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张囫囵着嗓子,有一点点泄气的意思:“我,本来想看二毛三。结果,是一毛二。”
“你……睡觉”。老兵17压着嗓子,顺手关上了门。
“嘿嘿嘿”,新兵杨忍不住笑出了声,而且有些收不住,任由他的小老乡无限懊悔地嘟囔:“杨非杨非,我,连长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新训快结束了。
按照惯例,在各部门挑兵之前,老兵17和老兵刘几个人开始悄悄地扒拉老连队九连的小算盘,什么本位不本位主义不主义的,反正自己训的好兵苗子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在老连队里,老兵17和老兵刘一直都很默契,老兵刘就是老兵17当排长时接兵留下的。很多时候,不用说话,只对对眼神,俩人就知道彼此的想法。
真到了挑兵的这一天,老兵17还是紧张了——这次挑兵,冒出来个仪仗队来,这不明摆着要把身高在一米八以上的兵给抢走嘛。话说一个好兵坯子,留在排里的也是连里的就是营里的,自然也是团里的师里的。想当年老兵17在挑兵的时候也是差一点被仪仗队给挑走,结果硬给留在了老连队。一个好兵,两个好兵,一个班的好兵,好兵做的加法就是战斗力。
老兵17和老兵刘匆匆对了对眼神,于是,以整理内务为名,把好兵坯子大个林藏在了屋里,根本就没让他露面。
新训结束时,新兵杨、新兵张、大个林都被分到了老兵17所在的九连。
新兵连考核结束后,老兵17终于写了第二封家书。
敬爱的爸爸:
现在是周六下午3点30分。
首先告诉您好消息。
第一个,在年终举行的队列考核中,我带的连在全新训大队取得总评第一(共4个连);在条令条例的考核中(4个连)取得第一;在军事技能考核中(4个连)取得第一的好成绩。
第二个,新兵连提前结束。挑选人员准备国庆校阅。名单有我。另外,我在全新训大队(780人)中带队非常突出,受到团部嘉奖。
我的情况汇报完了,您的身体如何?
……
8 看见了鬼火(1)
当老兵23读着老兵17的第二封个性家书时,老兵3恰巧也从新兵连,给家里写了两封信。
其中一封是给我的。打开信,看到字并没出乎意料:与他当兵之前相比,写的钢笔字规规矩矩的,挤在一起,像没有足够居住空间的一只只小鸽子。不过,细细一看内容,好家伙,满页都是豪言壮语,吓我一跳,这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啊。
在信里他说,在新兵连训练时,他一紧张就爱张着嘴(不紧张他也爱张着嘴),露着小板牙,结果,刚列队就被他班长尅了一顿:你!第一排第四名!把你那个嘴给我闭上!把牙给我揣起来!
看到这,我都笑晕了。
我们回信都是很小心,慎重地挑着词儿写,大都是鼓励他的话,什么不要怕苦不怕累啊,别怕寂寞训练要加油啊……唯独老兵17,回信时很严厉地告诫他不能因为新训艰苦就从新兵连逃跑。没办法,那会老兵17那里确实有个新兵跑了,据说跑出南度上了小火车,刚刚拐了个弯到家,发现老兵刘已经在家里等着他了!老兵3后来就不太给老兵17写信了,他觉得当大哥的一点都不信任他,有点伤自尊。
老兵3心思很细腻,不像老兵17那样一天到晚做着将军征战沙场的梦。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想法都很简单、实际。
老兵3的信其实写得还是挺勤的。隔一个星期就来一封信,豪言壮语依旧,不过从信里我们觉得他在慢慢长大。
新兵连艰苦的训练老兵3终于扛过来了,我们都替他高兴。老兵3自己说的,下连的时候被分到了团直属工兵连。为此,老兵3曾在当天偷偷地请教过一个老兵,关于工兵起地雷时的爆炸率的问题以及若干技术性疑问。望着老兵3挂满期盼的脸,老兵不得不郑重地回答“不清楚”……
事实是,这一次,老兵3别想找人给他出主意,帮他下决定,他必须得去工兵连,不管他愿意与否,他必须要和那些个不知道意外爆炸率是多少的地雷打交道。
老兵3下到工兵连以后不久,就病了,胃炎。我们去看他。
车大概开了有6个小时,就到了工兵连的驻地。一眼望去,空旷、无人,全是黄土。
我们坐在连部等他的时候,多少也有点紧张。毕竟,一个从小就没离开过家的有点胆小的孩子,离开我妈的势力范围已经5个月了。我妈持续地绞着她的手指头。老兵23客气地同连长说着话。
不一会,听见门外一声:报告!
