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珍来啦!晌午饭吃了没?”金玉时常来,西珍却不爱串门,难得一见。西珍说:“姐,我吃过咧!莲花她们快下学了吧,你不用管我,我有事给你说呢!”
玉兰笑了说:“晌午饭你哥不回来也是胡对付哩。你现在有了身子,可要好好注意哩!明年春天生孩子?俺看你这样子像男孩儿!”
“刚显怀哪能看得出来?五路口菜场要招个卖菜的临时工,我想你身体好,脑子也清楚,就把你的情况给人家说咧,人家答应咧!一个月工资三十块。姐,我可是先做主咧,也没问你愿意不?”西珍说得多了,又成了一口秦腔。
郝玉兰大喜过望,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这好事还有谁敢不愿意哩,难为你大着肚子还跑来跟俺说!”西珍还是笑着说:“你可想好,临时工辛苦得很,天不亮四点多去整菜,卖到中午十二点下班,下午就不用去咧,你倒能照看这一窝娃!”郝玉兰念声阿弥陀佛说:“俺的好妹子,金玉娶上你是俺家咋修来的福!这好的事,哪儿找!”
白西京和白槐花放学回来,见她笑吟吟的,就问:“妈?啥事这高兴?你咋没去洗油线?”郝玉兰抑不住心里的喜悦,给槐花理理小辫儿说:“妈以后不用下河洗油线啦!”白西京抢着问:“妈,你不是说供俺们上学要多挣钱哩,不洗油线咋办呀?”郝玉兰见他这个小淘气说老成话,忍不住笑了:“你操心还怪多哩。你妗子给妈找了个好活,让我到国营菜场当临时工卖菜,以后俺就有正经工作了!”
白槐花拍着小巴掌嚷起来:“那你就是卖菜的啦!俺班同学她妈是卖肉的,天天牛得很!老师都巴结她妈哩。”郝玉兰说:“卖菜还有谁巴结?快和你哥做煤饼,今儿下午妈不出去啦。晚上你长安哥来家里住,以后就是咱家人不走了,你们谁也不许说怪话气他,要不俺可不饶他!”两人赶紧点头。
快过年时送酱油比平日忙,白老四上了年纪,天寒地冻走一天越发吃不消了,回家就躺床上歇腿。郝玉兰眼瞅天快黑了,坐在老四旁边说:“今儿有两件事儿,你先听好事还是先听另一件?”白老四诧异地坐起身说:“你啥时候文绉绉啦?那俺先听不好的吧!”
“只是怕你不高兴哩,俺今天找见长安了,说好饭钱他自己出去干活挣,咱只给他个睡觉的地方——反正老二当兵走了有个空地方,你让俺把他留下吧,俺在他爷跟前也就能交代了。以后这个家的主让你做,啥事都听你哩!”玉兰害怕老四不答应,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就这?那你说的好事儿哩?”白老四脸上看不出来有啥想法,她立刻说:“西珍给俺在五路口菜场找了个临时工,早上卖菜,晌午就回来了,下午还能做别的活儿,你说是不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天天眼红人家有正式工作,这不咱也能按月拿工资啦!老四,你看日子比以前真是好多了,长安又不是白吃饭,你就答应了吧!不过晚上才回来,占个两米长一米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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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三章(5)
白老四叹口气说:“唉!你心太善啦!俺拦住你,你又难受,你当俺不知道,你这种人还能给人家孩儿要钱?刚好有这么个工作,你让他来俺也不挡,只是又累的是你!”
郝玉兰大喜,没想到老四一下子就答应了:“你腿不好以后少跑点吧,俺上着班再做做手套肯定日子好过!”她顾不上吃饭就慌着让白莲花把长安床边的墙用报纸糊上墙围子,把自己床上的薄褥子挂在绳上拿棒槌拍打松泛给长安铺上。她一边拾掇床铺,一边交代孩子们不许欺负长安。孩子们倒很高兴,白东京说,让长安哥明天把俺的架子车用板钉一钉。
只有白莲花不说话,白槐花说:“大姐,你和长安哥还是同学哩!”她小声说:“你知道啥,说不定他来咱家俺就不能上学了!”
