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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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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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级的课,孙主任将一三年级的课一担挑了。我和邓有米抽出来,专门突击一下相应的工作。”
  张英才打断余校长的话:“我不懂。十天时间怎么能扫除文盲呢?”
  余校长头一回用不客气的语气说:“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后可以慢慢学,现在没空解释,这事关系到学校的前途,一点也放松不得。”
  余校长还宣布了几条纪律:一切为了界岭的教育事业,一切为了界岭的孩子,一切为了界岭小学的前途。张英才听不懂这叫什么纪律,他想说这倒像是誓词。余校长一认真,就显示出领导者的风范,让张英才心生畏惧,不敢乱插嘴。
  余校长话不多,说完后就叫大家补充。邓有米提出,要村里派主要干部参加准备工作。
  孙四海说:“来个人又不能帮忙做作业、改作业,不如乘机叫村里将拖欠的工资补给我们。”
  邓有米连声叫好。
  余校长苦笑一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各位也得出点血,借此机会请村长余实和老会计来学校吃餐饭。每人十块钱,怎么样?”
  邓有米说:“可以是可以。在谁家做呢?”
  余校长看了大家一眼,才说:“就在我家吧,明老师做不了饭,另外请个会做饭的女人来帮帮。”
  孙四海低声说:“我没意见,还可以让村干部感受一下学校里艰难的气氛。”
  至于请人,商量半天只有王小兰合适,她做的饭菜又省料又清爽。
  这一切都定下来,天就黑了。
  吃过饭后,张英才就趴在煤油灯下冥思苦想,如何才能使姚燕的那句话锦上添花。他将那本小说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关爱情的话,都细细品过,既没有可供参考的现成内容,也没有找到任何灵感。枯坐到半夜,余校长又在窗外察看,见他没睡,就打个招呼走了回去。张英才灵机一动,冒出一句话来:敲门太费时。我要直接翻进你的窗户。写了这句话后,他很激动,也不怕外面的黑暗,跑去敲孙四海的门。刚敲一下。孙四海还没醒,他就觉得没意思,这样的话怎么和孙四海说呢,说了也不会有共同语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屋内孙四海醒了,问:“谁呀?”张英才学了一声猫叫:“喵——”
  村长余实和老会计是星期二来学校的,加上王小兰与学校本身的四个人,刚好一桌。王小兰做的菜作料放得很重,大家都称赞说有口劲,吃得过瘾。吃饭之前,村长余实先说了一个好消息:尽管经济困难,村里还是决定将拖欠教师的工资发一部分。当然,他也希望全体老师能在这次扫盲工作中,为界岭村的领导和群众增光添彩。大家都为这话鼓掌,余校长的妻子明爱芬,也在里屋鼓了掌。
  酒至半酣就开始逗闹。老会计死死拉着王小兰的手,非要王小兰和他干一杯。学校的人都替她说情,说她真的不会喝酒。老会计不答应,不能喝的酒,自己可以代她喝,但是每喝一杯她必须亲他一下。也不等王小兰分辩,老会计抓过王小兰的酒杯,一口喝干,并将老脸往王小兰嘴上凑。
  孙四海的脸色顿时涨得像一大块猪肝。
  邓有米见势不妙,起身解手去了。
  余校长怕出事。一边不停地用手扯孙四海的衣角,一边用眼色示意张英才。张英才本与此事无关,又有万站长做后台,村干部们一直对他很客气。见老会计闹得有些过分,张英才本来就想出面干涉,加上余校长的暗示,他便挺身而出,插到两人中间,一手分开王小兰,一手将酒瓶倒过来,斟满桌上的空酒杯:“我代小兰姐和你连干三杯。”也不管老会计同意不同意。一口气将酒杯喝干了三次。老会计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见张英才血气方刚的样子,只有甘拜下风。
  孙四海的脸色也开始平和了。
  张英才岂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间老会计叫起了头晕,说:“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从桌子底下爬过去行吗?”
  老会计以为,在界岭的地盘上,自己说出这话就算给了对方老大的面子,没人敢让他真的那样做,没想到张英才要他当场兑现。
  村长余实见了道:“行了行了,就这样,意思到了就行了。”
  张英才心里早就对村干部有意见,自己来这儿教书都好长时间了,谁也不来看望。听到村长余实打官腔,他就来了气。张英才也不说话,绕到老会计的背后,双手抵住老会计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对面坐着的孙四海。将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后移了移,露出空当,好让张英才将会计推过来。
  恼羞成怒的老会计。爬起来时手里攥着一只肉骨头,要砸张英才。
  村长余实连忙说:“醉了!醉了!别再喝了。撤席吧,别让孩子们看笑话!”
