就快要入冬了,四川有不少穷人买了低等羽绒服,照这势头看来,今年的四川受冻的穷人会比往年减少几成。
皂莺斜着眼睛瞪了郑晓路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但是郑晓路知道,她又想骂自己沽名钓誉,于是笑道:“只要为穷人做了实事,你管别人是真心还是假心?何况,我是真心想为四川人做点事。”这倒不是假话,想想历史上的四川六百万人口被杀得只剩下二十万,而且就在不久之后的十几年里就会发生,郑晓路就觉得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些四川人非常可怜,甚至比陕西天灾里的那些穷人还要可怜,至少陕西人穷归穷,不用死,但四川人却被杀了几百万,基本上现在街上看到的每一个人,都要死在张献忠或者清兵的屠刀之下,想到这个,就由不得郑晓路想为他们作点什么。而且做了这一点点是不够的,不从跟本上解决清兵的威胁,就不可能救得了这些人,而要解决清兵的威胁,不从根本上拯救这个国家是不行的。
众人走到最后一间屋子,这里是库房,码放着装填完工的羽绒服,皂莺随眼看了看,这里起码有四五百件衣服。有几个工人正在将新造好的羽绒服分档次归类放好。
皂莺想到一路上看到的厂房,忍不住问道:“奇怪了,你这个衣服似乎分成了很多步骤来做,每一个工人只做其中一个步骤,这不是很怪吗?为什么不让女工们一人负责一件衣服。”
原来明朝的成衣坊做衣服,都是一个师傅包工包料,从裁剪到缝制一应包办,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裁缝独立完成的,像郑晓路这种“生产线”似的制法,皂莺自然是没有见过。
郑晓路笑道:“若是一个人做整件衣服,岂不是她先要去洗晒鸭毛,然后要去将鸭羽毛和鸭绒分开,再自己缝个夹层衣服,然后再自己装填羽绒……这么算起来,一个人要做五六件事情,这整个流程里若是有个她不喜欢的,或者她不擅长的步骤,那么整件衣服最后的质量就一定不好,因为流程太多,她也无法尽快地熟练自己的工作,制作的速度会大大减慢。但我这里每个人只需要专心做一件事,例如分羽绒的就只分羽绒,她可以更快地熟悉工作内容,做事情更加熟练,效率也更高。整个流程里每一个人效益都提高,那么整件衣服的制作速度就相应的提高了。”
皂莺点了点头,这个道理很简单,一说就懂,但若要第一个想到,却也不见得容易。
“这个叫做流水线生产!”郑晓路道:“是享利·福特……呃!”他说得太快,差一点就将“是享利·福特于1913年在密歇根州首创的”这一句话给说了出来。
流水线生产这种划时代的生产方式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的效果却非常可怕,它是第二次工业革命中的重要发明,进一步加大了工人技术的专业化,有着极高的效率。但它也有个问题,就是进一步地加大了工人的劳动强度,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工人,所有时间都在不停地忙碌,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它在刚诞生时,曾经饱受争议,被欧洲一些“人权”主义者抨击。但在大明朝来说,人权两个字还没发明呢,工人们能有口饭吃,发点铜板给他们,就高兴得睡不着觉了,谁还来和你讨论什么机械动作,人权不人权的。
皂莺又道:“这些女工,你一天给他们多少工钱?”
郑晓路笑道:“你猜猜看?”
“五文钱?”皂莺想了想自己以前卖艺,表演一整天能有人赏她十来文钱就不错了,于是试探地问了个五文钱,只见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皂莺知道自己没猜对,于是又猜道:“十文钱?”
“切,扯蛋,我是那么财迷的人么?”郑晓路不满地嘟哝道。
“难道是二十文?不可能吧!”皂莺见周围的人都用嘲弄般的眼光看着她,只觉得心里有气。
“是五十文!还管饭。”彭巴冲终于忍不住了,他想起自己当年在石柱加入郑氏成为“特种工”时的待遇,忍不住心里升起一阵优越感道:“唉呀,皂莺当家,你猜的工钱也太小气了,这样的工钱被人听到了,会笑话的,我们郑氏哪有二十文钱请正式工的道理。”
皂莺吓了一跳,不信地问道:“开这么高的工钱不亏本么?”
“为什么要亏本?”郑晓路笑道:“四五个女工,只需要一小会儿就可以给我做出一件上品的羽绒服,我倒手往江南富裕之地一卖,就能卖四五十两银子。材料、工钱、运货费全部加起来,一件衣服的成本也不过两三两银子。”
皂莺又吓了一跳:“一件衣服就能赚这么多?不过你哪来这么多鸭羽毛和鸭绒呢?”
