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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介绍:
《春》
故事梗概:觉慧逃出家庭后获得了自由,但家中的悲剧还在一幕幕上演。觉新兄弟的继母周氏的娘家人来到成都,要为觉新的表妹蕙完婚。蕙是聪明美丽的女孩,却被顽固的父亲许给荒淫的陈家,大家都替她惋惜,觉新在她身上看到梅与珏的影子,却无力帮助。这时,觉新的爱子海儿不幸病死,他对生活更加没有了信心。觉民与琴则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并鼓励家中的弟妹走出家庭。
三房的淑英被父亲许给冯家,她极力想挣脱不幸的命运,甚至想过效仿鸣凤去死,觉民与琴决心帮助她脱离家庭,去上海找觉慧。蕙完婚后过着不幸的生活,很快就患病,因为婆家不肯请西医耽误了医治,默默地死去。蕙的死再次刺激了觉新,也使他开始支持觉民等人的计划。最终,淑英在觉民等的帮助下,被护送到了上海。在《春》的结尾,觉新等人收到她从上海的来信,信中倾吐了她获得自由后的幸福。
……章节内容开始………
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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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我们太太请你去打牌,”倩儿走进房来笑嘻嘻地说。
高淑英正坐在窗前一把乌木靠背椅上,手里拿了一本书聚精会神地读着,吃惊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倩儿一眼,微微一笑,似乎没有听懂倩儿的话。
“二小姐,我们太太请你就过去打牌!王家舅太太来了,”倩儿看见淑英专心看书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便提高声音再说一遍。她走到淑英面前,站在书桌旁边,等候淑英回答。
淑英把两道细眉微微一皱,推辞说:“怎么喊我去打?为什么不请三太太打?”三太太张氏是淑英的母亲。
“我去请过了,三太太喊你去替她打,”倩儿答道。
淑英听了这句话,现出为难的样子。她放下书,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刚打算走了,马上又坐下去,皱起眉头说:“我不想去,你就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我们太太请你一定去,”倩儿知道她的心思,却故意跟她开玩笑,不肯走,反而追逼似地说了上面的话,一面带笑地看她。
淑英也微笑了,便带了一点央求的口气连忙说:“倩儿,你去罢。大少爷就要回来了,你去请他。我实在不想打牌。”
倩儿会意地笑了笑,顺从地答应一声,就往外面走。她还没有走出门,又转过身子看淑英,说道:“二小姐,你这样子用功,将来一定考个女状元。”
“死丫头,”淑英带笑地骂了一句。她看见倩儿的背影出了房门,宽慰地嘘了一口气。她不用思想茫然地过了片刻,然后猛省地拿起书,想接着先前中断的地方读下去。但是她觉得思想不能够集中在书上面了。印在三十二开本书上的四号字,在她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而且不时地往隔行跳动。值得人憧憬的充满阳光与欢笑的欧洲生活渐渐地黯淡了。代替那个在她的脑子里浮现的,是她过去的日子和她现在的环境。她是一个记忆力很强的人。她能够记起许多的事情,尤其是近一年来的。的确,近一年来这个公馆里面发生了许多大的变化,每一个变化都在她的心上刻划了一条不可磨灭的痕迹,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使她知道一些从前完全不曾想到的事情。这些变化中最大的就是祖父的死,嫂嫂的死,和堂哥哥觉慧的出走,尤其是后一件事情给了她相当大的刺激。她从另一个堂哥哥那里知道那个堂哥哥出走的原因。她以前从不曾想到一个年轻人会把家庭当作可怕的地方逃出去。但是现在仿佛那个堂哥哥从家里带走了什么东西似的,家里的一切都跟从前不同了。她自己也似乎有了改变。一年前别人还批评她心直口快,爱说爱笑,如今她却能够拿一本书静静地独自在房里坐上几个钟头,而且有时候她还一个人在花园里带着沉思的样子闲步,或者就在圆拱桥上倚着栏杆看下面的湖水。在这种时候她的心情是很难形容出来的。