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背叛’?最心爱的女人跑了,念了三年,找了三年,最后发现在年轻的节度使帐下,而且是最亲近的心腹……”
“跑了又如何?这三年里你不是很好么?不缺女人,还添了一双儿女……”
“你?你真狠心……伤了人还硬说自己无辜!”
……
我不说话了,我知道,圣贤书读得不如他多,人也没他霸道,说是说不过他的。
他双手撑在我的枕边,身子半俯着,迫使我重新躺下。
披风落地了,毛茸茸的一堆散在地上,仿佛是一团雪。
我试图把眼睛停留在那团雪白上更久,但搁不住他蛮横地又把我的脸扭了过来。
“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样过来的么?你说我添了儿女,我不缺女人,是,我从来都不缺,日日夜夜,想我的女人多的是,夜晚我会到顺眼的女人那里,把她们压在身子底下……可我几乎不敢睁眼,我不敢看她们,我怕睁眼是因为我一睁开眼就知道身子底下的人不是你!”
他喘了口气,我的眼睛闭上了。
“我恨你,恨你无情,恨你离去……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太爱你,恨我自己为何放不下你,恨我自己找不到放弃你的理由!你……就是我今生的毒药,我,中毒已深!”
……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里面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着。
“飘飘,我不信,我不信你心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你说,是不是?你说啊!”
“啊!”
我哼了一声,他把我抱起来了,双手摇撼着我的肩膀。透过薄薄的棉衣,他手中的力道穿透了我的骨头。
“你说啊!说!”
他还在使劲摇着,我在他的手中,像是一个人偶,晃来晃去。
“飘飘……你为什么不说?”
我仍旧紧闭双眼,紧抿双唇。
不是我厌恶他,是害怕!
我害怕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曾让我沉沦。
端木云说的没错!三年来,我从不曾将他真正忘记!心上的刻痕,是抹不平的。
……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坚持,坚持,坚持……我不能让自己再陷入他双眸织就的沼泽里。
“当、当……”
外面响起柝鼓的声音,已经五更天了,营中的人该起来了。
“陛下!”我终于张口了。
“你给我住嘴!我不是你的陛下,我是你的男人。”他的声音略小了些。
……
“睁开眼看我!睁开你那人世间最美的眼睛吧,飘飘!”他几乎在哀求了。
我……心中纵有座冰山,在这样的炙烤下,也开始慢慢融化。
“飘飘,求你睁开眼看看我!”
他的哀求越来越明显,认识他以来,我从未见他有如此口吻。
我,真是毒药么?他,真的中毒太深了么?
然而,我睁不开眼睛了,因为眼泪流出来了。
我承认我从来就不是个坚强的人,眼泪是揭露我内心怯懦的利器。
“你流泪了,你流泪是因为你心里还有我,是吧。”
他的口气温软无比,可我听来却如鲠在喉。
……
“噼啪……”火堆中的木柴燃烧着自己时还不忘歌唱。
他的脸靠了过来……唇递过来了。
我全身颤抖,像是被暴雨浇淋一般。在他狂热的吻中,我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麻雀,孤独而又怯懦地独立在滂沱大雨中,没有地方可去。
“你是我的,永远属于我!”
在帐篷外的周良玉咳嗽第四遍后,他终于要离开了。
看一眼地上的披风,我想捡起来,可是,呆愣了几秒,我终于还是没捡。
弯腰拾起那团毛茸茸的白家伙,自己披上了,他在出门前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记住,你是我的人,这一辈子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门帘自外面掀起,我大睁着眼睛看寒风与黑暗一齐进来。
第九十七章 弦乱(上)
穿好衣服收拾停当后,天色大亮,营地里早已是人头攒动。
早饭后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调我到皇帝身边,直接听令于皇帝。
一夜间,从节度使的亲兵变成了皇帝的近臣。
站在秦武面前,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敢看他。不远处端木云的冷眼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更使我如坐针毡,只觉时间十分难捱。
“去吧,马上要开赴洛阳,仗就要打起来了,也许,在他身边你会更安全!”
最终,是不喜说话的秦武先开口了。而他这一句话,于我,却像是一句法庭上的宣判。我在他面前静立着,沉默着,就为了等着他开口。
“我……”
我的嘴唇开了又合,半天才吐出一个字,余下的再也出不来了。
“自己拿主意,不要依赖任何人!”
捧着我的脸颊,秦武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然而,当我把眼睛对准他的眼睛时,他把头扭过去了。
他心里的痛,如同锋刃,切割着我。
元重俊的大帐里,只他一人。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手捧着一盏茶。我进来,他放下了茶盏,抬起头。
“这么久?依依不舍呢。”他开了尊口。
“臣来迟,望陛下恕罪!”我低着头说。
想起刚才从朔方军营里来之前的那一刻,心不由得颤动,话里带着一丝怨恨。
“你是真把自己当成臣子了还是有意气我?”
