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回连部的新兵杨,特别怕与老兵17面对面,他怕老兵17那看似不经意的眼神儿。如果新兵杨远远在楼道里看到他这位平时总虎着个脸的副连长时,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走,轻轻的,迅速的,就怕和他对眼神。
到底是愧,还是怕,抑或其他,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老兵17并没有在新兵杨的面前流露出任何一丝异样的表情,尽管,他看不上他,他从心里看不上他。但,他还是他的兵,三连的兵,要尽快地让这个兵融进九连。
看着刚刚回来的新兵杨那一脸的小心和局促,看着这个小新兵脸上那两块“高原红”,老兵17的心里,竟然冒出一点点怜悯。他知道小新兵怕他,但对着这个从三班逃出来的兵,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笑脸。
新兵杨又和他的小老乡新兵张在一起了。
他的下铺就是新兵张。
这天,熄灯之前,老兵17进班,来看白天训练脸上挂花的新兵小牛。看着他脸上的伤痕,老兵17弯腰用手指头轻轻碰了一下,疼得小兵龇牙咧嘴但没敢出声。
老兵17故意板着脸说:“龇什么牙。这算什么,多大点事啊。咱们连的兵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像你这么娇气的!你看看你班长,刮大风下大雨,我们照样扑到泥里。这才是九连的兵!过两天,跟我到训练场我教你要领。”
接着,老兵17扬起脸对着新兵张说:“小牛,你跟张阿立比一比,看谁这个月的会操表现好。”然后拿眼睛扫了下四周,喊“杨非!”
恰巧新兵杨端着一碗热水刚刚进来,一激灵,手一抖,热水溢出来洒在了手上,这叫一个烫!
“有……有!”新兵杨不敢扔下那碗热水,但又烫得不行,只能夹着嗓子回答道。心里还默默地念叨着:别紧张别紧张,看他,看他!
“看来你在练瞄准。”看着新兵杨那一眨不眨的眼睛,老兵17忍不住提醒:“去,把你们排长叫来。去我屋。啊,那个你,一起。”
新兵杨应了一声,飞快地去找他排长。
当新兵杨和排长跨进老兵17的办公室时,他发现,一贯穿着作训服的副连长竟然也有一件不是军装的衣服——藏蓝色的毛衣、袖子短短的浑身是心型图案的毛衣!
新兵杨一时感到不太习惯,似乎,那看惯了的眼神也和这毛衣一起,变得暖融融了起来。
这时,老兵17看着新兵杨,前所未有的认真:“杨非,你排长这会也在,就跟你排长和你在这说清楚。从明天起,你开始担任咱们连的军械员。下周去参加团部的培训。”说这些话时,老兵17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新兵杨的眼睛。
“我希望你,时刻记住自己是一名军人,是咱九连的兵。还有,不管是什么牌,只要发到你手里,好坏你都得拿着。你,懂了吗?”
