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兴地拍着文的肩膀,跳了起来。
文竟然和我在同一个单位,只不过是不同的部门。我们交换了电话、住址和休息日,约好一定要聚一下。文说,你还记得小地主树吗?他家搬到万寿路去了,他就在离这儿只有两站地的地方当兵。
我说,记得啊,我不是小地主婆吗,他和我哥他们后来就掰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文很神秘地说,想知道为什么吗?我们大院的孩子聚一次吧。离得这么近,谁让北京太大了呢,即使住在一座城市里都不一定能相遇。
我说那好吧,你挑地方我随你,我有选择障碍,千万别让我选。
放心吧。文笑着说。对于哪个饭店的菜好,去哪里玩走哪条路线最佳,所有这些都是文擅长的,包括后来她婚纱上的蕾丝花边的式样,都是她自己挑选定做的。所以,她选择的地方是离我们都很近的陶然亭。尽管,从我上学到目前为止,去过那个公园不止5次“爬雪山”“过铁索桥”,我也没任何异议。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9 一个叫树的人(2)
本来,大家应该上午集合的,午饭加游园来着,但不巧,那天上午下了挺大的阵雨。文后来查了天气预报说下午转晴,于是,临时打电话通知树又改到下午加晚饭,地点不变。
树就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了。应该说是成年的树。
哦,我想起来了,也不能说树是穿了军装的。他那天充其量穿了一条制式长裤,上身配了一件看不出牌子好坏的白衬衣(条例规定在公园这类娱乐场所出入是不允许穿军装的)。为此,文曾经对树说过不下两次,一定不要每套衣服都配白色衬衣,这样的话,别人完全看不出你的品位以及衬衫的质地,文对这些细节很在意。每次文说这种话时,我都恨不得找个小本子什么的马上记下来。
很奇怪的是,比树矮了整整一头的我,却对树眉毛上的那颗痣印象深刻。
有些事情我们往往选择——选择性过滤。粗心的人不会永远粗心。你可以想一下悖论。
树已经完全不是那个跟我哥抢山头的小地主了。我没想到他竟然能长到这个高度——估计跟我哥再抢山头不知谁胜谁负呢。只有一样没变,他的若有所思的。
文在一旁叽里呱啦地说着,她的声音好听,有乐感,像唱歌。
我不清楚为什么文非要选择到公园碰头,因为一进陶然亭我忽然觉得我们很傻。很明显,公园里有两类人,一类是正在“甩手”、“倒走”疗法进行锻炼身体的老头老太太,一类是20岁以下或是40岁以上的陷入感情漩涡的一对一对。
对着一大片湖水,我们三个人坐下来。
文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比赛念诗吧。我的汗毛竖了起来。我用眼睛去找树。目光相遇,树连忙把视线移开。然后很局促地红了脸。
我又看了一眼文,文的笑似乎停了一秒。
我们还是乖乖地听文念了一首戴望舒。然后,树岔开话题,问我从大院搬走后在哪里上学、什么专业。
平淡的对话,我简单的回答。
文忽然插话,她现在写小说呢。是吧?笑着扭过脸看我。
树说,是吗?他的眼睛依旧从我脸上滑过,落在其他有可能落到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莫名的不好意思起来,这事我悄悄地告诉过文,瞎玩一把的。我刚动了动嘴唇。
文又扭过头对树说,呵呵,这次准备把男主人公写挂了。上次她把女主主人公给写挂了……呵呵,是吧?
文又把笑对着我。
我低了头,随手捡了一枝小柳条,拿在手里,在地上瞎划拉一些自己也看不懂的图形,脸很热,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因为悲剧……有力量。我磕巴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的不自信起来。然后扬起脸。
呵呵,对,她们老师就是这么说的。文轻松地应着。
啊,就是就是。哈哈。我夸张地笑,立即恢复常态。站起来,很气派地拍着文的肩膀,对树吹牛,我写出来就是要赚你的眼泪的。
树的脸红了。
晚饭的时候,文和树在说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我不是很熟,那俩孩子进大院不久,我家就搬出来了。
树坐在我们对面,很规矩地吃饭。文坐在我左边,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我不知道怎么插话才好。看着盘子里的生菜我想,这样也挺好,如果文不在场我们该有多尴尬啊。
文说起大院后边的那个家属冰棒厂,我就说我很想念那种五分钱一根,像日光管灯状的奶油冰棍。那会流行用玻璃丝(塑料丝)编成小钱包,里边都是自己攒的钢蹦。如果手头没有还可以去卫生所要塑料包装回来做。。 最好的txt下载网
19 一个叫树的人(3)
文“咯咯”地笑着,她拥有最多数量的那种小钱包,多是深粉色的。
树笑了,灯光把他的笑罩住,温暖,模糊。