他走了过来。
“臣不敢!”
“你……”
我仍旧低着头,不看他的眼。
空气似乎在振颤。他的怒气,也许正在向空气发泄吧。
“即刻去洛阳,随我左右!”
最后,我长久的沉默换来他重重的一句话。
闭了下眼睛,他回到原先的位置,唤人进来,通知所有人立刻出发。
八万人的队伍,还有粮草辎重,行动起来绵延好几里。
元重俊的禁军在前,秦武的朔方军在后。我没有试图回头看,我知道后面是乌压压的人头和昂首的马匹,就是在望远镜里也未必能找到他。
元重俊身边的人除了周良玉,熟面孔还有不少,我想他们未必认得出我,我的头盔能够挡住半个脸,是在灵州时秦武吩咐匠人特制的。他说戴着这样的头盔,即使正面袭击,也不容易伤着我的脸。
洛州挨着洛阳,急行军一天就到了。
繁星满天的时候,洛阳城门大开,河南尹窦德昌出城迎接,城内百姓持火把夹道欢迎。
人人都怕打仗,老百姓更是慌,本来今年风不调雨不顺的收成就不好,再拖家带口地逃个难什么的,日子就更没得过了。所以这一听说皇帝御驾亲征,老百姓们激动坏了,加上早些时候那个《罪己诏》宣传到位,老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一心为国,把上天降下的灾祸都揽到自个儿身上了,因此,对于叛军更添几分憎恨,一心盼着圣天子率领王师早日剿灭叛军。
据说张思成严令部众骚扰百姓,很注意形象的维护,但是,很多时候叛逆是没有形象的,不管你怎么悉心维护。而正统却相反,尽管去年民间就有针对朝廷、针对元重俊的怨语,但《罪己诏》一下,所有的怨语都没有了,仿佛是被飓风刮走了一样。识字的 、不识字的,只要是居住在交通便利的地方的,都知道京城里的皇帝痛悔自己的“失德”行为,将自己的罪行公诸天下,请求上天的原谅、请求臣民的原谅。老百姓最容易集体感动,因此,这道诏书起的作用之大可想而知。“天时、地利、人和”之中,元重俊已经稳占了最后一条。
八万大军,一半进城,一半暂时驻扎在城外。而我,就在那驻扎在城里的一半里,秦武主动要求驻扎在城外,理由很充分,为免于和朔方军分开。
我没有要求也驻在城外,我知道,我提这个要求只会令元重俊和秦武之间更加疏离。在这大战的前夕,君、将之间不能离心!
但是,我决不入行宫。
“陛下,臣是朔方军偏将,入住行宫乃是失礼悖逆之行!”
我低着头,一字一顿,口齿清楚。
……
“你……究竟要和我作对到何时?”
周围静悄悄一片,我清楚得听到:他的愤懑里夹杂着痛苦。正因为此,我更不能抬头。还好,僵持没有持续太久,有人要回事,元重俊的角色转换很快,在臣下面前,迅速回归了他天子的威严和果决。
夜已深,我坐在行宫门外的台阶上。
天气很好。老天将近一年喜怒无常、脾气不断,可在战争起来后却换了心情,雪也停了,风也止了,白天悬着太阳,夜晚挂着星星。
双手抱着膝盖,我仰头看天,数星星。
“三十八、三十九……”
“嗯?”
正数着,忽觉颈后一暖……扭头看,耳后是白茸茸的一圈……元重俊那价值数万的白狐裘披风裹在我的身上,人,站在我身后,仍是通身甲胄。
“谢陛下!”
我忙站起来,不意披风自颈间滑落,散在青石台阶上。伸手去捡,却被他抢了先。
“实在不愿宿在行宫……就回朔方军的营帐吧。”
他伸手递披风给我,我接,他的手罩住了我的手。
“你的手太凉……营里冷,不要冻着自己。”
说完,他转身进去。
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沉甸甸的,仿佛比铠甲还沉,我只觉得双手有些支撑不住。
回到营帐中,我脱下铠甲,披上毛披风,掏出小菱花镜子。
雪白的毛皮映得我腮若白莲……眼睛越发地黑亮。
人说“女要俏,得穿孝”,这话不假,我试过。但这三年来,除了内衣,我几乎没碰过白色。我知道穿白好看,可是,穿给谁看呢?
收起镜子,放下披风,仔细地叠好。
那上面有他的体温,我不能让他的气息再缭绕在我身边。
重新穿上铠甲,我在火堆边的胡床上坐下,阖上双眼。
睡了似乎没有多久,起来后发现还不到五更天,草草地洗了把脸拿剑出了门。
繁星满天,夜色尚浓。
“将军!”