  送走了村长余实和老会计,张英才看见王小兰大大方方地进了孙四海的屋子。他装作走动的样子,来到窗外,听见里面女人的哭声嗡嗡的,像是电影镜头里两个人搂在一起时的那种哭声。
  这天夜里,孙四海的笛声响了很久,搞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歇下来的。
  第二天早上见面时,孙四海明显消瘦了许多,眼圈挨着的地方都是坑坑洼洼。
  升完国旗,余校长吩咐,三年级和五年级,各抽十个成绩靠后的学生,交给他和邓有米安排。按学习成绩排顺序,叶碧秋应该是前三名。张英才不明白,要成绩差的学生做何用处。问过之后,又得不到回答,因而多了个心眼,将叶碧秋派了去。
  隔天,张英才问叶碧秋:“余校长安排的事你都做了么?”
  他吸取上次的教训,说话时绕了一个弯。
  叶碧秋果然很坦白地回答:“余校长安排我巷余小毛做作业,我很认真地做了,余校长还表扬了我。”
  张英才问:“你认识余小毛么?”
  叶碧秋说:“认识。我们一起启蒙的,但他一直
  断断续续,有时候来上课,有时候不来上课。今年开学时,余校长又动员他来了。他只报个名,连教室都没有进,就回去了。他家里太困难,读不起书。”
  张英才说:“我们班的同学,总共要代多少个报名不上学的学生做作业?”
  叶碧秋说:“余校长说,一个同学负责两个人。做完了,每个学生奖一支铅笔,两个作业本。”
  张英才说:“明天放学时,你将代余小毛做的作业本拿来。我替你改一改。”
  叶碧秋一点也没怀疑,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叶碧秋果然将作业本带来了。张英才一看,和五年级已经做过的作业一模一样。
  张英才想不明白,这样做是什么目的。
  转眼十天过去,万站长带着检查团来了。
  检查团来时,余校长又要孙四海将三四年级的课也交给张英才,理由是孙四海也要负担部分接待工作。张英才忙得团团转,连和万站长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他发现,学校里的学生似乎比平时多出许多,却难得有空想想其电的缘故。
  检查团在学校待了一天,下午总结时,张英才给两个班的学生布置了同一个作文题《国旗升起的时候》,三年级要求写三百字,五年级要求写五百字,腾出时间跑去听检查团的总结报告。县教育局的一位主任主讲,他认为,在办学条件如此恶劣的情况下,界岭小学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六点多的入学率,真是一个奇迹!他还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几大堆作业本。张英才听完报告才明白,这次检查,扫盲工作只是虚晃一枪,重点是适龄儿童是否入学。
  万站长也是检查团成员,他发言说:“老万我不怕大家说搞本位主义,如果界岭小学这次评不上先进。我就不当这个教育站长了。”
  余校长带头鼓掌,检查团的成员也都鼓了掌。
  山上没地方住,检查团看着余校长指挥学生降下国旗后,就踏黑下山了。
  临走时,张英才对万站长说:“我有情况要反映。”
  万站长边走边说:“你的情况。等回家过年时,再好好反映吧!”
  万站长走出很远,张英才记起应该把写给姚燕的信,交给万站长带到山下邮局寄出去。他喊了两声,撒腿追上去。跑了百来米,看到万站长在那儿拼命摆手,他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那一行人,在黑沉沉的山脉中隐去。
  检查团走后,张英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平时各处弄虚作假的事他见得不少,那些事与他无关,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这回不同,不仅他是当事人,万站长也是。学校里的人明摆着是在串通一气,害怕泄露玄机,事事处处都防范他,把他和万站长都耍了。这一想就有气往上涌,他忍不住,垒起笔给万站长和县教育局负责人写了两封内容大致相同的信,详细地述说了界岭小学和界岭村在这次检查中偷梁换柱、张冠李戴等等见不得阳光的丑恶伎俩。
  信写好后,他有空就到学校旁边的路口,等那个三天来一趟的邮递员。等了四天不见邮递员来,也不知是错过了,还是邮递员这次走的不是这条路线。他不愿再等下去,拦住一个要下山去的学生家长,托他将两封信带下山寄出去。不过姚燕的信还在手里捏着,他只会将它托付给像父亲和万站长这样万分可靠的人。
  8
  这几天,学校里气氛很好,村干部来过几趟了,大家一起将每间屋子细细察看,哪儿要修,哪儿要补。村长余实表态说,发下来的奖金,村里一分钱不留,全部给学校做修理费,让老师和学生过一个温暖舒适的冬天。余校长将这话在各班上一宣布,学生们都朝着屋顶的窟窿和墙壁的裂缝欢呼起来。余校长还许诺,若是修理费能省下一点,还可以免去部分学生的学费。余校长说“部分学生”时,目光在那些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生身上直打转。
  大约过了十来天,下午,张英才没有课,就到溪边洗头洗衣服,边洗边吹着口哨,也是吹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他边吹边想,这一段,孙四海和邓有米的笛子里,总算有欢乐的调子飘出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很高的石岸上站着万站长。
  张英才甩了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万站长已经跳了下来,铁青着脸,不问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两个耳光,打得张英才险些滚进溪水中。
  张英才捂着脸委屈地说:“你凭什么一见面就打人?”