“嘿嘿!这就牵涉到我别的手段了,养鸡养鸭的作坊,现在在四川数都数不清。”郑晓路得意地道:“前年我传援了乡民们密集型圈养鸡鸭的方法,现在一个家里养上千只鸡鸭的事情,已经不新鲜了。这鸭毛鸭绒,还真不难弄到。”
“像这样的厂子,你还有多少?”皂莺忍不住问道。
“哈哈,不知道!”郑晓路笑道:“在各个县城府城开设分作坊的事情,我也没一个一个去过问,都是一个忠心的家人在负责。他叫杨帆,你不久后会见到的。不过我大致知道一些,像这样的工厂,我还有酿酒、制作鱼干肉干、榨油、织布……哎呀,反正三教九流,啥都有一点。”
“这……你这些厂子,能养活多少人啊?”
“我想,应该不少于五万人吧。”郑晓路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其实不是我养活了他们,而是他们养活了我,虽然我给他们工钱,看上去是他们养活了我,其实他们工作创造的价值远远高于我给他们的工钱,我是靠榨取他们的剩余价值在赚钱……呃,说了你也不懂。当年朱元璋开国时,很得意地说他养活了一百万军队,切,其实根本就是人民养的,关他屁事。中国人啊,就是太善良了,被人拿走了剩余价值,反倒还认为是别人养活了自己,这不是扯蛋么。”
皂莺懂的大道理不多,这种事确实也听不太懂,摇了摇头。
“还去参观我别的厂子不?”郑晓路笑问道。
“不去了!想来也和这个羽绒服工厂差不多吧。”皂莺道:“我有点担心我那些部众,我们还是赶快回山寨去吧,我也有点想看看,你这个伪善的家伙修建的山寨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五卷 定四川 第四章 回到山寨
马车离了鹤山镇,开始向着长滩湖红崖子山的方向前进。本来郑晓路想安排厂子里派个马车将郑佳忻直接送回成都,但看了看郑佳忻现在黯然的心情,又不愿意让她一个人独处,便只好将她继续带在身边。
马车慢慢接近红崖子山,皂莺看到大片大片的农田,农田才收割过,里面还堆扎着稻杆儿。田边上建着一排整整齐齐的矮房。起码有几十户人家的房子,竟然是建在一起并排着的。
“这里的农舍真有趣,怎么几十家人的房子建在一起?”皂莺奇道:“我以前见到的农村,每一家人的房子相隔都很远的啊。”
“我来看看!”郑晓路仔细看了看这些矮房,然后笑道:“这些房子是新建的,时间不到一年,看来这些房子,也是我郑家的产业了。年初我派人接引了陕西成县、略阳县和徽县的灾民来四川,顺便吩咐了一下王小满要好好接待他们,给他们安排一些田地,想来这些房子就是用来安置陕西的灾民的。”
郑晓路猜得不错,这片田地以前是土豪里长耕的产业,在月圆之夜的战役之后,这些田地全部被郑家买了,当郑晓路还在陕西打着糊涂仗的时候,先一步送回四川的数千老弱,就被王小满和郝孟旋安顿在了红崖子山上的山寨里住了下来,每一个人分派了良田和耕具,成为了郑家的廉价劳动力,山上田地毕竟有限,就有一部份人被安排到了山脚下,散放在原先里长耕的田地里。
这些从陕西迁移过来的灾民,对物质的要求非常之低,只要能吃饱饭,什么也愿意干,而且非常勤奋,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产业是属于郑家的,还以为是山顶上的“王家”的产业,因此更加以为自己的大当家是白水王二。这个美丽的误会,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解得开了。
在贫瘠的陕西黄土地上耕作了一辈子的农民们,来到了四川这块美地,看着肥沃的长滩湖边的黑土地,这些农民们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希望,这一年里有如上了发条一般辛勤地劳作,秋收之后,他们将种出来的粮食毫无藏私地上缴给了山顶上的“王家”,以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不过“王家”也并不亏待他们,不但保证他们一日三餐,还发给丰厚的工钱。这种奇怪的雇佣种田方式,与以往的收地租方式大不相同,但陕西移民们没有表示半点的不满,反而觉得这种方式更好。
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按田地多少上交地租太容易受到天灾影响,比如这次陕西旱灾,地主是旱涝包收,雇农们却要吃足苦头。反而像“王家”这种给工钱种地,种出来的粮食全部上交,反倒是由地主承担天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