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才说:“不行,人都在,你们今天就得给我回个话。”
孙四海突然提高声调说:“张英才,你别仗势欺人。什么时候研究是领导考虑的事,就是现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将结果通知你。”
张英才无话,只好先行退出,他又没胆子候在门外的操场上,回到自己的屋里,用耳朵租眼睛同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孙四海过来,隔着窗子说了一句更气人的话。
“我们研究过了,大家一致决定,下一次再研究这事。”
张英才气得直擂床板,用牙齿将枕巾咬成团,塞在嘴里狠命嚼,才没有跳到操场上破口大骂。
学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张英才的课。哪怕是请了学生家长来帮忙挖茯苓,孙四海不时要跑去张罗,也不让张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喧哗。张英才以为出事了,心里有些幸灾乐祸。
没过多久,孙四海兴冲冲地从山上下来,手里捧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嘴里叫着:“稀奇,真稀奇,茯苓长成人形了!”
张英才忍不住也凑拢去看,果然,一只大茯苓,长得有头有脑,有手有脚,极像一个小娃娃。余校长从孙四海手里接过茯苓人。细看一遍后,遗憾地说:“可惜挖早了点,还没有长成大人,要是长得分清男女,就值大价钱了,说不定还能成为国宝。”
孙四海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双手一用力,将茯苓人的头手脚一一掰下来,扔到张英才的脚下。张英才见孙四海的眼里冒着火,不敢吱声,扭头回屋,将自己反锁起来。
张英才想了好久,觉得老这么斗也不是事,回避一阵也许能使事情有所转化。他向余校长交了一张请假条。余校长立即签了字,还说一个星期若不够,延长一两个星期都行。张英才拎上一只包,装上牙刷毛巾和给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说,就下山了。
下山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乡里见万站长。
舅妈李芳站在门口说,万站长到外地参观去了。
李芳的样子明显是不想让他进屋。张英才只好在心里骂:你这个母夜叉。难怪丈夫会在外面偷情!嘴里依然道了谢。
出了教育站。看见从县城开来的末班客车停在公路边上。车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里的钱,打定主意,干脆上一趟县城,他想到县文化馆看看,如果运气好,碰上那位写了如此好的小说的干部,就将心里的话全部说给他听听。张英才一上车,车就开了,走了两个小时,在县城边,他叫了停车。张英才记得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种菜的。上高二时,学校开运动会,张英才参加万米长跑,曾经从姚燕家门前跑过。张英才记得具体方位,一路找过去,还真让他找到了。大门上着锁,听邻居说,姚燕的父母上省城看姑娘去了。张英才本没有见姚燕家人的意思,只想认路朝拜一下。转身再到县文化馆,一打听,这才真正失望:那位写小说的干部,已经作为人才,调到省文化厅去了。
张英才的第三个愿望是看电影。他发现电影院居然不清场,看了上一场,只要不出去,就能接着看下一场,虽然是同一部电影,张英才还是一口气看了三遍,直到电影院关门为止。
从电影院出来,张英才去了那家农友旅社。过去父亲来学校看他时总住那儿,同学们还用此事笑话他。他和父亲说了几次,父亲不肯改,仍住农友旅社。张英才不去想为什么自己也只能住农友旅社,找到地方,交了两元钱,登记了一个床铺,也不去看看,拿了号码牌,出门买了一碗清汤面,三下两下吃完,回到旅社,蒙头就睡。
后半夜,那些要赶早去集贸市场上抢占位置的人,早早地就将张英才闹醒了。他跟着那些人起来,去车站搭车,到了候车室,才发现自己也起得太早了点。候车室里只有几个要饭的躺在那儿,他在那里坐下也不是。站着也不对。
幸好候车室的报栏上还夹着一张旧报纸,张英才站过去,从头开始看,连最小的标点符号也要看清楚是顿号还是逗号。看到第二版,突然发现一篇通讯员文章,是说这次贯彻义务教育法工作大检查的,从头到尾全是好话,居然还点名表扬了万站长,自他任教育站长以来,西河乡义务教育工作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英才将这张报纸看完之后,又集中注意力来研究这篇文章。连着看了好几遍,脑子里的思索次数就更多了。
随着有人将要饭的人撵出候车室,车站里慢慢热闹起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西河乡,没想到刚下车就遇上蓝飞。张英才夜里没睡好,有些恍惚,想躲开已经来不及。更想不到蓝飞会主动迎上来,问他何时回去上课。
张英才一时大意,脱口说了句:“上个鬼的课!”
再听蓝飞说出来的话,张英才忽然明白,自己的事已被大风从山上刮到山下来了。
蓝飞说:“鬼才不上课!你是教育站用红头文件批准的教师,不说为万站长争口气,也要为自己留点尊严!”