好像有一个渴望在搔她的心,同时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心里飞走了,跟着过去的日子远远地飞走了,她的心上便有了一个缺口,从那里时时发生隐痛,有时甚至是无缘无故的。固然这心上的微痛有时是突然袭来的,但是过一下她也就明白那个原因了。她马上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过后她又胆怯地把它抛开,虽然那件事情跟她有极大的关系,而且使她很担心,她却不敢多想它;同时她自己又知道即使多想也不会有好处。这是关于她的婚事的。她只知道一点,另外又猜到一点。她的祖父在日把她许了给陈克家的第二个儿子。庚帖已经交换过了。这门亲事是祖父起意而由她的父亲克明亲手办理的。下定的日期本来已经择好了,但是因为祖父突然病故就耽搁下来。最近她又听到要在年内下定的话。关于陈家的事情她知道得很少。但是她听说陈家的名誉很坏,又听说陈家二少爷不学好,爱赌钱,捧戏子。这是丫头翠环在外面听来的,因为她父亲克明的律师事务所同陈克家的律师事务所设在一个公馆里面,她父亲的仆人和轿夫知道一些陈家的事情。她的堂哥哥觉民同堂妹淑华也常常在谈话里批评陈家,有意无意地引起她对那件亲事的不满。其实她自己也不愿意在这样轻的年纪嫁出去做人家的媳妇,更不愿意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然而她觉得除了听从父亲的命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自己对那件事情又不能过问。她没有勇气,又不好意思。她只是无可奈何地捱着日子。这就是使她变得沉静的主要原因。忧郁趁势在她的心里生长起来。虽然在十七岁的年纪,她就已经感到前途的黯淡了。
这一切都是她的父母所不知道的。在这些时候给她以莫大安慰的除了同隔房兄弟姊妹的聚谈外,就只有一些西洋小说的译本和几份新出的杂志,它们都是从她最大的堂哥哥觉新那里借来的。杂志上面的文章她还不能够完全了解,但是打动她的心唤起她的热情的处所却也很多;至于西洋小说,那更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在那些书里面她看见另外一种新奇的生活,那里也有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子,但她们的行为是多么勇敢,多么自然,而且最使人羡慕的是她们能够支配自己的命运,她们能够自由地生活,自由地爱,跟她完全两样。所以她非常爱读那些小说,常常捧着一卷书读到深夜,把整个自己都溶化在书中。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干涉她,不过偶尔有人用了“书呆子”、“女状元”一类的字眼嘲笑她。这不一定含得有恶意。她虽然不高兴那一类字眼,但是也不觉得受到了伤害。然而近来情形有些不同了。一些新的事情开始来纠缠她,常常使她花费一些时间去应付,譬如陪家里的长辈打牌就是一件。她对那种事情并不感到兴趣,但是婶娘们差了人来请她去,她的母亲也叫她去,她怎么能够拒绝呢?她平日被人强迫着做的事情并不单是这一样,还有别的。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面生活的,而且以后的生活又是多么令人悬心。她想了一会儿,依旧没法解决这个问题。她觉得眼前只是一片阴暗的颜色,没有一点点希望。她心里有些烦躁了。她就放下书,没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天气很好。蔚蓝色的浩大天空中只有淡淡的几片白云。阳光留恋地挂在墙头和檐上。天井里立着两株高大的桂树,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上面三株牡丹正在含苞待放。右边一棵珠兰树下有两个孩子俯在金鱼缸上面弄金鱼,一个女孩在旁边看。她的同胞兄弟觉英是十五岁的少年了,相貌也生得端正,可是不爱读书,一天就忙着同堂弟弟觉群、觉世一起养鸽子,弄金鱼,捉蟋蟀。另一个孩子就是四房里的觉群,今年有十岁了。她看见他们,不觉把眉尖微微一蹙,也不说什么话。觉群无意间抬起头,一眼看见了她,连忙往石阶上面跑,上了石阶便站在那里望着她笑。觉英立刻惊讶地站直了身子。他掉过头来,看见是他的姐姐,便安静地笑着叫一声“二姐”。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捞鱼虫的小网。
“四弟,你少胡闹点,爹回来看见你不读书又要骂你的!”她温和地警告觉英说。
“不会的,”觉英很有把握地回答了一句,依旧转过头俯着身子弄金鱼。
女孩是四房的淑芬,今年也有九岁了。她转过身子笑着招呼她的堂姐:“二姐,你来看,金鱼真好看!”