守营的小兵对我微微低头,我微笑颔首回礼。走过去十几米了,那小兵的眼神还追着我的背影。我回过头去,小兵脸色一红,赶忙低下头去。
我对自己笑了一下,继续前行,直到城墙。
站在雉堞上,我掏出怀里的望远镜,向城外望去。
秦武的大营扎在几里外,远望去只见空地上散落着很多帐篷,却不知哪一个是他的。
在城墙上走了一圈天色就微明了,看清了城墙上和城墙下的一切后我准备走下去,这时候突然在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我赶紧再掏出刚刚收起的望远镜……
几步跑了下去,直至冲到他面前才收住脚步。
转到城墙根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后,我开口说话。
“你……是一直站在底下么?”
“当然没有,怎能一夜不睡?四更天起来的。”扫了一眼墙根,秦武轻轻说。
墙根处,是厚厚的积雪。
“我也是不到五更起来的。”
“为什么不多睡一会?打起来后就难睡了。”
“这么长时间已经够了。”
“他……是不是也起来了?”迟疑了一下,秦武压低了声音道。
“我不知道,我没跟他在一起。”我抬起头说。
男人啊,虽然冒充着不在乎,其实……是始终压在心底的。
“你……没有和他在一起?”秦武的声音开始有些轻微的颤抖,像是琴弦从空气中轻轻划过,带动起一丝振颤。
“他要我住在行宫,我拒绝了。”我老实说。现在想来,我的拒绝是何等的决绝。
……
秦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了他的眼睛。良久才开口。
“他没有龙颜大怒?”他闭着眼睛轻笑了一下,仿佛是自嘲。
“怒了,但没有大怒。”我也笑了。然而笑容收起后,我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隐痛:元重俊压抑的怒火和默许我的拒绝,真是我的胜利么?
“八万对十六万,又是一场恶仗,怕么?”
秦武把我冰凉的手握在他的掌心,温柔地说。
“怕?你说呢,一万五对四万我都没怕。”我眯了一下眼睛说,话出口后才觉得怎么突然有些豪壮的味道。
“哈哈……我没看错人。你知道他是怎样看平原之战的?”
秦武没有笑出声,但唇角微微翘起,滚热的手自我的脸颊抚过。
“我不管他是怎样看?反正都过去了。”我把头靠到了秦武肩上,阖上眼睛说。
“看完了捷报,他先是大喜,然后是大惊,复又把捷报仔细看了一遍,看完后久久地不语,再然后,他叫了人来……哈哈,如果平原一战你不敌高千山,也许他就不知道这个叫‘叶风’的无名小辈是谁了……”
秦武的口气中又多了一丝怅恨。
“别说了,这也许是上天注定的,你不是说要顺其自然么?”
抬起头来,我望着秦武的眼睛。
无限恨意,尽堆眼角!
……
他终究是个男人啊,说“顺其自然”,其实他心里如何能够顺其自然?一块巨石横在面前,能够装看不见吗?
吃早饭的时候,我几乎没说话,他也是。
“以后在一起吃饭的日子……也许就没有了。”快吃完时,他叹了口气说。
“你以为我还会回到皇宫么?”掏出手绢擦了擦下巴,我抬起头说。
“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
“顺其自然!”
“他是帝王,天下第一人,他想要的东西……”
“我不是什么东西,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人!……你说的要顺其自然,我现在就是要顺其自然,他就是再要求我跟他回到长安的皇宫我也不回去!”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顺其自然,什么叫‘顺其自然’,顺的是天命!如果天命不……”
“天命在我们自己手里!”我大声打断他的话。
他闭上了唇角,紧紧地看着我,紧紧地。
早饭后是诸将到元重俊那里开会,延续前两天的话题,商讨以何种战术迎战张思成。我,作为统率一万人的偏将,也荣幸地被宣召到了皇帝的会议室——站在后面列席。
兵部尚书、朔方节度使……都是大葡萄,我这个不起眼的小粒儿明白自己的身份,虽然靠着拼命博了点名气,可无论是资历还是……身份,都不允许我放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点名让我说话,我绝不开口。
首先是兵部尚书高昊,元重俊钦点。
“高爱卿,你说说。”
“臣以为:叛军数众,倍于王师,且训练有素、目标明确,贼首张思成务求速决,以目前的情势来看,这十六万叛军势如猛虎……与之正面交锋恐,恐不利于王师!”
高昊说完,元重俊点了点头。高昊的看法很有代表性:八万人和十六万人正面交锋,即使所谓的正义在朝廷这边,但在战场上是不讲这个的,张思成的兵认为他们忠于张思成还是正义呢,所以,以目前的兵力来看,情势不容乐观。
会议讨论颇为热烈,好半天了还不能产生一个君臣都满意的方案。说来说去就是一点:正面阻击张思成亲率的军队很难。《孙子兵法》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照孙武的说法,元重俊应该带着人马逃跑要紧,可是,就是张思成军队再多几万,元重俊也会迎上去。他这样一个人,是绝不会在一个叫嚣着造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