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重俊下了马。
我递剑给他,掏出腰间的匕首。
“顾你自己!”他怒道。
“你也得顾你自己!”我回嘴。
他接过了剑,正及时。因为阿不思的剑锋已经扫到他胸前。
我对付阿不思的随从。
顾不上他了,我必须集中精力。
那几个人和我交过手,现在看了我有拼命的架势,不敢贸然动手,倒是都围到了阿不思身边。
元重俊和阿不思双剑交碰,发出点点火花。
一场恶战啊。
剑都是好剑,人也实力相当。
我知道如果我也加入,阿不思绝对不敌,可他身边那些人……
不容多想,我扬起手中寒光闪耀的匕首,飞身扑向距元重俊最近的一个突厥人。
猝不及防,突厥人手臂中刀,武器掉地,捂着手臂跳开了。
弯下身子,手刚接触到地上的刀柄,就觉眼前一个阴影倾了过来……
赶紧闪人。
“啪!”
那人的长鞭抽在了地上。
长鞭甫一离地,我腾起双腿,单手揪住了鞭梢。
几个转身,我缠到了那人的眼前,匕首划过他蒙面巾下的脖子。
长鞭脱手,但人又走脱了。
夺了鞭,如虎添翼。
猛扫几圈后,突厥人已被我扫到了十几米外,扫到了官道边的野地里。
暂时无碍,他们也并不想要我们的命。
喘了口气,我扭头发现那一帝一王正战得不可开交。
两人都倾尽全力。
我插不进去,眼见着十几米外的人又要围拢上来,心中一急,长鞭在半明的夜色中划过一个极其优美的弧形……
“啪!”
一声巨响。
鞭梢在阿不思的肩头结束了旅程。
战斗宣告终止,因为其中一方在被鞭子击中的那一刻立刻弹跳到了一边。
……
一手拄剑,一手握肩的草原王,双眼燃起了烈焰。
我迎了上去,唇角微翘。
接触到我的眼神,那双眼睛里的怒火顿消大半,不解迅即占领了被怒气抛弃的领地。
“哈哈哈!”
元重俊仰天大笑,笑得又围上来的那些突厥人面面相觑,笑得阿不思羞愤交加。
定了定神,我看向那已经被松开的肩头。
天,我的力气竟然这样大!
貂领的刺绣长袍……着鞭处,竟然裂了开来,虽然是浅浅的一道口子,若不仔细都难以发现,然而……毕竟是在外力的作用下裂了开来。
二十几年来,是第一次吧。
这草原王的尊严被我一鞭子打落,散了一地。
“殿下,亲自领教了吧。这女人虽说脾气大了些,要紧时刻,还是为着她的男人的。”
略略收敛了些,元重俊上前一步,手指着气得说不出话的阿不思。
突厥人围近了,紧紧围在阿不思身旁。
我和元重俊并肩而立。
……
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里,晨曦的呼吸已经可以闻到了。
阿不思低首望地。良久,抬起头来。
不用命令,一干突厥人默默地各自上了马,跟在阿不思后面。
“得得得……”
蹄声响起,比我以前听到的任何马蹄声都清脆。因为路上的残雪还未融化,土地也冻得结结实实的,马蹄踏在上面格外的脆响。
我以为这伙人就走了。孰料,跑出二百米远后,阿不思又折了回来。
居高临下,他眼望着我……是一只受伤的狼的眼睛,我想,这样一双眼睛,恐怕会一辈子刻在我的脑子里了。
“记住了!小女人。这一鞭子,我还不了你,也要还在你的后代身上!我要不了你,也定要了你的后代!”
说完,棕红色的宝马疾驰如流星,转眼,不见了踪影,仿佛是被施了魔法,平白消失了。
“如此狂胡,简直是史无前例!”
收起弓箭,元重俊上了马说。
我不言语。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哼,在你的后代身上还!哈哈哈!看他到时怎样还?到时我要踏平他的地盘,要他的女儿给我的儿子作妾……就这样还!”
我叹口气。
三哥啊,你是一时气话还是心里就这么想?
“我们生个儿子,二十年后,掳了阿不思的女儿充入他的后宫。你说,好不好?”
……
天,这是什么逻辑?你自己有个庞大无比的后宫不算,居然还想延续下去?
可我嘴上没这么说。
“好是好。可到时你的儿子也得有踏平突厥的实力啊。我可不想让他如这个贼胡一样对女人这般暗偷明抢!”
第一百零九章 倾城
“我们的儿子,会是个庸主么?”