淑英含糊地答应一声,微微摇一下头,就从旁边一道角门走出去。这时觉群的同胞兄弟觉世,一个塌鼻头的八岁孩子,带跳带跑地从外面进来,几乎撞在她的身上。她惊恐地把身子一侧。觉世带笑地唤了一声“二姐”,不等她说什么,就跑下天井里去了。淑英厌烦地皱了皱眉头,也就默默地走出了角门。那边也有一个小天井,中间搭了一个紫藤花架,隔着天井便是厨房,两三个女佣正从那里出来。她顺着木壁走到她的堂妹淑华的窗下。她听见有人在房里说话,声音不高。这好像是她的琴表姐的声音。她刚刚迟疑地停了一下脚步,就听见淑华在房里唤道:
“二姐,你快来。琴姐刚刚来了。”
淑英惊喜地把头一仰,正看见琴的修眉大眼的鹅蛋脸贴在纸窗中间那块玻璃上,琴在对她微笑。她不觉快乐地唤了一声:“琴姐!”,接着抱怨似地说了一句:“你好几天不到我们这儿来了。”
“三表妹刚才向我抱怨过了。你又来说!”琴笑着回答道。“你不晓得,我天天都在想你们。妈这两天身体不大好。我又忙着预备学堂里的功课。现在好容易抽空赶到你们这儿来。你们还忍心抱怨我!”
淑英正要答话,淑华却把脸贴在另一面玻璃上打岔地说:
“快进来罢,你们两个隔着窗子讲话有什么意思?”
“你不进来也好,我们还是到花园里去走走,”琴接口道,
“你就在花园门口等我们。”
“好,”淑英应了一声,微微点一下头,然后急急往外面走了。她走到通右边的那条过道的门口,停了一会儿,便看见琴和淑华两人转进过道往这面走来。她迎上前去招呼了琴,说了两三句话,然后同她们一道折回来,转了弯走进了花园。
她们进了月洞门,转过那座大的假山,穿过一个山洞,到了梅林。这里种的全是红梅,枝上只有明绿色的叶子。她们沿着一条小路走出梅林,到了湖滨。她们走上曲折的石桥。这时太阳快落下去了。天空变成一片明亮的淡青色,上面还涂抹了几片红霞。这些映在缎子似的湖水里,在桥和亭子的倒影上添加了光彩的装饰。
她们在栏杆前面站住了,默默地看着两边的景色。在这短时间里外面世界的一切烦扰似乎都去远了。她们的心在这一刻是自由的。
“琴姐,你今晚上不回去罢?”淑英忽然掉过头问琴。
“我想还是回去的好,”琴沉吟一下回答道。
“明天是星期,你又不上课,何必回去。我看二姐有话要跟你谈,”淑华接口说。
“你好几天不来了,来了只坐一会儿就要回去,你好狠心,”淑英责备琴说。
琴温和地笑了,把左手搭在淑英的肩头柔声说道:“你又在抱怨我了。看你说得怪可怜的。好,我就依你的话不回去。……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依她的话?”淑华在旁边不服气地插嘴道。然后她又高兴地拉了淑英的膀子笑着说:“二姐,你不要相信她的话。她乐得卖一个假人情,其实她是为了二哥的缘故……”
“呸,”琴不等淑华说完就红着脸啐了一口,接着带笑地骂道:“你真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这跟二表哥又有什么关系?我要撕你的嘴,看你以后还嚼不嚼舌头!”说着就动手去拧淑华的嘴。淑华马上把身子一闪。琴几乎扑了一个空,还要跑去抓淑华的辫子,却被淑英拉住了。淑英一把抱住琴,笑得没有气力,差不多把整个身子都压到琴的身上去了。
“饶了她这回罢,你看你差一点儿就碰在栏杆上面了。”琴忍住笑,还要挣脱身子去追淑华,但是听见淑英的话,却噗嗤地笑起来,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去揩嘴。
