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算是一种心情吧……”那个永远带着一种历尽沧桑的平静,被风华称为“妈妈”的女子在石室中转动“吱呀”作响的纺车,缓缓道:“我无法向现在的你解释这个问题,就像无法让初生的婴儿明白宇宙为何存在一样。你就姑且把它当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好了。”
并不去看经过转轮被纺成型,然后一圈圈缠绕在梭子上的线,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顿一下后转向窗外。“看着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想往事……这种心情你很难理解吧?说实话,我和风华对你很残忍……用咒术封住你的魂魄,把你变得婴儿一样什么都不懂,只能任人摆布,这实在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尤其你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阴阳师……我这样做,大概算得上天理不容吧?”说着说着,她呵呵一笑,“趁你与‘常非’作战后重伤之际强行用白虎之力封印你的灵魂,把你困在白虎结界中,弄成现在这个即不能想也不能动的样子……唉!就算告诉你别人对你犯下的罪又如何?在今天天黑之前,你大概就会把一切都忘记吧……”
“世界上没有比毁掉一个人的梦更残忍的事了。而夺去一个人的智力,则是连做梦的资格都剥夺的行为——但没有梦的沉睡,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纺车所发出的重复而单调的声音中,经过长久的风沙侵袭而变得粗哑的女子声音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奇异感觉。“在我看来,这种时候,不会思考也不会去关心任何事的你反而比较幸福——至少不用担心国家与情人的安危,也不用在意这一个月来,究竟有多少龙族为了把你带回去而横尸在这扇房门之外。”
我听得懂她说的每一个字,却无法把那些字组成的句子弄懂。于是只能专注地着迷于纺车的转动。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呢,孩子?”
“我是白虎神殿的祭司总长,说起来也可以算得上是白虎族的族长了……但我并非生来就拥有这个身份,或者说,这其实是某种舍弃后的得到。”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三十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带着一种对人生与爱情的向往进入西白宫庭,见到了先王……也就是风华的父亲。
先王相当宠爱我,甚至有整整三年,他为我疏远了整个后宫。那时,我以为爱情与幸福已被我紧紧地抓在手中,再也不会失去……
第四年我终于怀孕了,先王同我一样高兴万分地期待那个孩子的降生,可没想到……没想到就在这一年,一个龙族女子闯进我的生活,改变了一切。
龙族是温柔多情心机深沉而善于忍耐的,就像蛇会蜷曲在地穴中忍过漫长寒冷的冬季。很快,那个龙族女子就以她的柔媚与善解人意掳获了先王的心,占去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她的名字,叫殷姬。
对那时的我而言,君王的爱情就是一切,因此对夺去先王的殷姬痛恨无比。却忘了我的爱情也是从别的女子那里抢来的。
她容不下我,我也不愿看见她的存在。于是,我与她不择手段的争斗把整个后宫都绞入一场浩劫,卷入其中的人无一能幸免于难。
但我并没能如自己期望的那样争回先王的宠爱,相反,过于损耗心智的结果是我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并从此再也无法怀孕。
至于殷姬……西白并不是一个合适龙族生存的地方。这里太过干旱,风,永远都挟着沙石呼啸而过……连坚硬的山石都被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侵蚀成接连不断的悬崖,色彩分明的岩层石壁则是被风剥开的山的伤,寸草不生。
在这场女人之间为争宠而引起的战争中,殷姬赢了,却赢得很惨。干旱的气候与心力交悴使她失去了原本惊人的美貌,变得憔悴失色。在宫庭中出现新的美女后,她也被先王忘却了。
她是青东王室中争权失败者的女儿,否则也不会被送到条件险恶的西白来。自知回国无望的她在处处陷阱的后宫里苦苦煎熬了九个月,终于生下了于失宠前怀上的孩子,风华。
她死前,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交给我,流着泪,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直到我说‘我会让他平安长大的’才放心地闭上眼,逝去。
殷姬将我的人生变得天翻地覆,却什么都没带来,也什么都没带走。我被夺走的爱情,迟早都会属于那些更年轻美貌的女子;我失去一个孩子,她还给我一个……当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殷姬的死让我看见大部分后宫女子的将来……觉得心寒的我终于放弃了这些无谓的繁华,进入白虎神殿成为修行祭司,又成为祭司、祭司长,、直到祭司总长。”
“……那些事,现在想起来,已经像前世般遥远,却仅仅过了三十年而已……”自顾自地说完并不期望得到理解的话语,她幽幽叹息一声,重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有所得必有所失——就像现在的你,如果没有被我封印,又怎么能知道青东国的摄政王竟愿意为了你闯进这危机重重的白虎神殿呢?”
没有特意去理解她的话,我将视线转向将这个房间与外界阻隔的门。从那里,传来了人的呼喊声,惨叫声,和金属相撞发出的声音。而那气味却像是……生锈的铁?有一点,却更浓,令人觉得不快却异常熟悉。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用鼻子闻到的东西。那么爱,是不是也是一种气味?
