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马!”
扭头看了一下远方,元重俊从牙缝中挤出这么几个字,丝丝地冒着冷气。
“玫瑰……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疯。”
我突然想起在马受惊前经过我身边的那匹马。在外面闯荡几个月,我越来越敏感。难道是……有人埋伏在路旁对我的马做了手脚?
“哎,秦武怎么还未到?你的马不要管了……”
“我……我的马是没法管了……可是,我觉得现在我们很危险!我的马,刚才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我咬着牙说。
“马一直在身边,怎会被做手脚?”
话虽这么说,元重俊紧张的眼神中却多了一丝警惕。
“刚才你注意到了没?我的马受惊前有匹马飞快地从身边掠过……玫瑰就是在那时受惊的!”
“什么?”
闻言,元重俊神色大变。
“我们现在很危险。”
我毫不犹豫地指出这样一个事实。断了腿的我,更加地感到恐惧。
元重俊把剑拔出来了,一手扶住我,一手持剑,眼睛盯着路两边的树林,仿佛那里面随时有刺客跳出来。还好,这边的林子疏了很多,貌似是藏不住人的样子。
“冲我来的,这次未必是你。”
我突然想起了在杭州的经历,记得有个拿长刀的人一心要取我性命。这一次,会否和上次那个人有关,又或者,这只是上次事件的延续。
“你?冲你干什么?”
元重俊不解,但两眼仍望着四周。
“有人想杀我。”
“杀你?”
他惊疑不定。
“在杭州的时候,就有人想杀我。那个人……好像是你派的人之一。”
顿了顿,我还是把这个说出来了。
……
他沉默良久。
“你先走吧,不要管我了,我……死活无所谓,你是天子,这个国家不能没有你!”
我低头看着自己那条完全不能动的右腿说,突然有些茫然。
“我不能没有你……回去后立刻追查此事!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我……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查个彻底!”
他语气坚决。我知道,他一定会派人查办此事,但能否查出就说不定了,就如派人追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了,但是仍担心我的马。这匹陪伴了我几个月的宝马,不会疯癫至死吧。
元重俊的眼神紧张而愤怒,在他看来,可能是草木皆兵了,一会儿有人要杀他,一会儿有人要杀我。这究竟是怎么了?他是皇帝,恨的人自然是有的,十多年来,因为犯罪而破产败家、甚至被族诛的大臣不止一个两个……这些人幸存的后代难免会有思仇之心。可是我呢?一个卑微到出身可以忽略不计的女子,为何也遭人嫉恨?来到古代后,我基本上没在民间生活过,离开长安之前,整整半年多待在宫里,难道是因为元重俊对我特别而……
想到这里,突然心上一凛:不会是后宫里哪位一心要除掉我吧!
一霎时,我见过的那些面孔一张张地浮现在眼前,嘲讽的、妒忌的、愤恨的、自卑的、认同的……在这些人里我初步筛选了一下,最后锁定皇后王姁和贵妃云飞燕二人。一想起王姁,我就浑身不自在,她那恨到骨髓的眼神总是让我不寒而栗!算来,后宫里,这两个女人的地位最高势力最大,都出自勋贵世家,最有实力“雇凶杀人”的应该只有她俩!
这两个人,都是我今后要面对的。尽管元重俊说过今后我不想见的人可以不见,但是,生活在那样一个地方,能够永远不见面么?
我的前方,又灰暗起来。
她们有娘家,父族、母族都是大族,而我……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
元重俊匆匆地又往周围扫了一眼,柔声问我。
“我……腿痛!”
不想让他心烦,只好这样说。
“乖,回了城,有最好的医官给你看,最好的药给你用。再忍忍!”
……
老在地上不是办法,我强撑着让他把我抱起,咬紧牙拖着条断腿坐到路边一块树墩上。
“得得得……”
一阵马蹄声传来,好了,大概是秦武来了。抬头一看,前方不远处烟尘弥漫,一队装束鲜明的骑士正疾驰而来。
“臣来迟,望陛下恕罪!”
英姿飒爽的羽林将军秦武飞身下马,单腿跪在元重俊面前。
“起来吧!你可是来了。乘舆呢?”
“河南府尹窦德昌随后就到。”
“我的马?”
我突然插了一句,我知道,愿意、并且能够帮我找到马的大概只有秦武。
秦武看我一眼,极其迅速,快得我甚至都看不清他的眼神。
“对了,刚才有人似乎是对昭仪的马做了手脚,以至于宝马受惊,摔伤了昭仪。”
“哦?”
秦武的眼睛终于完全转向了我。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吃惊、怜惜与担心……
“我的右腿好像摔断了。”
看着他的眼眸,我直直地说。在他面前,我不想遮掩什么。
……
他的眼睛低了下去,喉咙动了一下,转身对元重俊跪下。
“陛下,臣对接骨术略知一二……”
“好,昭仪的伤要紧。”
元重俊答应了。秦武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双手拿起我的脚,平端起我的右腿放在他的膝上,轻轻撩起我的裤管……
“啊!”