长安回来已经很晚了,玉兰一个人没睡等着他。他坐在小桌前,玉兰递给他筷子,他接了,玉兰递给他馍,他又接了。玉兰笑着说:“还不快吃?等着喂哩?”长安慢慢咬了口馍,她把盛菜的小盆往他面前推推,刚想说话长安已经趴在桌边哭了。玉兰看着他抽动的背伸手去拍,想要笑着让他快点吃饭,声音却是哭的:“长安!就把俺当妈吧!有俺在就不让你饿着!”
长安的声音越发哽咽,呜呜地令人心酸。
贰
长安来了没一个月就快过年了,过了腊月二十三郝玉兰就把手套活全做好交了,一下子结了四个月的加工费。她要刷房子,白老四说她是有点钱烧得慌了,让她把买缝纫机时借的钱还了。她说不急,第二天领上白东京和长安跑小东门鬼市转了一大圈,给一人买了件五六成新的棉猴。一看就是部队的,军绿色,胸口印着红色的某某部队字样,让人用红墨水涂抹了。衣裳穿上大,卖棉袄的人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条皮带说:“真牛皮的,军用皮带,两块钱给你吧!”长安眼气地摸了摸光滑厚实的牛皮带,最后还是狠不下心,只夹了棉袄就走了。眼看过年了,也算有件新衣裳啦,他和白东京都高兴起来。
郝玉兰又领着四个女儿和白西京上解放路去转,到东新街口的泰华布店扯做新衣服的花布,白莲花高兴极了,妈还从没有领着他们挑过花布哩!大家叽叽喳喳在一轴轴的花布卷里挑选时,只有白西京提不起劲,郝玉兰问他咋了,他摇摇头不说话。白莲花小声替他说:“他是嫌你把他当闺女哩,说给长安和白东京买的棉袄,只给他买花布!”
“你比他们的好哩!看,这是灯心绒的,新罩袄呀。他俩还是半旧的棉袄。”白西京听了有点高兴了,偏白梅花又说,可人家都是军衣哩。白西京的脸又阴了,郝玉兰骂道:“再吊脸就不给你们买了!明天要刷墙哩,后天俺还领你们去沧浪池洗澡,谁吊脸就不领他!”
白莲花和白槐花对视了一下,谁也想不出来妈今年是咋了,居然还要让大家去“洗澡”!以前过年都是在家烧些水洗洗搓搓就完了。郝玉兰看出白莲花的意思笑着说:“今年你们帮妈做手套做得好,前天人家给咱结了三十多块钱哩!妈过年时还要多买点肉包饺子哩!”
“妈,那你也买块布吧!俺和白槐花都给你看好了,俺老师都穿的这样的棉袄!”白莲花举起一轴紫底碎白花的布说。郝玉兰心一热,却接过放在柜台上说:“你老师多年轻,这么花的衣裳俺咋穿得出去?”
卖布的女人上下打量了她问:“你是这几个孩子的妈?长得精神偏穿得这么老气,这块布又好看又显年轻,你就扯一块吧!——也不贵,你做件罩棉袄的褂子不到三块钱!看,多厚实,能穿好多年!”
她的话每一句都说在郝玉兰的心上,郝玉兰还笑着犹豫着,白莲花说:“妈,要不就别给俺买了吧!你穿上肯定好看!”白西京、白槐花和白梅花也嚷嚷起来,说要不他们都不要新衣裳了,白莲花又说,给俺爸买块布做条裤子吧,他的那条补丁都没处打了,明年俺们一定好好做手套!
卖布的女人夸道:“多乖的孩子们,你有福哩,就买了吧!”郝玉兰终于点了点头,心里想,有五六年没添过新衣裳了吧,上一次还是爹给买了块布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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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三章(6)
尚勤路的住户过年刷房子的不少,不想花钱花时间的也要扫一扫灰尘。郝玉兰弄来石灰泡在大盆里,在头上包起烂布就蘸着石灰水刷了起来,白莲花和白槐花前几天就放寒假了,前后忙着给她挪靠墙的东西。长安刚好回来,见她踩着凳子踮着脚刚开始刷,忙上前夺过排刷细细地刷起来。
忙到天快黑,三个大套间算是刷完了,因为天冷墙没干反而显得比没刷还暗。长安正欣赏着墙面,白槐花和白莲花指着他笑起来。只见长安的头上滴满大片的白石灰,只露出一点黑头发。郝玉兰也笑了说:“让你把头包上你嫌麻烦,看这多‘好看’!俺本来打算后天让你们去洗澡哩,干脆今儿你和白东京白西京一起去吧!”
