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全方位展现西安城东北河南社区生活的长篇小说,《叶落长安》可能是陕西长篇小说中的第一部。对上百万流落在秦地,生活了几十年几代人的河南弟兄,陕西文学终于有了一个交待,终于给了一个审美的说法。
作者吴文莉有很强的形象记忆能力、形象联想能力和形象表述能力。正是对父辈祖辈生命记忆活跃的联想、心理经验灵悟的移植,还有被亲缘、地缘熔为一体的感情,这位并没有经历那个流徙时代的青年作家,才能用三十几万字把那一代人的苦难生存复活于我们眼前。你看她细针密线一路写来,流落秦地陷于困境的河南弟兄们,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咬紧牙关相互帮扶朝前走的生存相,便有如中国山水画一层一层的积墨,得到了细腻的丰腴的甚至稍显凝重的展示。作者的描绘不动声色,但在看似不动声色的描绘中,却传递出内心炽烈的热度。你能感到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共患难、共拼搏,共同着命运。这也就暗传给了读者一种生存的力量,生命的力量,一种生命乐观主义和历史乐观主义。
故都长安由于自古以来文化主体的强大,有着内向性的堡垒式的稳固,异质生命异质文化很不好溶入的。但小说写出了炎黄子孙中最能适应动态生存的一个族类,我们的河南兄弟,如何在古长安的城墙内外容身,由一无所有到求生、发展,最终溶入这座古城的血脉之中。小说也写出了他们被长期的流动生存锻打出来的那种过人的活力和智慧,写出了既流贯于日常生活之中又渗透到人物气质深处的乐观自信、急公好义。他们的贫穷让人揪心,他们背水一战、哀兵取胜的坚韧和悲跄却更让人震撼。他们所经受的,其实是整个中华民族共同在经受;他们用以抗争命运的,也正是我们民族共有的道德力量。
长篇的语言,在家长里短中跳荡着鲜活,不滥用生癖的方言土语,但在北方普通话的基础上有一种河南乡音浓浓的韵味。在她笔下,生活之河总是挟泥带沙,不动声色、沉沉缓缓地朝前流去,很少有大起落的急弯飞瀑,一般也不去直叙对生活的评断和哲思,却有本事把日常生活和心理意绪中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感觉,丝丝缕缕传达出来,让你感觉到了那种最难用言词表达的弦外之音,象外之绪。
这是很要一点功夫的。
吴文莉在美术学院正经八板读过研究生,专攻国画,平日又专门去拜师习书法。她的画满纸柔媚秀丽,字却写得很有几分须眉气度。书与画还不足以宣泄这个女子内心涌动的生命情愫,又拿起笔写开了长篇,以洋洋洒洒二十多万字,吐出积攒在心里的话。嘿,长篇竟然写得满不错。真是个活出了才气活出了勤奋活出了充盈的女子。要知道,并不是人人都能让自己的生命如此绚丽多彩的啊。当然因此也就有理由担心,正是这样的四面出击,有可能影响她在每一个方面的冲击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在这个耕耘的过程中生命得以美丽一回,又何必计较收获呢?