  万站长说:“打你还是轻的,你若是我的儿子,就一爪子掐死你!”
  “我又没有违法乱纪。”
  见张英才还不服气,万站长更生气了。
  “若是那样,倒不用我管。你为什么要写信告状?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们都是伪君子?睁眼瞎?”
  “我也没写别的,就是说明了事实真相。”
  “你以为我就不晓得这穷鬼都不肯来的地方,实际入学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几?你晓得我在这儿教书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入学率才达到多少吗?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比他们能干,如果这儿实际入学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几。让余校长他们当全国模范都算委屈,要当教育部部长才合适。”
  万站长要他洗完衣服后回屋里待着,学校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张英才被几巴掌打怕了,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屋里。
  天黑前的降旗仪式上,余校长第一次喊“奏国歌”,笛子没有响。余校长喊了两遍,还是不行。他不得不用异样的声音第三次喊:“奏国歌!”笛声才沉重地响起来。
  之后。孙四海开始拼命地劈柴。
  孙四海用斧头将柴连劈带砸,弄成粉碎,嘴里一声声咒骂着:“狗杂种!狗杂种!”直到余校长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万站长很晚才到张英才房中,灯光下脸色有些缓和了,他在张英才的床上斜躺了好久,才长叹一声。
  “你只花一张邮票钱,就弄掉了学校的先进和八百元奖金,余校长早就指望用这笔钱来维修教室。其实,这儿的情况县里完全清楚,想提高这里的入学率,比别处抓高考升学率还难,都同意界岭小学当先进,你捅了一下后就不行了,窗纸捅破了漏风!”
  张英才想分辩几句,万站长不让他说。
  “我让余校长写了一个大山区适龄儿童入学难的情况汇报,做个补救,避免受到通报批评。我和他们谈了,让他们有空将每个学生入学时的艰难过程和你说说,你也要好好听听,多受点教育。”
  话音刚落,万站长就睡着了。
  万站长的鼾声很大,吵得张英才入梦迟了。早上醒来一看,床那头已经没有人了。
  早饭后,张英才拿着课本往教室那边走,半路上碰见孙四海,对他说:“你休息吧,今天的课我来上!”
  张英才说:“不是说好,这个星期的课由我上么?”
  孙四海不冷不热地说:“让你休息还不好么!”
  “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还正想请假呢!”张英才很不高必,昂头说完后,转身就走。
  第二天,几乎是在头天的同一个地方又碰上孙四海。
  “你不是请假了,怎么还往教室跑!”
  张英才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是真生气了。
  万站长走后,张英才明显感到大家对他很反感。孙四海见他时,只要一开口,话里总有几根不软不硬的刺。邓有米更干脆,远远地看见他,就往旁边躲。余校长也很气人,张英才向他汇报,说孙四海剥夺了他的教学权利,他竟然装聋,东扯西
  拉的,还煞有介事地解释,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节就出问题。开头几天,张英才还以为只是孙四海发了牛脾气,闹几天别扭也就过去了。过了两个星期仍没让他上课,余校长和邓有米也不出面干涉,他就想,这一定是他们的合谋,目的是撵他走。
  晚上,张英才看见一只手电筒灯光在往余校长屋里挪,到了门口亮处,认出是邓有米。随后,孙四海也去了。张英才猜想,一定是开黑会,不然为何单单落下他一人!
  张英才越想越来气,忍不住推门闯进会场,进屋就叫:“学校开会。怎么就不让我一人参加?”
  孙四海说:“你算老几?这是学校负责人会议。”
  张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进不得。
  最后还是余校长表态:“就让张老师参加旁听吧!”
  张英才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听了一阵,才弄清楚他们是在研究冬天即将来临。如何弄钱修理校舍等问题。
  大家都闷坐着不说话,听得见旁边屋里,学生们为争被子细声细语地争吵。
  闷到最后,孙四海憋不住说:“只有一个办法。”大家精神一振,眼巴巴地望着孙四海。孙四海犹豫一番,终于开口说:“只有将我那窖茯苓提前挖出来卖了,变出钱来借给学校,待学校有了收入时再还我。”
  余校长说:“这不行,还不到挖茯苓的季节,这么多茯苓,你会亏好大一笔钱的。”
  孙四海说:“总比往年跑了香强多了。”
  余校长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代表全校师生愧领了。”
  “要是评上了先进,不就少了这道难关!”一直低头不语的邓有米抬起头小声嘟哝。说了之后,又露出一副后悔的样子,恨不能收回这些话。
  余校长问:“还有事没有,没有事就教会。”
  张英才说:“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课。”
  余校长说:“过几天再研究,这是小事,来得及。”
  张英才说:“不行,人都在,你们今天就得给我回个话。”
  孙四海突然提高声调说:“张英才,你别仗势欺人。什么时候研究是领导考虑的事,就是现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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