长安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听她说起洗澡赶紧说:“俺在家洗洗头就行了,花那钱干啥!”郝玉兰却不依,硬是摸了一块钱给他,说等你四伯和白东京拉车回来一起去!
珍珠泉和沧浪池都是解放路上的大澡堂,但珍珠泉要贵得多,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就算是沧浪池便宜,白老四家的人一年也去不了一次。他们知道很多人家过年必须洗澡的,现在郝玉兰多结了些加工费,就坚持全家一定要去大澡塘。白老四想了想就答应了,倒没说她“太不会过了”的老话。
很晚了,白老四和男孩们还没回家,郝玉兰在门口张望了好几次,白莲花说:“妈,你去睡吧!听俺爸说花两毛钱洗个澡,不泡上几个小时都亏本了!白东京也说男澡塘是个大池子,能扎猛子游泳哩,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妈,咱们明天也早早去好吗?”郝玉兰笑着点点头。
屋里散发着刺鼻的石灰味,她却觉得这更像过年的味道。嫁给白老四十几年了,她居然还有在沧浪池洗澡、穿新衣裳过年的时光!郝玉兰忍不住找出暗紫色碎花的细平布在胸前又比划了一次,她幸福得想哭。
叁
过了年郝玉兰就在菜场上班了,干了几个月就再没借过面。她就说,莲花也不是非得退学呀,下午俺早早就回来了,也不差她来做饭!白莲花高兴极了,偷偷给她妈保证一定也能像二哥一样学习好!
白老四拉坡回来嚷嚷腿疼,她说你以后早点回家,不指望你多跑二里路送那几斤醋,你腿不中就早早回来歇着!他笑着说,俺家出财主啦,有钱人口气都不一样了!她捣捣他的头说:“俺有工资哩!”老四想起件事:“玉兰,我今儿也去你爹那儿了,他说明儿是星期天,看能不能让白东京、白西京去灞桥农村拉一架子黏土,说是做玩意儿的黏土没了。”
郝玉兰心情好:“看来爹的生意不错!”刚回头看看白西京,白西京马上说:“我去!我去!我明天和我哥一块儿去拉土!”
早上白西京早早就醒了,屋里靠墙放着车架,车轱辘靠在旁边,知道早上爸已经把架子车从车队领回来了。白东京睡得正香,口水流到脸上已经快干了,只有一条印儿。他吱溜一下又上木梯爬上阁楼,白牡丹睁了眼正自己躺着玩哩。他逗她:“你手里是啥?”白牡丹警惕性很高,连忙把手握得紧紧地放在被子里。白西京心痒难忍说:“谁稀罕你的东西,我和白梅花、白槐花关系好,晚上从姥爷家回来了买糖疙瘩给她们吃哩!”白牡丹忙坐起来把手伸到他面前说:“哥!哥!我和你关系也好,你看吧。”白西京装作不想看的样子眼睛一瞟:“俺才不稀罕你这二分钱哩,反正晚上俺们吃糖疙瘩时你别跟着俺!”白牡丹快哭了,强着把那二分钱塞给哥说:“这是俺长安哥昨天让俺买糖吃的。你去给咱买糖吧!”白西京这才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把钱装进口袋,和白东京带着妈准备的包谷面馍走了。
郝仁义现在做玩意儿不单纯为卖钱了,有人来找他,把他那些栩栩如生的玩意儿拿走展览,说他是民间艺术家,叫他“郝老师”。也有人想拜师学艺,玉兰娘不让他教,说这也是手艺哩。他却不以为然,说不过是个手艺,咱河南人不就是勤快手巧嘛!有人请他讲课,他坐人家的汽车,专门去教人家怎么做玩意儿,还告诉人家哪儿的胶泥最多最好,最后那些人学会了做更多更漂亮的玩意儿,灞桥的土也仿佛值钱了。他在西安周围的农村、山里转悠,发现灞桥的黏土最好,黏湿湿的,有拳头大小,掰开是细腻的黄土,没有一丝杂质和沙粒,甚至一点胶水不加也行,加上点人的碎头发、细草毛,就是放在灶台上烤烤也能成形,不会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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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三章(7)