他回过头来说,闪亮的眼睛里是自信,然而更多是期待。
我埋首一笑,不再说话。
第二天早晨,雍州到了。
疲累极了,寒夜赶路,还是在马上颠簸,骨头都松散散的,感觉一碰就要掉了,可瞅瞅一边的元重俊,却仍是精神抖擞。
“不累么?”下了马,我轻轻敲了敲他的后颈。
“美人在侧,何累之有?”他捏捏我的脸。
“没正经。”我伸手拍他一下,扑到他的肩头,把脸埋了下去。
“宝贝……”
他紧紧地拥住我,在我的耳边呢喃着。
……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一阵雷声传来。
我抬起头,望望天,万里无云,转头……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烟尘升起。再看看元重俊,高高地昂起了头,目视着前方、那烟尘升腾的地方。
他的人来了。
尘土近了,雷声大了。我想从他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拧了几拧,挣脱不开,反是被攥得更紧了。
“人就要来了。”我急道。我可不想被人说张狂。
“你是天子的夫人,怕什么?他们敬你是礼,若不敬你倒是大罪了。”
“我……我不想在人前这样,会被说成是张狂的。”眼见着人马就要到了,我越发着急。
“呵,你想学那贤妇人么?班姬不与成帝同辇,博一贤名又如何?还不是为那赵氏姐妹所谮而自退于长信宫执箕帚奉养太后?”
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堂堂一个皇帝,以贤明著称的班婕妤居然在他眼中可以成为反面例子。
我真无言以对了。
“我做不了班婕妤,也做不了赵飞燕。” 我偎在他颈边说。
“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就够了。”
他笑盈盈道,无限怜爱悉堆眼角。
人到了,那一马当先的正是兵部尚书高昊。
我站直了,立于元重俊身侧。
“臣兵部尚书高昊叩见皇帝陛下、昭仪娘娘!”
一身戎装的高昊跪于元重俊面前。
“免礼!”
“谢陛下!”
“爱卿辛苦了!”
“为臣之道,自当戮力为君!”
……
君臣客套一番后该上路了。
这一次,元重俊不再和我同乘一匹马,因为高昊准备了马车。
“我的马累了。”
看我跨进了车厢后,元重俊朝高昊扫一眼,微笑着说道,说毕转身也进了车里。
高昊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吃了一惊。
帘子放下后,我笑了起来。
他也笑。
“马累了,你人也累了?”我说。
“美人不在身边,自然要累的……惟有看着美人,我才不累。”
说着,他的身子倾了过来,双手捧起我的脸。
十分仔细地在两侧脸颊各印上一个吻。
……
“我困极了。”
他的唇一离开我的脸,我就半眯了眼睛嘟起嘴说道。
“那就睡吧。”
说着,拉我斜躺到他怀里。
实在是困,阖上眼睛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揉揉眼,挺了挺身子,才发现一直让我靠着的那个男人正在熟睡中。
昏黄的光在他俊美的脸上熏染了一层朦胧的光影,给那雕刻般的轮廓增添了几分柔和,微微张开的唇角也没有了白日里的那番凌厉,密而黑的睫毛轻轻地闪动着,随着车轮的颠动。
他其实很累,我知道。可他总是试图掩饰,不在我面前说,不在臣下面前显露。惟有沉入睡乡,他的疲累才会呈现。
睡梦中,他的双手仍紧紧扣住我。
几番想挣脱,无奈他的手太紧。怕惊动他,我不敢太用力,挺了挺只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睁着眼睛,看上方的车顶。
车顶蒙着猩红的绒毯,绒毯之上刺绣着云纹、神兽、仙人,绒毯的四角垂着珠串。随着车子的行进,莹白圆润的珠子悠悠地晃动着,却没有一丝儿声响。
珠子在眼前荡来荡去,云纹移动了、神兽跑起来了、仙人的衣袂飘起来了……
我又睡着了。
……
元重俊比我先醒过来。见我睁开眼,他伸手小心地撩开我额前的碎发,低下头来在上面印上一个吻。
“到哪里了?”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斜了身子过去,伸手擎起车帘一角,却见外面已是暮霭沉沉了。
“快到长安了。”他眉毛轻扬,揽过我说。
“嗯?”
我瞪了瞪眼:长安、长安就要到了……长安,帝国的中心,权势的中心……会以怎样一幅面孔接纳我这个怯懦的人、曾经的流亡者?
“今夜还入不了城,明儿早起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再进城。勿要畏惧人言!谁敢对你说三道四我就治他的罪!”
他又看出了我的心思。
可是嘴长在别人身上,若想说,你能封得住么?况且别人就是说了你又能怎样?周厉王弭谤的例子在那儿搁着呢。就算是皇帝,也照样有不怕死的人在背地里、甚至当面指斥你,何况一个小小的妃子?而且,在世人眼中,这个妃子身世如孤蓬,行为类癫狂。如此种种,正是八卦的绝好素材。
“别皱眉了,你心里有什么我清楚。你是我的女人,无论是宫中还是府中,谁敢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不敬!”他紧紧搂住我,重重地说。
“嗯,我不怕。”
点了点头,我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
京畿驿站里的条件到底比小旅店好得多,虽然供应热水洗澡还办不到,可房间里有火盆,床帐虽不是很奢华,但都是全新的,看得出是精心备办的,伺候的人也一应尽量按照仪节来。晚饭后,元重俊进房和我说话。
“委屈你又要在这样简陋的地方……”
他话还未完,我伸指按在他的唇上。
“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今年连续天灾,又打仗,府库虚空,能做到这样实属不易。”
“宝贝,你真是体恤下情。”他垂下眼睛,凝视着我。
“官腔!”