嗯?那是我弟的声音吗?蛮洪亮的嘛。老兵23面不改色,但我妈已经满脸通红了。果然,老兵3推门进来那一刹那我那没出息的妈就又开始掉眼泪。
老兵3原本白白净净的小脸,黑了,结实了。脸被风吹皴了,两颊红红的,冻的。
连长还很客气让他坐下。老兵3局促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直,坐住椅子的四分之一处。老兵23刚刚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小兵!”
话音未落,老兵3一个猛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往上窜——“到”!!
吓了我们一大跳(老兵23这哪儿是语言啊,简直就是以发射火箭的按钮)。老兵23在感叹他儿子这个标准的军人反应之余,竟然忘记场合很得意说了声,“稍息”……
我们都晕了。
此行,我收到的最大欣慰是,老兵3能对我说,姐,你在家要多照顾爸妈……
老兵3刚刚下到工兵连时,闹过几个笑话。
是这样的,在他尚未融入部队生活之前,印象里的战友们还都是战争时期或司令部老机关兵的样子。结果,某日,也就是他下连第一天,帮炊事班挑水,在井台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班长也在挑水,老兵3心里一热,顿时激情澎湃,暗想:这就是部队里传说的老班长啊!于是恭敬并满怀深情地喊道:老班长,老班长!我来帮您挑。第二天又在食堂巧遇白头发班长。老兵3一个箭步跑过去,敬个礼又喊道:老班长!搞得白头发班长很奇怪地看着他。
8 看见了鬼火(2)
几天以后,老兵3的班长对老兵3郑重地说:“三班长说了,别老叫他老班长老班长的,怪起鸡皮疙瘩的。他不老,就比你早一年的兵。”
老兵3接着问:“啊?就早一年啊。那他那一头白发呢,难道是在部队操心操的吗?”
班长慢悠悠地说:“嘿嘿,三班长他本来就是少白头,新兵时就是白头发啦。”
老兵3当时就窘在那里。很羞愧。
老兵3本来在家就是胆小的,其实到了部队也还是胆小的。所以,站夜岗的时候,他也发生过几件遭遇“鬼”的事儿。
某夜老兵3从团部步行回连部。当夜小风嗖嗖的,四周黑漆漆的,团部离连部的这1公里路上,方圆不见村庄和人影。
老兵3一个人非常紧张,全身上下都绷着劲儿。不一会,他隐约听到有一种“扑拉扑拉”的声音,好像是从他身后发出来的动静,他一走就响,一停就没声儿;老兵3吓坏啦,开始挥动着双臂小跑起来,他跑得越快声音越响,而且越来越响……老兵3的那颗小心脏啊,都拧巴到一起了。
当他远远看到连部那朦胧的灯光时,禁不住带哭腔喊了起来:“班长,班长!快来呀!有鬼追我!”
班长带着几个兵迎面跑来,手里还都拿着枪。
老兵3看见班长时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群人气喘吁吁,忙不迭的问,哪呢哪呢?
可身后没人啊。
正当大家狐疑之际,老兵3急得拍了拍军装,忽听“扑拉扑拉”,循声低头一看,原来是他在团部买的两袋方便面!装在军大衣的兜里,露出来的塑料包装和他甩动的胳膊摩擦出来的声音!