轰然巨响着倒下的门打断了我的思考。一抹耀眼至极的金色吸引住我的眼——在那阳光般的金发下,蔚蓝色的双眼闪着欣喜的光,盈盈地直视我。
风华,却突然出现在我与那个人之间,挡住了那双美丽的眼睛:“我不得不说您制定了一个很好的调虎离山计,美丽的青东摄政王殿下。”风华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戏谑,“先唆使国内剩余的反对势力突然同时向我发难,然后放出各种假情报让我猜不透接下来对手会采取怎么样的行动,从而不敢离开国都——你呢,就抓住这个机会闯进白虎神殿,想悄悄地把青东王带走……啧啧啧……我不得不承认已经上当了——但你却忘了这是白虎神殿——龙族的力量在这里根本就帮不上你任何忙,反而会泄露你的行踪……呀!”风华洋洋自得的话被突然出现的刀锋打断,一个同风华一样留着银色长发的男人解决了门外的阻挡者后向风华发动了可用勇烈来形容的攻击。
青东摄政王?是……那个要杀我的人吗?可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像看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
“修罗,替我挡一下!”向同伴丢下这句话,他趁风华与名叫修罗的男子打斗的时机冲到我身边抱起我。他青色的盔甲沾满了某种黑红色污迹,脏,且残破;他的手在抖,声音,也一样:“来,我们回家。”
“休想!”风华这时却不可思议地出现在我眼前,举剑向他背后斩落,“你不仅带不走他,连自己的命都得留下!”
那一瞬间,我睁大眼,愣愣地看着一种鲜红的液体出现在他背上,溅上我的脸,染红我的视线。我终于知道,我刚才闻到的,是血的味道。
他身形微晃一下,极快地转身单手举剑架住风华的第二次攻击。我被他抱在怀里,头搁在他肩上,看不见他是如何与风华作战的,只能看见他背上长长的伤口,随着每一次的金铁交击声而流出更多的血。
“以为单凭自己和犬妖就能从我这里把人带走么?”四周,突然响起风的声音,夹着风华猖狂的笑:“白虎结界已经把你身为五爪龙的力量完全封住了……现在你唯一能用的,恐怕也只有剑术了吧?”
在风华的笑声与风的啸声中,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喘气声也越来越粗重。看着他背上的血把衣甲染得越来越红,我的胸口,出现了像被撕扯一样的疼意。
不止胸口,我全身的皮肤也开始痛,从原本已经习惯的针扎似的疼转而变成一种尖锐的痛,越来越痛。
“住手!”修罗用剑压将风华稍稍逼退,“若你再加大结界的压力,第一个倒下的决不会是青龙,懂吗!”
“那又如何?”风华的脸上出现一种悲伤中混着讥诮的笑容。“若青龙不死,他便不会多看我一眼……与其这样,还不如我亲手杀了他!”
“他”是谁?谁是“他”?我不懂,就像我不懂其他的所有事一样。我只知道我的身体越来越痛,直痛得眼前发黑,失去意识。
58
血,染红了金发;伤,染白了红唇。他终于无力支持,摇摇欲坠。这是梦吗?这真的是梦吗?为何在梦中,我的心仍会痛,痛得像被掏空?
不,这一定不是我的梦。也许是我走错了梦境。一定是这样。
这不是我的梦。决不是。
风华忧郁地看着我:“你那时哭了。”他伸手抚上我的脸,“为什么呢?你应该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是吗?”
“他扔下你逃走了……很无情无义的男人吧?……呵,最可笑的是我,明知你根本听不明白任何事,却仍想用谎言让你远离他。”风华深碧色的眼中盛着浓浓的悲哀,“其实他并不是因为怕死才退却的,我知道,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他是怕你承受不住白虎结界而魂飞魄散才退的……你一定不知道,他已经回国集结军队准备向我开战了……你猜,他敢不敢同时挑战三国军队呢?”
“为了龙女红莲,南朱早已和青东互存芥蒂,玄北国则毫无疑问会站在我这边……为了把你夺回去,他必须同时与三国开战才行……你说他会吗?”
“我说他会。”
“你们两个,真让我羡慕,也让我嫉妒。你为了他愿意付出灵魂守护这个世界,他为了你愿意赌上一个国家……我有多嫉妒你知道吗?”
“嫉妒得,毁掉你也再所不惜。”
“你一定不知道,你全身的疼痛是因为自身的灵力一直不断想冲破白虎结界的束缚而造成的……可经过与强敌的殊死搏斗,被白虎的风之力封印住全部力量的你怎么可能赢过白虎结界?你的灵力越强,受到的伤害就越重,身体,也会越来越虚弱。”
“最终,你的灵魂,会因力量耗尽而消散。”
“我不想这样,可我没有办法。你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凤蝶君’。是完成使命就会翩翩飞走的虚空中的凤蝶。也许你会为了青龙而在这个世界停留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但这些时间中,会不会有一天是完全属于我的?”