淑华在旁边弯腰拍掌地笑着,笑够了便走到琴的面前,故意做出哀求的声音乞怜道:“好姐姐,亲姐姐,饶了妹子这回罢。我下回再也不敢多嘴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捏着自己的辫子偷看琴,脸上的表情是叫人一见就要发笑的。
琴把手帕放回衣袋里,举起手轻轻地在淑华的头上敲了两下,然后挽住她的膀子说:“哪个跟你一般见识!……话倒说得比糖还甜。哪个还忍心责罚你?……”
“琴姐!琴姐!……”有人从梅林那面走过来,发出了这样的叫声,打断了琴的话,使她们三个都吃惊地止住笑往那面看。原来五房的四妹淑贞移动着她那双穿青缎子绣花鞋的小脚吃力地走过来。在她旁边是淑华房里的婢女绮霞,手里提了一个篮子,里面盛着茶壶、茶杯和瓜子、花生一类的东西。她们看见那个十四岁的女孩走路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都带着怜惜的眼光看她。琴走过去迎接淑贞。淑贞的瘦小的脸上虽然擦了粉,但是也掩不住憔悴的颜色。她的略朝上翘的上嘴唇好像时时都在向人诉苦一样。她走到琴的身边就挽着琴的膀子偎着琴不肯离开。她们一起走进了湖中间的亭子。几个人动手把窗户全打开,原先很阴暗的屋子就突然亮起来,一片明亮的湖水在窗下闪光,可是天色已经逼近黄昏了。绮霞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在大理石方桌面上。是一碟松子,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米,一碟米花糖。她又斟了四杯茶,然后抬起头对淑华说:
“三小姐,茶倒好了。”
“好,你回去罢,省得太太喊你找不到,”淑华不在意地吩咐道。
“嗯,”绮霞应了一声,留恋地在亭子里站了片刻,才往外面走去。她已经走出去了,淑华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把她唤回来,对她说:“绮霞,等一会儿二少爷回来,你要他到花园里头来。你告诉他琴小姐来了,我们不在这儿就在水阁那边。”
“晓得,”绮霞敏捷地答应一句,就转身走了。
琴望着绮霞的短小玲珑的身子在弯曲的石桥上移动,顺口赞了一句:“这个丫头倒还聪明。”
“她也认得几个字。妈倒还欢喜她,”淑华接着说。
“不过她不及鸣凤,”淑英无意间淡淡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想咽住它却来不及了。鸣凤也是淑华房中的婢女,因为不愿意到冯家去做冯乐山的姨太太,一年前就投在这个湖里自杀了的。她跟这几位小姐性情很投合,琴和淑英尤其喜欢她。
“鸣凤,你为什么还提她?……”琴忽然变了脸色,瞅了淑英一眼,说了一句话就接不下去。她把两道秀眉微微蹙着,埋下头去看水,水面上映出来她的面庞,但是有些模糊了。“妈为了鸣凤的事情常常难过。她很失悔。她常常对我们说待佣人要宽厚一点。绮霞又只是在这儿寄饭的,所以她的运气比鸣凤好,她在这儿倒没吃什么苦。可怜鸣凤,她在这儿过的大半是苦日子,我也没有好好待过她,……”淑华伤感地说,后来她的眼圈一红,就住了口,独自离开窗户,走到方桌旁边,抓了一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放在嘴边嗑着。
“鸣凤虽是丫头,她倒比我们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