萧云儒
2006年6月10日 西安不散居
叶落长安 第一章(1)
壹
郝玉兰嫁到白家时西安城刚解放,白老四前头娶的两个老婆都死了,头一个死时他隔了一年多娶了第二个,第二个死了,白老四只隔了一个月就把郝玉兰娶进了门。两个女人一人给他丢了个儿子,大林刚十一岁,二林还在扶着墙学走路。
尽管郝玉兰在娘家就知道他比自己大十八岁,进白家门的时候,她还是咬着大辫子呜呜地哭了。
郝玉兰的爹娘没出一个月就拿白老四的五十个大洋彩礼,在老东关外买了个半旧的小院搬了进去。从河南逃荒到西安后,郝玉兰家一直住在小东门城墙上挖的矮土窑洞里,六七年间已让雨水泡塌了好几次。
小东门里尚勤路五号是白老四的家,也是他卖粉条、酱油的杂货铺子,那是他1942年从河南逃荒来西安卖了两个金镯子开的。铺子是有着两米多长门面的三套间,从进门到最后一个屋有十米长。白老四、玉兰和二林住在最里间,大林住在小阁楼上。中间屋堆放货物,门面房支着货架做生意。
玉兰的娘把郝玉兰嫁给白老四就是觉得他有这个铺子,咋说也是生意人,而且铺子还用了两个伙计,玉兰才十###岁就当老板娘哩。谁知头几年白老四生意还不错,娶了玉兰第二年生下女儿白莲花,他就破了产。
新中国成立前白老四的生意主要是小东门跟前的住户和南头鸭子坑的姑娘们,平常人家一斤酱油半斤醋、几斤粉条就付了现钱,鸭子坑的大茶壶和姑娘们却爱赊账,买得多送到门口说声:“记上账,到整数一块儿结。”他老实,就拿账本记上。头几年鸭子坑生意好,过十天半月就结了,西安快解放时要账就越来越难了,旧的账不结新账照样欠。等玉兰进了白家门,鸭子坑姑娘们的生意更不好了,不欠账的倒成了奇怪。白老四的钱全置成了货,货又全赊了账,手上竟没一点钱能进新货。眼看小铺子越来越空,他天天翻着账本怪玉兰不是旺夫的命,又后悔给老丈人的那五十个大洋,她不敢犟嘴,知道他打人狠哩。
有家姐妹俩也来赊欠,玉兰嫌老四不管大小户都欠着,劝他上门要。人家吐着瓜子皮说:“钱嘛,俺还没赚上哩,不如你在俺姐儿俩里挑一个,睡上几晚上不就结了?你媳妇长得再好看也只有一个味道,你就不想尝尝别的?”白老四的脸像块红布,只好回去了,和玉兰又怄了场气。
白老四的铺子终于关门的那天早晨,玉兰刚生下的女儿还没出满月,她说:“老四,咱不敢再借人家的账了,还不了可得吃官司哩!”老四还没说啥,外边远远有人声在闹,她问:“咋了?外头鳖翻潭一样。”伙计说:“四叔、四婶快来看!解放军开了十几辆卡车,把鸭子坑的姑娘们往火车站拉哩。大茶壶和老头子还捆着呢!”白老四突然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完了,全完了!这些个王八孙儿把咱坑了!欠咱的账给谁要?”
郝玉兰也醒过神,把小女儿往床上一丢就冲出去了。拉着姑娘们的大卡车正缓缓开过去,好几辆连在一起,每辆车上都有解放军拿枪看守,她挤进人群仰头找着。捆得结结实实的大茶壶和老鸨们被几个解放军押着到了近前,头垂得很低。郝玉兰冲出人群大声叫:“权小贵!你欠俺的粉条钱还没给哩呀!疤拉眼!你也欠俺的钱呀!”车上的人都看见了她,没一个人说话,权小贵和疤拉眼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一样低着头,她终于大哭起来:“那是俺家的血汗钱呀!你们就是挨了枪子也得还俺的钱!要不俺一家人咋活呀!”
她没跑多远就让人拉回来了,白老四还耷拉着头坐在家门口发呆哩。
郝玉兰和白老四卖了门面房还了钱,搬到锦华巷才听人说鸭子坑真是个大黑坑,不光是白老四的杂货铺,不少饭店、裁缝店都让他们坑垮了。
贰
老梁木匠用担子把五岁的孙子挑到西安城的时候,是1955年的春天。从河北沧州到西安,他走了三个多月。老梁木匠的河北老乡们,都住在西安城里尚德路一带收破烂过活。西安城街宽房大,到处都是古迹高门楼,可那都是人家本地人的地方。外来户们是随便放下担子就能找窝安顿下来的,河北老乡们挤着住的小院没他爷俩做木匠活儿的地方。老梁木匠只好在西安城小东门外河南人扎堆的锦华巷里落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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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一章(2)