14 摔人(3)
新兵杨望着老兵17,这一次,终于从心里翻出了一阵羞愧。
老兵17顺手拍了一下有些发怔的一排长的肩膀。显然,一排长一脸迷惑。
尽管老兵17不同意邹剑龙的这个私自决定,尽管他心里塞满了情绪,但,他不能够在兵的面前流露出一丝不满。
这是他九连的传统,连部一班人的决议,在连里一定是一个声音。对于邹剑龙的问题,等连长归队后,会有办法解决的。更何况,他希望能有机会,他确信有机会把这个打小算盘的新兵杨带成他真正的兵呢。
老兵17牛归牛,但他的上下级观念很强,听妈说,他小时侯跟院子里那一帮淘小子们玩攻山头,他比人家都高一头,但却被“司令”分了个勤务兵。“司令”心眼贼多,经常高呼着进攻口号的同时——“闪人”,就是举把小木枪喊“同志们冲啊!杀啊!别让鬼子跑了啊!”一把小手枪在头上乱飞舞,自己身子却不动。结果,每每“司令”一发话,眼见着老兵17当排头兵做一腔仇恨状往沙子堆上猛攻,总是第一个摔进敌人事先挖好的陷阱。
据说,俘虏以后因拒绝被当马骑一下,主动要求像五壮士一样牺牲,再从大沙子堆上“跳崖”。晚上回家,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好地方,衣服里鞋里全是沙子。
我妈那会常跟楼下媱媱她妈唠叨:这傻儿子长大以后可怎么好呀,欸哟。其实,妈大可不必那么担心。
老兵17的那个贼心眼司令后来长到165米就停止了正常发育,不会再指挥他儿子跳陷阱了,而那时,老兵17已经接近180米,因为篮球打得好,跟兄弟们够意思,在大院和八一学校里才渐渐地成为了“头”,
不过,对长辈的服从和礼貌,老兵17是没得说的。所以,当兵以后,再加上军人“服从”的天职,他都做得更好。
对邹剑龙,老兵17强压着火气并按照九连一直的传统去做的。他对一件事深信不疑,邹剑龙身上的那些军阀习性迟早要被完全改掉,进了九连的熔炉就一定要被炼成九连的兵。不管是谁!
自从到九连以来,邹剑龙的心里就不痛快。
从老部队被调到这里,本不是他的愿望。作为一名普通的基层军官,原本,他是想调到上级机关的。上尉,他现在的军衔,调到机关当个干事、参谋,很合适。如果到了校一级就不好挪动了。等着他的将是越来越残酷的竞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官也是兵。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够按部就班地顺着金字塔往上走。走到一定高度上不去的时候,并非原地待命或保持旧有的生活秩序和节奏,就能够继续。必须要面对变化。因为等待每个人的,将是人生的转折。对一部分人来说,可能会更好;对另外的一部分人来说,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实话实说,本来,团部有他一个位置。可是最后的结局却是到九连。什么军阀作风,扯淡,在四营他根本就不算什么军阀,都像那帮奶娃子兵唧唧歪歪的拎不起来,什么时候能成个气候呢。想起当年他在大阅兵时拔军姿练得不能打弯儿的两条腿,在烈日下挺过几近生命最后极限的挑战……妈妈的,比起那会儿我吃的苦,现在的孬兵算个龟!
让新兵杨去当军械员,确实是他自己的主意,一半是因为上边那个打招呼的电话,一半是他要给九连来个下马威。是谁规定的上边打了招呼就一定要听的呢。只不过他恰巧就要这么办。邹剑龙的自信90%来自于他过硬的军事素质。 txt小说上传分享
14 摔人(4)
这天,连部晚点名。
站在全连战士面前,邹剑龙看了一眼白天与排长外出归来的新兵张:“这周的训练效果不好。张阿立,听说你最近不舒服吗?你长这么大个子,怎么在训练上装孙子,一外出就活蹦乱跳的,打扮得光溜溜的,熏得苍蝇都不去!”
新兵张窘着脸。他从来没把自己打扮得光鲜过,要不是排长,他才不想外出呢。这两天确实感冒了,本来就头昏眼花地坚持着训练,嗓子疼得都说不出话来。
邹剑龙这么当众训斥一番,全连人的眼神都刺在他脸上,真跟刺了一百多根钉子一样。新兵张憋屈着脸,鼓着嘴。憋得他里里外外就一个字——“疼”。
晚点名结束。
老兵17推开了邹剑龙的门。
“我对你有意见。”老兵17直勾勾地瞪着邹剑龙。
“啥意见?”邹剑龙也直勾勾地瞪着老兵17。
“你不了解九连,你不爱九连的兵。你粗暴、简单,军阀作风!”老兵17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军个屁的阀!你他妈没资格跟我讲!老子晒暴皮、断骨头的时候,你小子不知道在哪儿吃糖!”邹剑龙也爆发出来。
他话音没落,老兵17一个大跨步冲到他眼前,以60度角的距离向下死死盯着他的眉心,同时,伸出右手食指——老兵17恨不得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到的这个手指头上——这个经常挥胳膊时忍不住点两下的手指头,点着邹剑龙的鼻子低声吼道:
“把你的话给我收回去!收回去!操!我今天就不信这个邪!”