蓝飞胸有成竹地为张英才出主意,要他回去后。装出一副准备进行转正考试的样子。蓝飞断言,不出三天,那几个民办教师就会想尽办法来巴结他。到了那一步,他就是界岭小学的阿弥陀佛了。
蓝飞说完自己的想法后,不清楚是叹息别人,还是叹息自己,或者只是发泄心中郁闷,他将嘴张得大大的,对着太阳长长地吁了一下。一直侧面对着别处的张英才,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表情看过去。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仿佛也被触动了伤
心事,变得阴阴的。他俩都没有将心里想到的话说出口,似他们这类只是民办教师初级阶段的人尚且如此,界岭小学的那帮民办教师,少的干了十几年,多的干了二十几年,日日夜夜对转正的渴望,早已化为一种心情之癌,成了永远的不治之症。
张英才在心里接受了蓝飞的主意后,回家吃了顿中饭,又让母亲准备几样可以存放的菜,便赶回学校。路过细张家寨时,张英才看到万站长的自行车放在一户人家的门口。不用猜他也明白,那一定是蓝小梅的家。过了细张家寨,便全是上坡路。脚步一慢,就有时间想事情了,特别是遇上一阵大风,吹得身上凉透了,他才恍然大悟:蓝飞也是高中刚毕业,凭他的心智,就算将那些从学校图书室偷出来的厚黑与权谋方面的书背得滚瓜烂熟,也难以在这么短时间里,将民办教师心理摸得如此透彻。所以,一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张英才冲着滚滚袭来的林涛大吼一声。心里却在暗暗叫苦:若是在万站长心里,亲外甥连老情人的儿子都不如,这符合天理吗?这时候,他已经认定,蓝飞的突然出现,一定是奉了万站长的旨意。他忍不住骂万站长是老狐狸,又骂蓝飞的母亲蓝小梅是老狐狸精。
9
回到界岭小学时,余校长他们正在落日之下发呆。张英才有意从三人中间穿过,竟然被视作无物。更别说让他上课的事了。
张英才也就顾不上再生蓝飞让的气了。他就将初中和高中的课本以及学习笔记,全部铺开,陈列在桌面上,窗户也用报纸封死,不露一点缝隙。一连两天,除了上厕所和必要的室外活动,譬如升降国旗等,其余时间决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要随手锁门。第三天早上,他去上厕所,回来后,发觉窗户上的报纸被人抠出一个小洞。他什么也没说,找了一块纸,将那个小洞补上。
中午,张英才正闩着门在屋里做饭,听见叶碧秋叫他。
叶碧秋站在门外说:“张老师,你怎么不给我们上课了?”
张英才说:“都是学校安排的。要不你去问余校长。”
叶碧秋说:“同学们都在想念你,想听你讲的课。”
张英才打开门说:“当学生的可不能挑选老师。”
叶碧秋红着脸说:“不,不是我要挑选老师,是邓校长要我这样说的。”
叶碧秋虽然还在读小学,因为启蒙晚,身体发育情况是全校学生中最明显的。张英才不经意间看到那微微挺起的胸脯,也有些脸红,便赶紧说:“邓校长随口说的话不能当真。”
张英才转身将桌子上的复习资料整理了一遍,这也是故意做给叶碧秋看。他明白邓有米指使叶碧秋来,是有目的的,也说明自己的故弄玄虚已经初见成效了。待叶碧秋将屋子里的情形看清楚了,他又故意说:“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不要再来敲门,我要专心复习。”
叶碧秋走后,张英才忍不住一阵窃笑。
下午放学后,张英才听到外面笛声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邓有米立即放下笛子,冲着他极不自然地笑一笑。张英才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继续喃喃地背着数学公式。一向很会说话的邓有米,犹豫再三才凑上来,却说了一句不大得体的话。
“这几天你没到课堂上去。叶碧秋表现有些奇怪,总是下意识地在纸上不停地写张英才、张老师和张英才老师。”
张英才心里一惊,想好的几句呛人的话,都没法说出来。
天一黑,张英才正要关门,孙四海来了。
“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镜,班上的课由你去上。”
“我请了一星期假还未满呢!”
“我这是私人请你帮忙。”
“如果是公对公,那可没门!”
孙四海走到桌边,拿起那副近视眼镜:“你这眼镜是几多度的?”
张英才说:“四百度。我告诉过你。”
“我记性差,忘了。”孙四海一边说,一边将每一本书狠狠盯了一下。
孙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直到临近天亮时才回来,还背着一大摞书。
张英才装着好奇地问李子:“孙老师是不是背了好多小说回来?”