当地的村民见隔三差五有人来拉土,就知道这胶泥是宝贝,规定每车两毛钱,郝玉兰的娘知道了,骂郝仁义是个老傻根,他却呵呵笑了说,吃祖先的饭是此地人的福气哩,咱眼红啥,咱有手也有手艺,不怕那两毛钱!花了两毛钱倒也少了收集的麻烦,当地的村民把胶泥收成一大堆,交两毛钱就有两个大汉上前三下五除二把车装满了。
白东京和白西京拉上胶泥到姥爷家已经快吃晚饭了,他一定让哥俩儿吃过饭再回,他俩就扭捏地说妈交代了要赶天黑回家哩。郝仁义笑了说:“姥爷锅里有肉哩!——听过没?外孙是狗,吃过就走!你俩只管吃了再回家。”白西京讨好地说:“俺俩吃了也不走。”郝仁义大笑起来:“那你就是个癞皮狗!你不是爱看做玩意儿?俺这就做呀,还等你俩帮忙哩!”白东京大声说:“让俺干啥?要不要摔泥?”
做玩意儿的泥有讲究,土的黏性不够也可以加些胶水,但效果肯定不如天生的好,时间不长就会干裂。虽然只是一分两分的东西,郝仁义还是想讲求个质量。他说:“你坑人家一回,你的心就坏了,哪儿坏不能心坏。看你妈,心就好,长安那孩子在家里不惹事吧?”白东京说:“他光干活哩!晚上回来不是担水就是劈柴,害得俺妈光骂俺哩!”白西京也说:“他有时给人家干木匠活,说管吃住,一去就是一两个星期。他次次回来给俺妈钱,俺妈不要他就要走,说不在俺家住了。俺妈只好收下,说给他攒着。姥爷,俺咋觉得俺妈有点傻哩?”
姥爷忙着挑胶泥,听他这么说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骂道:“说你妈傻?咱给锅里添碗水人家孩子就有个家了,你妈是心好,看长安可怜。谁敢说她傻?”
白西京不敢说话了,低着头帮姥爷挑泥。
郝仁义把胶泥和成半稠半稀的样子,白东京抓了一大块在青石上来回摔打起来,他知道要过两三个钟头才能好,那时就能喷上凉水盖上湿布醒着备用了。郝仁义从大盆里抓出醒好的胶泥,揪成做馒头差不多大的小团:“西京,你跟姥爷一块儿把这摔打一会儿,让泥的胶性均一均!”爷儿俩把小胶泥块蘸了水在青石上摔打成光滑的四方块,像豆腐干一样时,白西京说:“让俺倒模子,这最好玩啦!”白东京也丢下手里的活儿,争着用木模子压制。郝仁义的模子已经有二十多种了,小猫小狗都不算啥稀罕的,来跟他学习的人给他弄了几个更好看的。粘小棍、粘鸡毛、画花的过程都好做,做哨子时郝仁义对外孙儿说:“该看俺的啦!再花哨好看它本身还是个泥哨儿,吹不出好听的声儿谁花二分钱买?”
郝仁义搬到老东关古迹岭后,一直是居委会主任也是治安委员,街坊四邻和派出所的人都叫他郝委员,还选他当劳模去北京开了一次会。他识字不多,开会却能说到点子上,为了区里的治安问题,他还给中央写了封信,收信人这一栏,他想了想写上“毛主席”收。谁想过了两个星期,就收到毛主席的亲笔回信!信的开头称他“郝委员”,表扬他为区上操心干实事,最后欢迎他再去北京。信一共也就三十多个字,但对郝仁义一家却意义非凡。他又给毛主席写了几封信,最后又收到了两封回信。他把这无比尊贵的信给了郝玉兰一封,又给了儿子郝金玉一封。
他幸福极了:“看,这就是社会主义,这就是共产党!过去哪有皇帝给咱小百姓写信哩!”
肆
晚上郝玉兰正在家跟白莲花怄气,见两个儿子从娘家回来就抹抹眼睛问:“吃了没?”白东京点点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