一刹那,就在一刹那,邹剑龙马上反应出老兵17的这个令他极度讨厌的破手指头,“噌”的一下,迅速伸出右手扫了过来,只见老兵17立即用左手锁住他的手腕,同时飞出右拳正对邹剑龙面门下去,邹剑龙闪身往后一仰,还没来得及回手,老兵17的右腿快速地下到他裆下,拽着他手腕的同时左手向前向下一拽,把他的身子向左一拧——眼看就要转着举到头顶甩出去……也是在这一刹那,老兵17,忽然停住了。
他一下子松了手。
邹剑龙很敏捷地一个小翻身,他的身体一直绷着劲儿,很快地就站直了。
老兵17没说话,蹽开大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邹剑龙望着他的背影,咧了咧嘴,边活动手腕边说了句:“兔崽子,还有把子力气。”
后来,老兵17说,当时血往上涌,脑子里就一条,把他转起来摔出去……可就一刹那,一个念头闪了一下,“你这又是在干什么呢?!”他松了手。
其实,有时就是瞬间的一个念头,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我那会就是停了一下。毕竟和当年在师部把人塞进水池子不一样了。要真是把他摔出去,为了解气?为了逞强?我的兵们会怎么想连里这几个人啊。”当然,这些都是老兵17冷静下来以后想起的。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这个每天都坐在自尊心大弹簧上的邹剑龙,自从与老兵17发生了这次“摔人未遂”事件后,屁股下的毛毛虫越来越少。可见,有些人需要讲道理,有些人需要出拳头。
而且,俩人相遇时眼神对眼神,就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主动地将对方跨越过去。短时间内,邹剑龙有所收敛,连长仍未归队。
新兵杨的日子却是好过多了。
话说新兵杨从团部培训班回连以后,训练的强度比一般兵要轻点,环境那是比三班好多了,多少是在连里的小砖楼里,不用对着干枯的荆棘丛绝望,也听不到呼啸而过的火车的巨响。他的“高原红”渐渐地褪色了。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在灯光下,用自己的时间安心地准备第二年的考试。他知道自己在军事技能方面超不过其他兵,比如他的小老乡。他学习不差,他就想考军校,而且是一门心思,他觉得只有上了这条船自己才能成个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14 摔人(5)
对于更远大的抱负,他,暂时还没有。
在连里,他不是太招人眼的兵。一句话,不是很好,也不是最差,中不溜的往前驾。
除了对自己的那点眼前的事关注以外,他希望别人永远不要发现他才好,让他躲在九连的一个小角落里做自己的事情。他只跟他的小老乡新兵张有着不太密切的来往。
从团部培训班学习回来的第二天,新兵杨终于拿起了笔,他要给家里写信了。
在信里,他会写,他连里很好,离北京市中心并不太远,他也没去战斗班,去三班时因为表现好所以当了军械员,军械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但他不会说给三叔写信那件事,尽管他清楚父母都知道。
对于这件事,他决定要选择性失忆。
他知道,即使他不说,他爹妈还是会到三叔家去感谢的,或许不会看眼色的爹还会背着小米和红薯,这些常常被三叔放在门后的东西。他的脑海里又闪出婶婶的那副表情。
当然,这封信也会被妈妈拿到村里与婶子们大声讨论。全村人都会在一天内知道他当了军械员,妈妈是不是会骄傲地擦着泪花呢……妈会说:“看,我的儿真有出息。”
母亲的笑比什么都重要。
同期入伍的不止他、张阿立,还有一个被师部挑走当了政委公务员的小老乡。小老乡跟着首长进进出出的,听说寄回去的照片都在乡里那边传开了,很神气。
他也想让妈妈神气神气。