树说还记得他去卫生所耍赖,向所长叔叔要大号的山楂丸然后分给我们。我说记得记得,我常常和哥他们混在一起吃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说,你还记得吗?在锅炉房后山上的那个废坑里,你们还立两块红砖,用一根细树枝当签子,串上老玉米架在中间,然后在两砖之间的地上烧火小烤,有一次,还烤了大胖绿肉虫子来着……
哈哈,树第一次笑出了声。他揉着眼睛说,烤糊了给你吃,你吃了一嘴黑,后来听说是虫子吓得又叫又蹦。那会,你梳着娃娃头,脸上哪儿都是齐的,吃完以后,嘴上也是黑色的一条线。
树真开心。树的牙很白。
忘记是谁说的,人往往在笑声中坠入情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算不算。
文有声响地放下手里的餐具,故作不满,撇着嘴,拜托拜托,有人正在吃饭好不好。
我对文说抱歉抱歉,不说这个了。
我说我头疼的考试,文说树的外语很棒让我现在讨教捷径,让他帮你过关。我说好啊好啊,说完就过去了,没往心里去。
回去时,树坚持要送我们。我们说不用送不用送。他说天黑不好,他不放心。执意要送。坐车也就3站地。
当晚,工体有个香港明星的演唱会,谁来着,记不清了。反正本来应该很清静的车上一下子涌上好多人。
我们一上车就晕了。
我和文找到可以伸手扶住的座位,这样站着也不会太累。树很自觉地横站在我们侧面,稍稍有一点驼背,用身体挡着挤来挤去的乘客。同时还要顾及到与我和文之间的距离。不过,无论他怎样努力,也只有一个拳头的样子。
文站得真好看,车上有几个挺帅的男孩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她。
树一直不肯向下看。我的头正好在他的胸前,甚至隐约能够听到类似心跳的“嘭嘭”的声音。我和文交换了一下眼神,文笑了。
我想,树一定又红了脸。
这天入睡之前,我脑子里闪过树的眉毛和那颗痣。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像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又像认识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小地主”和“小地主婆”的外号,从此没再被我们三个人拿出来开玩笑,即使是在当天的聚会时。
实话,我挺纳闷的。
一个月以后,我意外地在办公室接到树的电话。叫我接电话的前辈眼神很凌厉,我真想多说两句对不起,因为那时正在开总结会。全体都在听我说话。
树在电话里说,他创意了一套英语词汇的重点提炼材料,问我要不要。我说好啊谢谢,是真心的感谢,不过心里不是很在意,因为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样的考试我都不太会抱着复习题不放,不是很热心。但我不能驳人家的好意。何况,我惊诧于树竟然记得这事,而且,我还是挺想见树的。
我们约好周日的中午12点在宣武门地铁口见面。
这天,树穿了军装。
我从站台走台阶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站在太阳里的树。那天太阳挺毒的,树直直地站在地铁口。旁边还有两个30多岁的男女,在他附近转来转去,不敢靠近。看见我上来了,俩人凑过来追在我身后低低地问:要发票吗要发票吗?妹妹?
树一眼看见我,快步走过来,那俩人转身开溜。
树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给我,是那种大一点的文稿袋。
我说,谢谢。
19 一个叫树的人(4)
你可得用心看,都是我自己总结的,可以对症下药。树说。嘴角挂着浅笑。
其实每次考试我都是靠临阵磨枪的,有时候连书都不看,不过还是谢谢啦。我接过牛皮纸袋时溜出这句话。
树尴尬了一秒,问,嗯……你往哪边走?
我去西单外文书店。我觉得不应该说刚才那句话,于是声调变低。
我也往那边去,一起走吧。看得出来,树稍微犹豫了一下。
从宣武门向北,是去西单的方向,大约有一站路。我和树并排走,中间隔着大约有一米。穿着军装的树挺不自然,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原本就那样,身子板直,目不斜视,步子迈得不小。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投来五颜六色的目光,也有两三个一伙的男孩子窃笑着指指点点。
我扭过脸看了一眼树。其实他穿军装很好看的。
没事穿军装出来干嘛,多麻烦。我看着前边的行人说。
嗯,下午3点要到所里,有个事。树用右手扶了一下帽檐儿。
两个人就没话了。
我一时也找不到话题,就这么又尴尬地走了一两百米。从便道下到马路有个很矮的小台阶,我早知道那有个台阶,所以依然往右侧看一家音像店玻璃窗上的大招贴——任贤齐的招牌笑,从深长的店内传出: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这歌这旋律怎么就红起来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树猛地拉了我一把,小心!