小东门城墙根外边原来是有野狗出没的荒地,十几年前逃荒的河南人来了搭窝棚盖茅草庵住下了。河南人渐渐蔓延开,孩子们越生越多,房子就紧张起来,一条条小巷细长弯拐,密如蛛网互相通连。锦华巷的人常说:当初这房子是想盖多少就盖多少,咋没想着多占点地方哩?就有人回他,咱不是打算哪天回老家哩?房不够住,谁家女人也没少生孩儿,多的十个八个,睡觉时床边一地烂鞋。锦华巷里密密匝匝住了很多户人家,巷子太狭窄,并排走两个人都觉着挤,进了巷口就是一路大下坡。土胡基墙上是破油毛毡的顶棚,压着碎城墙砖低矮得简直要坐进地下一般,黑洞洞的窗户比巴掌宽不了多少,糊着烂报纸,门总是敞着,顶多挂着个烂布帘。
老梁木匠和孙子住在锦华巷最后边最低洼的地方,进屋得先上三块老城墙砖搭的台阶,老头儿贪图屋后有块小空地;勉强能干木匠活。这儿就像锦华巷的一截盲肠,抬头能看见油毛毡顶棚上露出灰不塌塌、豁豁牙牙的西安城墙。在老梁木匠眼里,西安就像一件旧绸袄,小东门就像一块缝在旧绸袄边上的破补丁,锦华巷正好在补丁的中间。
刚落下脚的老梁头没闲心跟锦华巷的河南人打哈哈,他得紧着时间做风箱去卖,小小的黑瓦瓮里根本没隔夜粮。老梁木匠只做风箱、木盆、木桶这些本钱小又好卖的木器。做风箱用不着太好的木料,买些包装箱拆成板就能用,只是一个风箱用的工并不少,钉个长长方方的木箱加上推杆,里边装上风舌头还要勒上鸡毛上箱盖,一大堆工序实在很麻烦。但这却是西安人谁家也少不了的东西,有这一手做木盆钉风箱的手艺,老梁头才敢一头担着长锯短刨子,一头担着长安来西安讨生活。
吃罢晌午饭,老梁头给孙子说我做风箱你自己玩会儿?长安却非缠着让他和自己玩,老头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木板、钉子说:“自己去玩吧,再不做活咱爷俩吃吗呀?”长安这才不甘心地走了。在外面见有个媳妇抱着两三岁的孩儿坐在城墙砖上晒太阳,不住逗弄着教他说话,说得好了她就亲亲他,小孩儿忍不住咯咯直笑,长安眼红地站在一边看着。媳妇说:“小臭臭呀——妈再教你说个儿歌吧。”
她念叨起来,孩子也一字一句跟着说:“日头落——狼下坡,光肚儿小孩儿跑不脱。有娘的——娘扯着,有爹的——爹背着。没爹没娘算咋着?”前边的还好,说到后边小孩儿的嘴就跟不上趟了。媳妇一边亲着他的小脸一边说:“你的嘴笨得跟脚指头一样哩。”
长安却很快就会了,学着她的河南话蹲在老梁头脚边玩着小木板念念有词,老头听着听着突然醒了神:“安儿,你不念了,这个儿歌不好。你还是去巷口找小孩儿们玩吧。”长安跑出门嘴里还念着:“日头落——狼下坡,光肚儿小孩儿跑不脱……”
男孩儿们正拥在狭窄的巷道里玩“斗鸡”,三三两两用手握了脚脖儿,一脚点地“嗵嗵”冲斗着,嬉笑着扬起一地尘土,锦华巷的孩子们都是不怕脏的。也有人在玩抽猴儿,长安远远地靠在墙边看着他们,等木头猴儿抽到跟前就想拾了还给人家。大孩儿骂他:“小屁孩儿!敢拿俺的猴儿?”他慌忙缩回手,人家接着去玩了,他还不敢抬起眼睛。这时几个小孩儿嚷嚷着要去城河边捞蝌蚪,拥着闹着往巷子外面跑去,他赶紧远远跟在后面。
叁
几只野鸽子扑打着翅膀落在西安小东门的城墙垛上,破旧的城墙砖上布满黑绿苔藓,砖缝里的蒿草在风里抖了抖。两拱低矮的城门洞外就是石桥了,晌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搭在石桥上。卖烟卷的老头和提木盒叫卖针头线脑的瘦女人依旧蹲在石桥栏边,坐在扁担上等活干的男人们抄着手靠在桥栏上打起了盹。桥下护城河边,砸洗棉纱的河南女人们抡着棒槌响起一片清脆的水声,河面上五彩的油花顺着水流缓缓漾开。附近的工厂需要棉纱擦机器,河南人就便宜买来脏油棉纱,让自家女人在城河里洗净晒干挣些小钱,西安当地人叫她们“洗油线的”。
叶落长安 第一章(3)
郝玉兰给孩子们做罢午饭又赶到城河边洗纱,见别人脚边不多的脏油线心急起来,索性提起柳条筐底朝上把油线全倒在大石头上,溅起来的碱水油污顿时弄湿了她的半条裤腿,离她不远的老宁媳妇笑骂起来:“死玉兰!吃罢饭来劲了?你把俺洗净的纱都溅上油水啦,俺可让你赔哩。”
玉兰忙说:“真不是故意的。唉,家里又煮好一大堆了,屁大个小黑屋转身儿都没地方,晒不干的纱可往哪儿搁哩?”