老兵3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冲班长和老兵们“嘿嘿”一笑。
班长盯着他的脸,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个熊兵!快走!给我回去!”
又过了几天,老兵3第一次站夜岗。他的岗哨正前方,不远处是十几个或大或小的坟包。
这天夜里1点多钟,四周无人,灯光昏暗的紧。空旷寂静得只剩他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他发现这十几个坟包上隔一会便有一小亮点划过,隔一会又有一小亮点划过……寒呢!鬼火,绝对是鬼火。老兵3以为是鬼火。
但又不能擅自离岗。他心里盘算了半天,决定做圆周状绕圈站岗,他的想法是别让鬼从背后包抄过来。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接岗的正是他班长。
班长走过来说:“××,什么毛病啊你!转什么转啊!”
老兵3很神秘地小声说:“班长,我……我发现……咱这有,鬼火……”
班长一激灵,没吭声。仍很沉着地说:“胡说!不可能!”
第二天夜里,班长叫老兵3:“跟我走!看你的鬼火去!”
结果,他们发现,在那些坟包更远一点的地方,隐隐约约是条高速路。鬼火其实就是晚上过往车辆的灯光罢了。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形状狭小又非常朦胧。
班长对老兵3说:“好好看清楚啊!搞得老子一晚上揪心!”
除了遇到过“鬼”,老兵3也常干让连长哭笑不得的“好事”。
工兵连轮流到炊事班养猪,赶上老兵3的时候,正逢八一前夕,连长有令,要杀猪。可老兵3天天和猪在一起,竟然有了感情,很怕猪们的那双小黑眼睛看他,他受不了那眼神,全是悲哀和凄切。于是,就在杀猪的头天晚上,悄悄把猪给放了。结果,一只猪正从他胯下顶过,他倒骑在猪身上跑了十几米,又不敢出声,怕被发现,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第二天被连长臭骂了一顿。
步兵的伙食不太好,老兵3们常常觉着肚子里没什么油水,肠胃被大白菜汤刮得都薄了。老兵3受不了啦。有幸这天碰上炊事班做大肉包子,注意,不是小包子,是大包子,他一气儿吃了12个。吃完一抹嘴,还觉得不服气,就偷偷地往兜里又揣了俩。结果半夜胃疼被送去卫生队,那藏起来的包子也被发现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工兵连的驻地尤甚,几个兵在训练场上走,三人行必须成列,但是又不允许把棉帽子两边的帽耳放下来,怎么办呢?老兵3的耳朵已经冻得流浓了,于是,他出了个主意,就是把手里的白线手套,分别压在棉帽子下,正好能盖住两个耳朵的地方,这样就不犯纪律了。
没想到,那天,凑巧连长望天,远远看见他这几个活宝排着队走来,白线手套在这些兵的耳朵上一呼扇一呼扇的,特像小日本的那破帽子,于是,连长不顾一切地朝着老兵3们狂奔过来……结果,可想而知,“都他妈给我站好!”狂卷一顿之后,被罚整理清扫猪圈!
此外,新兵第一年老兵3落下一个听觉上的“病根”。原来,老步兵的业余生活实在是贫乏又枯燥,工兵连驻地又离军部很远,偏僻极了,少有什么文艺团体下来慰问。所以,在这一年的“八一”,好不容易有个天津市的曲艺团来基层慰问,到了他们工兵连的地界,结果,他们除了时调演员就剩下时调演员,天津时调演员们情绪高亢地演了一夜的天津时调,“噔噔滴噔噔噔,噔噔滴噔噔噔”……
老兵3郁闷之至。
反正日后老兵3回家,一听见那个“噔噔滴噔噔噔”,就捂住耳朵做崩溃状。
你要是想气他就可以哼这个节奏,他保准捂着耳朵撒丫子跑了。
9 恋爱的化学反应
暮春。
北京。
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空气干燥的紧。
屋子里腾腾的热气,把躺在暖气边上的米德罗维奇的那双大猫眼,给熏成一条缝。此刻,它正伸长了身体,四脚八叉地耷拉着猫尾巴,守在我家的紫鸢尾花旁,享受着干燥又柔软的那几缕阳光。
“叮铃!”