“你说,对我说,说你爱我!”他忽然捏住我的下巴,极强硬地对着我,“说呀!就算是骗我也好!说你爱我!”
“爱是什么呢?”我奇怪地看着他。爱对他就那么重要么?
“爱……是什么?”他愣了一下,喃喃地,低语道:“爱……是一种心情,是一种非常想靠近某个人,得到他的好感,他的重视,他的……同样的感情的……心情。”
“如果爱上的那个人爱自己,心中就会充满一种喜悦与满足,如果那个人不爱自己,心中,就会痛得像被纠住一样的感觉。”
“你爱我吗?”我不解地看着风华问他。我不明白他的表情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爱啊。”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为什么我胸口会痛?好像少掉一块那样空虚的痛?”胸口,空荡荡的,莫名的疼,与身体的疼完全不同。“心会痛,是不是因为爱上的人不爱自己?”
“你爱我,为什么我的心会痛呢?”
风华没有回答。或许,他回答与否并不重要,因为即使他回答了,我也很快就会把所有事情都忘掉。
我无法记得任何事,就像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她一样。她说她叫郁德,是玄北国的郡主;与她同来的男人叫杨威利。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神色复杂。终于,她开口了:“我想,无论如何我得向你表示感谢,凤蝶君。”
“虽然从国家与个人两个角度我都不能评论父亲的不是,但我不得不说,我父亲是一个为了权势什么都愿意牺牲的人——就像他为了夺取青东国而将我的身体作为能使亡灵停留在人间的容器一样。”
“而你却将我的性命从那亡灵手中救了出来。如果不是你迫使亡灵离开我的身体并将它限制在泥土制成的身躯中,我迟早会因为被亡灵吸尽魂魄而死。虽然你并不是特意为了救我而这么做的,但我仍然要向你表示谢意。”她的目光中有一种深深的悲恸,“你知道吗?我曾想像过很多次与你会面的景象,却从没想到过会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见到如此可怜的你。”
“一个可怜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凤蝶君。”她忽然流泪了,流着泪却仍微笑着:“可是,你一定也不知道。你的力量有多强——为了把白虎结界维持在一个足以封印住你灵魂的强度,白虎族已失去了三个最高等级的祭司,现在,连风华的母亲都快支持不住了。”
“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只能两败俱伤,你知道吗?”她的泪越流越多。站在她身边名叫杨威利的男子伸出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没时间了,郁德,我们快动手吧。”他俯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她点了点头,示意他将手掌按在我的额头上,径自在一旁将手指交叠,作出种种变幻莫测美丽迷人的手势。
被她手指奇特的动作所吸引,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双手。渐渐地,我开始明白那些手势的含意:水、生、风、退、转、合、天、光……而我自己的手,竟也不自觉地随着她的动作叠出更为繁复绮丽的手印——“隐”、“结”、“化”、“灭”!
杨威利猛地后退一步,撤开了按在我额上替我挡去白虎之力的手。我脑中那层浊雾般的障碍竟悄悄消失了,虽然仍觉得全身都有一种微微的刺痛与仿佛经过一场剧烈而漫长的战斗后特有的疲劳与倦怠感,但灵力,却开一点点凝聚。
“郁德郡主,杨将军,多谢了。”我从卧榻上坐直身体,稍稍颌首向他们示意。压制我灵力白虎封印已有一大半转而被杨威利与郁德郡主分担,已无法再封住我的灵魂,但周围的环境却让我一时不明自己身在何处。
“你正在西白的军队之中。”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杨威利说道。的确,隔绝我与外界的不再是坚固的石墙,而是皮制的帐幕。“武心肃为了逼风华放了你而向西白宣战,风华却联合了南北两国,加上西白自身的军队,青东国等于是同时与三国开战……他为了你可真是连一国千万生灵的性命都不顾了。”杨威利叹息着笑了,那微笑中竟有一种欣慰的意味,“所以,凤蝶君啊,你是现在唯一能阻止这场战争爆发的人了,请你快点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名叫杨威利的敌国将军的话让我觉得奇怪:“帮助我对你对玄北会什么好处?……等等……你……是龙族?”刚解开封印的我的思绪、感觉都相当混乱,否则也不会迟钝得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一点。若他不是龙族,又怎能替我挡开白虎结界之力,助我挣脱封印?“你是玄北国中的五爪龙?”语气虽是疑问,答案却非常肯定:“是的。”他点头,又补充一句:“你的武心肃是我弟弟——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我一愣,怔怔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与心肃相似的地方,但他的脸却是一种只能勉强算是英俊的温和文雅的脸,黑发黑眼,像个好脾气的读书人,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与心肃那种充满锐气的美貌相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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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断我放肆无礼地用目光巡睃于北国名将的脸上以期找到血缘之间联系的行为的,是出现在帐幕门口的风华的母亲。
“毕竟还是困不住你。”白虎族的祭司总长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数十年,“以构成世界的两大法则作为自己名字的常非啊,你不该插手人间争斗。”
常……非?如此遥远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一个专有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