日后,他一定会还三叔这个大人情的。他不会欠他的。
正想得出神,老兵17推门走了进来。新兵杨马上站了起来。
老兵17甩着两只长胳膊例行检查。新兵杨紧张地看着。
老兵17看了看他,眼神又从他的肩膀直奔了窗外。扬了一下下巴,很平缓地说:“看,张阿立他们练得多欢。”
新兵杨顺着老兵17的目光,看到窗外训练场上几个兵在练倒功。排长在给新兵张做示范,给几个新兵开小灶。眼见着新兵张动作不到位,爬起来的时候,排长的脚飞了出来,他竟然闪开了,排长在后边追,他左闪右闪地S型跑着,小牛等几个兵“噢噢”地起哄。夕阳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
看着看着,新兵杨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空空的,脑子里又一时满满的。
自从他从三班回连部又当了军械员,战友们也不太愿意找他说话了,大家的脸色虽没有什么特别,但,就是隔了一层。只有小老乡新兵张依然愿意跟他在一起,不过新兵张很诚实、直白地告诉过他“别的班的兵都讨厌,排长不喜欢你……”
他虽然不想让别人太注意,也不想像新兵张那样把“喜欢”放在第一位,但也不愿意被别人遗弃。
老兵17这时顺手拿起他桌上的信纸,看了一眼又放回去,对新兵杨说:“给家写信呢?字不错。继续。”说完,走到门口,又扭过头,有意无意地说:“那什么,你帮通讯员出墙报写几个大标题吧。”
“是!”新兵杨挺直了身子应道。
这会,他忽然觉得副连长的背影也没那么可怕了。
新兵杨坐下来,高高兴兴地写完了他当兵以后给家里的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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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代价(1)
新兵杨的小老乡新兵张,已经很熟悉九连的环境和氛围了。只不过除了战友们生动的脸,他依旧怕见众多的生人,且常常要弄点小插曲。
这一年到了5月份,部队换装。九连全体集合在训练场统一下发新冬装。
这次换装包括棉大衣、棉袄、棉裤子、棉帽子、棉手套一应俱全。连长强调动作要快速、整齐,并且,不得当场试穿。连长下过命令,各班排在训练场集合。
训练场上,新兵们心里新奇又有点兴奋。老兵17顺着各排的顺序走到新兵张的二班。只见,二班长用大嗓门讲过要求,兵们开始有秩序地自我清点。
新兵张笑嘻嘻地抱着棉帽子端详半天,翻翻里边又看看外边,终于——一个没忍住,把棉帽子戴在了头上。新兵杨从他眼前过,新兵张顶着帽子冲他乐了。新兵杨还没来得及说“摘下”只张了张嘴,就听他班长一声喊:张阿立!停!新兵张听命令,停下动作,头上依然戴着棉帽子。班长继续:把扣子扣上!讲过没有?不让试不让试。戴一天!
于是,扣上了棉帽子两边扣子的张阿立,在训练场边顶了一天的系得很紧棉帽子。
新兵杨无能为力地摇摇头。已经跟他说过很多次了,让他说话行动之前好好地想想,过过脑子……不管用。新兵杨知道他这位可爱的小老乡很多流传在连里的故事。
上周,新兵张和排长步行外出。排长爱攒钱,身上从来不带钱。俩人路过量身高体重的,“5毛钱一位5毛钱一位”。新兵张很高兴,也没跟排长商量商量,就“嘭”,站上了秤……拍给老板5毛钱。
排长跟在他后边一看他上去了,自己也上去秤一下呗,于是,也“嘭”的一声踩了上去。排长下来以后,一摸兜,糟了一分没有,心想,新兵张会替他付了吧。一扭头,看见新兵张很不解地正望着他。
俩人就这么望来望去。
老板憋不住了说:“还差5毛呢。”
排长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借5毛钱。”
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