旋即松了手。
他不拉我我还有点准备,这一拉搞得我也很心慌,忙四处张望直问怎么了?我已经下了台阶。
这有个小坎儿。树指指马路牙。
一看你就不常来西单,这儿是我游击区。还以为什么事呢,把我吓一跳。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语速起码比平常要快1/3。
树说,我平时是不太来这边。表情很抱歉又自责。
这时候,我想念起文来,要是她在可能会有好多话题。可惜文今天和男朋友看电影去了,据说是叫《良心》,她男朋友银行发的电影票。
树也会觉得我说的话很无味吧。
这段路怎么这么长啊……我有点渴。
到了书店门口,我吐出一口气,终于得救了的感觉。马上比较轻快地对树说,我到了,谢谢这个。拜拜!然后举起牛皮纸袋。
树站在一个逆光的角度里,五官变得很有质感,他用了几秒钟研究了一下他的牛皮纸袋,有点不舍地说,希望你都顺利!有事,找我。
树的背影虽然瘦削,但是他的肩宽宽正正的,军帽的高度很标准(有的兵故意把帽檐压低,后脑勺帽子下面的那部分看着会突兀),帽子下面露出剃得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呈倒梯形,一个我习以为常的发式。
我放松了全身,像拆开了绑着橡皮筋的头发。抱着牛皮纸袋,拐进书店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进了一家小乳品店。店很小,只有两条长条小铁桌。好几个人都站着。我从柜台上的一个蓝色硬塑料筐里,拿出一瓶瓷罐酸奶,找了个吸管“噗”的一下穿透被油纸包紧的瓶口,狠狠地吸了起来,真凉快,然后不间断地一直吸到出声音为止。柜台里的胖阿姨挺明显地白了我一眼,多半是嫌弃我弄出的声响。
我把喝空的酸奶瓶又放回塑料筐以前的位置。交钱,扭头走出乳品店。还没到胡同口,就听有人在后面叫,学生,那学生,叫你呢,你的书不要啦?。
我回头一看,那胖阿姨怀里抱着那个牛皮纸袋,在我身后以竞走的姿态边追边喊着我。
我这才想起来,喝酸奶的时候顺手把袋子放在柜台下的一个铁凳子上了。谢谢阿姨谢谢!我嘴甜。胖阿姨教育我,女孩子家家的,在外边不能老心不在焉的,你看要不是我们这个就丢了吧,回头你再把钱包也弄丢了,现如今这社会啊好人可不多了,你要是碰到坏人呢?你这也就是碰到我们了……
19 一个叫树的人(5)
我断定,胖阿姨一定有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儿。
我边点头说谢谢边往后撤,最后向胖阿姨挥挥手。
有空来啊!胖阿姨招呼着,跟我这就算熟人了。
回到宿舍,把新买的书放好,洗了脸,坐在桌子前接了文的一个内线电话,电话里文向我抱怨说,什么《良心》啊,原来是讲渎职罪的,我说怎么他们银行百年不遇的发了一次电影票呢,进电影院,左看右看都是银行系统的,电影开演才知道,原来休息天都要受教育。没劲。
我“哈哈”的笑出了声。
我放下文的电话。脑子里回放了一下我今天说过的话干过的事,觉得自己实在有点讨厌,而且都是事发的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说出的话不好听。我挺沮丧的。
然后,把树的那个牛皮纸袋拿到桌子上,打开袋子,从里面抽出厚厚的一摞,一看,都是B5纸复印的东西,还有目录,按照目录页码翻开以后,发现每一章都有重点介绍,有关键词,词组比较,等等等等。树还在后面标上了出自哪本复习教材上,并用蓝色的口取纸贴在某几页中表示重中之重的意思。这一大摞厚厚的材料中,也有很多是他的笔记,原来他是把自己觉得最有用的部分重新复印装订在一起的,而他的笔记也是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打出来的。树比我们大点,刚从军校毕业没多久,笔记竟然保留得这么完整。而我的笔记每次考完试都扔掉了。
从头到尾翻完这一大摞,我懊恼的瘫在椅子里,看着牛皮纸袋,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坏。
这天是星期三,我和文上晚班。6点的时候,我俩约在食堂,一起吃晚饭。
文细嚼慢咽,不慌不忙。一切都像平日的样子。与我们隔三排座位上的一个帅眼镜,手里拿着一个馒头,撕一块馒头往嘴里塞一块,塞一块,看一眼文。真够累的,你干脆把馒头放在盘子里别吃一直就盯着文好了。我向文埋怨着。
“嘶”,文放下了勺子。左手捂着腮帮子,说,我咬着舌头了。我说最近阿姨没给做好吃的吧,馋死算了。
文扭过脸看了我一眼,眼泪汪汪的。
我吃惊地说,至于吗?就咬了舌头就这样?
听了我的话,文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真的,人家疼着呢!她瞪着圆眼睛说。
我赶紧跑到窗口要餐巾纸。
回来的时候,文不掉泪了,揉揉眼睛,低着头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我问。
文说没有,很挑剔地扒拉着盘子里的米饭。片刻,问,树有本专门归纳的复习材料吧?你什么时候用完了,给我表妹用一下。
成。我说,然后抬起头找那个撕馒头的眼镜,果然,这人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发现我盯着他,马上拿起桌上的托盘,撤了。
我逗文,嘿嘿,你看那眼镜。笑死了。
文说,唔,那是广告部的助理。然后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最近把房子都刷了一遍。
干吗?我瞪大眼睛。
嗯,我和小周要结婚了。
你,你才多大啊?也太早了吧。
你能不能别那么夸张啊?我都23了,小周29了,我们认识都6年了,他们家总催这事。文很平静地说。我从来没听文说过他男朋友的名字,总是叫小周小周的,听着跟同事似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