急促的门铃响起,米德罗维奇警觉地翻了一下身子,打了半个滚儿,竖起耳朵,使劲甩了两下脑袋,忽做清醒状,紧接着“噌”的一下跳下椅子,急促地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毕恭毕敬地立在了门口。
敏感的家伙,一定是在老兵17刚刚下电梯的时候,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
我家人的性格、脾气和地位,完全可以从米德罗维奇的各种反应中看出来:比如,对老兵23,基本上是想欺负就欺负(还常常发出不满的完全不像猫叫的一种叫声),一离开就思念型;对我妈是稳重地跟在身后,叫上桌子绝不上椅子型;对老兵17,是毕恭毕敬、有模有样、叫它来不敢走型;对老兵3,则是见面就溜墙沿儿型,因为老兵3喜欢它时完全不能克制自己抱着它一通乱晃,揉耳朵捏脸,常常把它晃晕……
果然,一分钟后,老兵17进了门。
这一年,老兵3刚刚下到333团的工兵连,老兵17训完新兵之后回老连队——九连当他的副连长。
“能不能脱了鞋换双袜子呢,把你的臭袜子……扔了吧?”我试探性地问了问。要是遇到他“晴天”的话,我会义正词严并没大没小地吼着他的常用名,出去!别熏我们!可是,这会儿却不敢。这人今天阴天。
这个周末下午,老兵17是4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回家。老兵3应该还在工兵连的训练场上吧。我不禁想念起老兵3来,不知道在那儿吃的好不好。
阴着天的老兵17默默地走到老兵23的面前,挠了挠头顶,低声地说,爸爸,我们连一个兵跑了……
老兵23一下摘了花镜,睁圆了眼睛,扔下手里的报纸。“那你怎么还回来了?”
老兵17说,被我们追回来了,我待会儿跟您细说,反正,我有责任。然后不耐烦地对我说:你倒水去(粗暴啊),不过这次,就咽了下这口气吧。我乖乖地倒了杯水。
老兵17拿起杯子“咕咚”一下,并高八度地叫了一声“烫死!”
然后饶有兴味地盯着我,那表情像在通知我:小心我爆料……
我自知心虚,赶紧换水。
某一天,你会发现,从心底深处忽然“呼啦啦”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儿。
后来的很多事,都跟这朵毫无征兆的花有关……
花开的那一瞬间,一个很可能毫不相干的人,会一下子变成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反正,总有一种鲜艳是你要的。
所以,也有人称它为“化学反应”。
可能是:A+BC=B+AC
或是:
①较活泼的金属置换出较不活泼的金属或氢气
②较活泼的非金属置换出较不活泼的非金属
③非金属置换出金属
④金属置换出非金属
……
我就这么化学反应了一回,可能是①,也有一点像③。
他长长的眉毛上有一颗痣。
不仔细看是不会被轻易发现的。
牙齿很白。是那种椭圆型的。
一笑,眼睛就会变成弯弯的月牙。
不穿军装的时候,像个学生。
有点瘦,跟老兵17一样的高度。
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在夏天的洒满夕阳的湖边,他蹲在草地上痴痴地望着湖的尽头,而我在不远处呆呆地望着他。
他的脸庞,霎时,朦胧一片……
“你们……那个……有联系吗,后来?”
望着老兵23的走出客厅的背影,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小白脸?开会遇到的。”
老兵17看似漫不经心的说,“咕咚咕咚”咽下两口水。
“一天到晚,神神秘秘!怎么说也算一个大院的吧!我看着都费劲,该说就说呗。”
“为什么是我先说?”
“那为什么就不是你?”
……
我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