我痛呼了一声。
“臣死罪!”
但是,和他这一声“死罪”同时的是他的行动。说话的同时,他伸出两指迅速点了我的右腿某个部位,只觉那个地方一麻……疼痛立即减轻了许多。
当脚踝上那只淡蓝色的小蝴蝶纹身暴露在空气中时,羽林将军的眼睫毛忽闪了几下。慢慢地,我整条小腿露出来了,完好无损,呈现在皇帝和将军的面前。
“伤在里面。”
秦武侧过头对元重俊说。
“你看着办。”
元重俊紧盯着我白玉一样的小腿,并不看秦武。
“这种伤,用针极方便,好得也快。只是现在……”
“你既懂这个,昭仪的伤就劳你了。”
“是!臣谨遵皇命。”
秦武朗声应道,话还未完元重俊就挡在他的前面伸手放下了我的裤管。
“劳秦将军帮我找到我的马!”
看着地上的尘土,我对秦武说,也是命令。
“是!臣定当竭尽全力找到昭仪的马。”
说完,他转身走开了。元重俊仍紧紧搂着我,在这些全身甲胄的羽林军面前。
不一会儿,气喘吁吁的河南尹窦德昌到了,还有一乘巨大的轿子一样的马车,华丽张扬。
元重俊不骑马了,陪我待在轿子里。我的腿被暂时固定,人基本上等于平躺着,好在这轿子极大,内部陈设丰富完善,简直就是一个精致的卧室,一应物件都是全的。元重俊靠在枕边,手放在我的脸上。
“飘飘,又受苦了。”
“我的命苦。”
“哼,让你敢跑?这一次断腿,下一次……”
“下一次断脖子!”
我打断他的话,应声答道。
“脖子不会断,这么美丽的脖子谁会舍得让它断?若是有下一次,你就永远也不会再有逃跑的机会了!我会把你囚禁起来,囚禁在那所院子里,永远,永远不准踏出一步!”
这么恐怖!
“你在威胁我?”
我仰起脸看着他说。
“这不是威胁,你记住了,君无戏言!”
他的眼眸对着我,极近,那浓密的睫毛简直和我的睫毛相接了。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里有深情,有决绝。他是情人,他更是帝王!
我闭上了眼睛。
“说话,对我说你不会再从我身边逃开!”
他的手从我的颊边划过,挑起我耳边的一缕碎发。
“我……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不会离开你!”
我半睁着眼,看着他的眼。
“傻话!我怎么会对你不好?”
“你会生气,会打人,会把我关起来……”
“你乖乖地,我怎会生气?”
……
是啊,我如果一直像个小绵羊、小白兔,依偎在他身边,无视他的那些女人们,无视他和他的那些女人们……我就不会让他生气,是吧?
到了行宫,他把我从轿子里抱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
下了地后,立刻有步辇迎上来。
我住的院子正是前天晚上经过的那所院子,虽然离围墙很近,但是布防极密。每隔几步就有重装侍卫把守。我,就被他安排在这样一个地方了。
医官来了,秦武来了。那个医官不敢对皇帝提出察看伤势的要求,所以,基本上还是秦武在解说。最后的诊疗方案是内服医官开的药,秦武负责针灸治疗。
“这样,不出两月昭仪娘娘就可以痊愈。”医官小心地说。
“两月?”
元重俊站了起来。显然,两个月治好我的腿,他觉得长了。
“若每日用针两次,或许一月……”秦武犹豫着说道。
“就依你了。”元重俊作了决断。
我知道,元重俊不希望在洛阳待太久,但我现在不能在他预期的日子里回长安。我的腿骨折了,虽然外面看起来好好的,但是骨头裂在里面,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痊愈,我不能上路。
晚饭后,我要洗澡。没有汤池,只有一个巨大的木桶,大到需要踩着阶梯才能进去。这对于我这样折了条腿的人来说可真是一个难题。侍女为我更衣,我不习惯,以前在长安时这些都是我自己来的。身上只剩下内衣的时候,我叫她们出去。
重重的帷幕,熊熊的炭火,氤氲的热气……我拖着断腿挪近木桶,看到这个庞大的“浴缸”里漂浮着鲜红的花瓣,阵阵药香扑鼻。
“哎……”
正扒着桶沿看,愁自己怎样才能进去时,忽觉身后一阵热气……刚扭过头去,已经被元重俊抱住了。
“宝贝,我来帮你洗。”
……
我躺到热水里了,他也进来了。
“我自己来。”见他要解我的内衣,我慌得连忙伸手去阻止,可是他更快。
我闭上了眼。现在的我,完全裸露在他面前了!
“宝贝,你真是太美了!我……从未见过你这么美的人!”
我不语,闭眼。
“我……真是过分!”