李子说:“连小说的毛都没有,全是中学数理化课本。”
自从有了那些书,孙四海就不再在半夜里吹笛子了。张英才每次从梦中醒来,都能听到孙四海的读书声。有一次,张英才迎着夜风轻轻地推开门,看到一个读书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好有一颗很大的流星划破天空,落在后山那边,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颤抖。
邓有米也请假下山去了一趟,回来后神情忧郁,背后和余校长嘀咕:“可能是这次转正的面很窄,名额很少,所以上面保密,一点口风不透。”
邓有米说过那话的当天,余校长就亲自找张英才,问他最近以来,对民办教师的工作安心不安心。张英才矢口否认,还装出委屈的样子说,自己本来已经适应了。不再有别的想法,希望余校长别搅动一池春水了。余校长只好单刀直入,指着桌上的书本问这是干什么。张英才就用当老师更要打好基础作为解释,还说万站长每次见面都要叮嘱他,想要当好小学教师,必须全面掌握高中水平的文化知识。见问不出什么,余校长走出去,和守在外面的邓有米一起仰天长叹。
“别的行当越有经验越是宝贝,偏偏只有民办教师越老越不值钱!”后来几次,张英才听到余校长恍惚地自语:“邓有米相信可以花钱买通人情后门,孙四海可以凭真才实学霸王硬上弓,张英才既有本事又有后门,我老余这把瘦骨头能靠点什么呢?”
由蓝飞说出来的这一招数,让张英才一夜之间成了界岭小学镇校之宝。张英才有时候会独自发呆,一遍遍地想,民办教师转正到底是鲤鱼跳龙门,还是阎王爷设下的鬼门关?张英才本来就不是真的在看书,那天他在纸上胡写乱画了好久,回过头来再看,一张白纸上,几乎全写着:尊严!
在他对着这两个字发愣的那段时间里,先是余校长,然后是邓有米,最后是孙四海,就像值班巡逻那样,轮番找借口到他屋里来转转。最特别是孙四海,别人早已放下了架子,唯独他,人虽然跨过了门槛,灵魂却不肯跟进来,所以,每说一句话,嘴唇都要紧张地哆嗦好一阵。让张英才想不到的是,孙四海刚走,王小兰就像风一样溜进来,二话不说,将床上的被子抱起来就往外面跑。等到张英才明白过来,她人已经走远了。太阳落山后,王小兰将洗得干干净净、并用米汤浆过的被子送了回来,还暧昧地笑着说,他在被子上撒播的那些种子全洗掉了。王小兰走后,张英才摊开被子细看,以往在家里连母亲都没有洗掉的那些青春斑痕。真的找不见了。虽然屋子里只有他自己,张英才的脸还是红得快要涨破了。不仅为自己害臊,也为王小兰害羞,以孙四海一向的清高,如果晓得王小兰也开始用那种半荤半素的话语挑逗别的男人,万一失态了,出手痛打她一顿也不足为奇。
夜深人静之际,张英才睡在芬芳的被窝里,脑子里总在想着自己后来在纸上补写的一句话: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连在别人面前笑一笑的权利都没有。
往后的一个月中。邓有米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可见了张英才仍要做出笑脸,声称又见到了万站长,万站长真是个好领导,等等。
余校长哪里也没有去,唯一的变化是一到天黑就在空无一人的小操场上,绕着旗杆踱步。这天
晚上,余校长终于踱进了张英才的屋子。
寒暄一阵,余校长就把目光转向凤凰琴:“最近一段怎么没听见你弹琴,是不是弦断了?”
张英才说:“弦断了不要紧,主要是没工夫。”
余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琴弦:“我这里有四根旧琴弦,不知合适不,你上上去试试看。”
张英才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并说:“只怕过不了两天又会弄断的。”
余校长说:“不会的,再也不会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师听不得凤凰琴响,听了就犯病。现在我将门窗堵严实了。”支吾几句再转过话题,“张老师。这次转正,是不是对一些特别的人,譬如像——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优惠政策?”
张英才说:“没听说呀,真的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余校长忧伤地转过脸:“没听说就算了!你先忙,我到孙主任那里去转转。”走了几步又回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向上报你当教导处副主任。”
张英才心里想笑,嘴上说:“多谢校长栽培。”
余校长敲不开孙四海的门。孙四海声明过,这一段放学后,他谁也不见。余校长本也无事,隔着门说几句就打了回转。
正在这时,黑洞洞的操场上传来成菊的哭声:“余校长,余校长喂!你快救救邓有米吧!”
成菊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余校长。
余校长有些急:“你放开我,有话慢说,这黑的天,叫别人看见了如何说得清!”
成菊仍不放手:“我不管这些,邓有米让派出所的人抓去了,你要想法救他出来。”
张英才这时从屋里钻出来:“派出所的人怎么会抓他呢?”
成菊回答:“还不是为了转正的事,别的人不是有学问就是有靠山,邓有米他什么也没有,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关系可以走走后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没办法,邓有米就到山上砍了一棵红豆杉,没想到被林业派出所的人逮住了。余校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哇!”
余校长一听急了:“这不是丢学校的脸吗!上次先进没评上,这次又来个副校长偷树,真是斯文扫地哟!”
张英才在一旁劝:“事已至此,想办法救邓老师才是上策。”
余校长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成菊坐在地上哭嚎,声音又长又尖。
张英才不耐烦地说:“你哭得难听死了,像死了人一样,搞乱了别人的心,怎么想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