老宁媳妇和她一样都套着灰乎乎满是油污的衣服,及膝的男式大黑胶鞋密密贴着自行车轮胎的红胶皮补丁:“娘那脚!谁说不是哩?开封老家住的多宽敞!现在放个屁把屋就能崩臭,说话声儿大点房顶都能震塌。”
“再别提你开封家里的烂茅草庵啦,除了大还有个啥?一根扁担就担到西安来了。”旁边老蔫媳妇随口接了一句;手上捶打棉纱的棒槌却没停。油线是用大锅煮了又用洋碱泡过一夜的,只捶了几下就泛出灰白的洋碱和油污随水漾去。
洗油纱这活儿在夏天还好说,初春秋末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女人们也得泡在冰冷的城河水里洗线,两只手让油棉线里夹的铁屑子、锈铁丝划得满是小孩儿嘴一样的口子,流着黄脓红血。玉兰能忍,对门的老宁媳妇夜里痒疼起来就呜呜直哭,她男人半夜让她的哭声弄醒,心疼了说一声:“等出太阳再去,歇歇手吧。”
“别卖你那嘴啦!你挣的钱够干啥?指望你就等着饿死吧!”女人嚷嚷开了,男人只好不吭气。整天在河里洗线,锦华巷的不少女人连月经都乱了,有时一年没一次,有时却一连两三个月也不停。老蔫媳妇在巷口住,到了来月经那几天就闹腾得厉害,疼得抱着肚子哭爹喊娘满床打滚:“老天爷!你咋不叫我死哩!生生让人受这洋罪。”大大小小几个孩子哭着叫妈,一个家乱成一团。老蔫蹲在门口,见人家来问他老婆咋了,就叹口气说:“还不是又肚子疼哩。唉,弄得我回回到她这几天也开始肚子疼了。”等刚好些了,老蔫媳妇又包着手上的裂口,背上成筐的油污棉纱下城河洗线去了。歇了手,有啥法儿弄来半天的粮钱呢?
到底是才立罢春,日头虽大河水却冷得刺骨。郝玉兰觉出河水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就把棒槌扎在石缝里稳住身子,在城河水里起劲地一脚接一脚踩着,洗着。老宁媳妇洗了一堆纱正缓劲:“把你嫁给白老四便宜他啦,拖了几个孩儿还得下城河洗纱,他再打你,你只管回娘家。看他咋办?玉兰,看你这对大辫子,长得又恁好看,谁当你是孩儿他娘?”
郝玉兰个儿不高,细眉大眼很是耐看,虽说一直干的下苦活,却还是一张细细嫩嫩的白脸盘。她已经累出了一头细汗,仍是两脚不停,一边喘气一边把两条散开的大辫子重新盘在头顶:“好看又不顶吃穿。俺爹说怪俺嘴太不饶人啦,俺娘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本事降住男人你认命吧!’……老四天天拉架子车送酱油也累得可怜,俺想他娶了俺就倒霉了,没钱也没了铺子。怕是俺真的命不好?”
老宁媳妇刚想问郝玉兰是不是认命了,老蔫媳妇却说:“那是河北老头的孩儿吧?四五岁就一个人跑到城河边,也不怕掉河里。”
老梁头的孙子长安赤着脚,拿根棍在城河里正起劲地搅和着。大人的旧衣服剪去下摆,套在他身上还是太肥大,烂着豁豁牙牙的边儿垂在膝前,原本在肘上打着的补丁就胡乱折了堆在手腕上,拦腰结了根细麻绳。他很脏,身子又很瘦,就显得头太大了,像根细细的脏豆芽。
“俺咋看咋觉得河北老头有问题,说不定真是老头儿拐的孩儿哩。玉兰,你和他家是邻居,老头儿是不是打这个孩儿哩?”老蔫媳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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