说着,我轻轻往他怀中拱了拱,他趁势拉紧了。
晚饭,不,应该是叫晚膳了,朴素而不简陋。
“怎么样?”元重俊坐下后笑吟吟看着我。
“很好,谢三……谢陛下!”我本来想说“三哥”的,瞥到厅内有人,赶忙改了口。
元皇帝轻笑一声,朝我眨眨眼,屏退了所有人。
“来,我喂你。”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他立刻招我坐在他膝上,举箸往我口中喂。
来者不拒,我半闭着眼睛任他一筷又一筷的来。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但是……一想到进了城,进了宫,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情致……还会再有么?当然,回到皇宫里,他还是可以抱着我,喂我东西吃,可是……那样会承受多少怨毒的目光、甚或是诅咒……
得一刻是一刻吧。
心定下后,我尽情地“享受”着小鸟的感觉。
饭后,因为我的坚持,两人没有同房歇息。
我不想做班婕妤那样的“贤妇人”,也做不得,可我的是非已经太多,我不想在皇宫之外还给人制造八卦材料。
我把理由说给他听。
“好,四年都等得了,这一夜还等不了么?”
虽然无奈,他还是允了。临睡前,又吻遍了我的额头、眉毛、眼睛……
第二天鸡鸣即起。
有人来给我打扮、梳妆,全是连夜赶来的长安宫人。
“娘娘……”
这一声称呼,已使我嗅到了宫城的气味。
看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那个美丽的自己,我心一横: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就这么跟他回去吧,做他的女人,生他的孩子……
也许,天命如此。
朱粉轻匀,青丝慢绾。
“邀人傅脂粉,不自着罗衣。”
定定地看着镜中的美人,我突然想笑,然而却笑不出来,脸上仍是僵僵的,或许,也可以叫做“端庄”吧。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王维《西施咏》)
这句诗接着上一句,很自然地蹦到了眼前。夫差宠了西施几年?元重俊可以爱我几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或者……只有三、五年?我相信他此刻是真的,我也相信一辈子的童话,只是……如果他不是皇帝,也许,一辈子的承诺可以像最坚硬的玉石一样,但他是皇帝……
算了,唉,我就是一片落叶,今生,飘到哪里是哪里吧。
她们要为我梳最时髦的高髻,我没有反对,虽然更喜欢简单。
然而,高髻没有梳成,因为皇帝进来了。
笑吟吟看着我,几秒钟后他方开口,要我不必作宫装打扮,因为他要一身戎装进城,让全城士女、百姓们看看他们平叛归来的天子何等的威武。而我,作为在战场上陪伴他、帮助他的女人,要和他并骑。
半个时辰后,我最后看了自己一眼。
滚金边深紫长袍,金光灿烂的嵌八宝束发冠子,冠子上垂下一串莹润的大珠摇曳在鬓边,脚上是嵌金挖云羊皮靴,腰间悬着的、是那把伴我整整四年的七彩宝石匕首。我吸了口气。
这样的打扮,妩媚而又英武,真是说不出来的魅惑。
“倾国倾城!”
正发呆间,一双手自身后环住了我。
他的眼神,痴到迷离!
天子凯旋,该是怎样一幅盛大的场景啊。
“壮观!”
脑子里的词不够用,搜来搜去,就只在心里念叨着“壮观”。
然而,对长安市民们来说更为轰动的消息是皇帝陛下居然要和他的爱妃并辔入城。
高昊谏、周良玉谏……他一概不听。
“吾意已决!卿等勿奏!”
一身戎装、帅气到极点的天子,高昂起他的头,目光掠过在他面前弯着腰的臣下。
“是,臣等遵命!”
忠心的臣子退下了,这骄傲的君王携了我的手大步朝前迈去。
果然是壮观,而且庄严。
“皇帝陛下万岁!”
海浪般的呼声一波波地炸响,端坐于马上的圣天子微笑着走过,头颅始终高高地昂起。
红毯,自城外延伸到城里……红毯上,和君王并辔的我,终于在跨入城门之前被发现了。
“臣叩见皇帝陛下、昭仪娘娘!”
一个声音自前方响起,深沉浑厚。
循声望去,通身黑甲的朔方节度使、不久后的新郎秦武,半跪于马前。
“爱卿免礼!”
马上的天子对马下的将军说道,微翘的唇角勾起一丝笑,不清晰,但明朗。
“谢陛下!”
黑甲的将军起身了,抬起头……我的眼光低了下去。
“抬起头来!”
一边的元重俊悄声命令,目视前方,并不看我。
我抬起头时,发现秦武已经看不到了,在我躲闪的片刻间他就已经闪到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