身子被他半翻过去了,他的手缓缓地从肩头滑到腰上,似乎是在察看我的身体。
我睁开眼,扭头看了一下,吓了一跳。从腰到腿,纵横交错的全是青肿的鞭痕!
“我真是太狠了!”
他的手从后背移开了,一点一点地,滑到前面来。
“啊……”
我大叫了一声。他的双手罩上我的胸时,我禁不住全身痉挛……骨折的小腿撞到了木桶壁上。
“宝贝,是我不好!”
这一声喊,使他清醒过来,放开了我。
秦武来替我疗伤时,元重俊已经帮我穿好了衣服。
刚在花瓣里浸过的腿,完完整整地展露在秦武的面前,带着清香。
元重俊令人拿过一把椅子来,让他的羽林将军坐下。
“臣不敢。”
秦武低下眼睛说。
“说什么敢不敢的?这个不敢,就敢替昭仪娘娘疗伤了?”
元重俊几乎笑出声来,在他眼里,这个武功卓绝、品行端方的年轻将军够拘谨。
于是,在我的情人、我的良人、我的主人元皇帝的眼皮底下,秦武掏出银针为我治疗。
针刺进皮肤时,我的身体稍稍抖了一下,银针立刻不动了。
“怎么了?”我和元重俊几乎是同时问。
“没什么。”说着,秦武手里的银针开始缓慢地贯入肌肤深处。
针疗快要结束时,元重俊出去了,到不远处的一个偏殿处理政事,虽然他人不在京城,但白日里都有快马从长安驶来,有专人把要处理的朝臣章表拿来。
待他的人都随他出去后,我开始向秦武打听端木云的情况。
“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你的马暂时还没找到……”
“那,端木云那边,如果你见到他,告诉他我非常抱歉……马的事,还劳你……”
“不要说劳不劳的,我愿意做的事,你就是再谢,我也不觉怎样。”
他的声,很冷。他的眼,很痛。
第七十六章 暗涌(下)
秦武走后,元重俊回来了,说本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但怕我一个人寂寞就暂时把那些事撂下了。
“现在国泰民安的,能有什么事呢?”
我歪在枕头上,身子朝床里边挪了挪,看他坐在床边。
“‘国泰民安’?看起来是国泰民安啊!这一日不操心,国就不能一日泰,民就不能一日安。你知道么?宋若水差人拿来了一封信,是弹劾沂州刺史鲁能的……”
元重俊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皱了皱。我没敢答话,心想宋若水动作够快。
“此案牵扯朝官甚多,若认真查下去,只怕……到时必有人上表阻挠。”
他真的有些忧心,可是我能出什么主意呢。我现在总不能说那个铁证是我和端木云偷出来的,我认为恶官鲁能该杀,认为朝中那帮拿过他钱的也应该立即查办。
“别担心,不是还有很多忠心的大臣么?”
犹豫了一下,我张口说道,很小心。
“说的也是,可此案牵涉之人很多与王、郑两家关系极大。”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是又怎样?”
“一是办起来难,二是……如果真办了,流的流,贬的贬,会有人认为我想废后!”
说完,他望着我,好像一个孩子似的。
“这个……你是不是一直不喜欢皇后?”
“‘喜欢’?什么叫‘喜欢’?算起来,已经是十多年的夫妻了,当初……她也曾……”
当初她也曾美好过,是吧,我在心里替他接上这句话。毕竟是元配呀,十五六岁的小夫妻,怎么说也应该“美好”过。可惜你是皇帝,制度允许你拥有无数女子,可惜皇后不得上天眷顾,有好出身却无好相貌。
想到这里,突然伤感起来。和皇后比起来,我有什么?爹娘给的好相貌,嗓子也还不错,舞姿也能博得满堂喝彩,学起剑术来也快的很……可是,就是没有高贵的门第,没有柔顺的禀性,没有那八面玲珑的手段。在这个时代里,我就是一片树叶,一如我的名字。
“怎么了?是不是伤……”
他递身过来,用手捧起我的脸。
“伤倒是不很痛了……我,没什么,你明天还有事,快睡吧。”
我看着他,他却没有动身,而是唤人进来给他更衣。
白日里的诺言兑现了。
他躺在了我的身畔,我躺在他的臂弯里。
“飘飘,你知道么?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害怕失去一个人!”
他转脸看着我,我的脸在他黑褐色的透明瞳仁里清晰可见。
“我也是!我从未喜欢过谁,除了你!”
……
我睡着了,几个月来,第一次睡得如此沉稳。
第二天睁开眼睛时,发现枕畔是空的。
“回昭仪娘娘,陛下走前吩咐奴婢们说等娘娘起来后回娘娘说陛下他政务繁杂,有很多事情需得亲自处理,望娘娘耐烦些。”
一个年长宫女极其卑恭地向我解释。
我倒不会怪他,这些日子以来,事情确实很多,他也够烦的。二十几岁的人,爱玩爱动的,可偏偏是皇帝,不得不压着性子坐下来处理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