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说声“难为你”,便把它插在发髻上。
“三爷爷没有来,”海臣望着觉英带笑说。
“哄狗一跳,”淑华嘲笑道,众人也都笑了。
“给狗哄一跳,”觉英气红了脸,解嘲似地说。
“四弟,我是狗,那么你是什么?”淑华追问道。
“我就是我!”觉英昂然答道。“三姐,你真正岂有此理!
你闯了祸,我跑下水去把东西捡起来,你不给我道谢,反而出口伤人。我们请大哥断个公道。”
“我不管这种闲事,”觉新摇摇头微笑地说。
“好,我给你道谢。我请你吃顿笋子熬肉,”淑华嘲笑地说。众人又噗嗤笑了起来。
“我不吃,你自己吃罢,我晓得你最爱吃的,”觉英反唇讥笑道。
“三妹,你真是!亏得你有耐心跟他这种人斗嘴,”淑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耐不住劝阻淑华道。
“我哪儿是跟他斗嘴?我是在教训他!”淑华答道。
“好大的口气!”觉英第一个噗嗤笑了。他接着说:“我倒忘记了。二姐,三姐,我是来喊你们的。你们的先生来了,喊你们读书去。”
“剑云来了?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觉新问道。
“他晓得这儿有女客,不好意思进来。他在你屋里头看书,”觉英答道。
“读书?哪儿有这样早?真讨厌,刚刚进了花园,耍都还没有耍,就喊人去读英文!”淑华自语似地低声抱怨道。接着她对淑英说:“二姐,今天告假罢。”她不等淑英答话便吩咐觉英道:“你去告诉剑云,请他明天来。今天我们有客。”
“我不去,像这样天天告假,我也不好意思去说,”觉英故意挖苦道。
“三表妹,你们还是去读书罢。不要因为陪我们耍耽误你们的功课,”蕙客气地说。
“二表妹,三表妹,你们有事情尽管去做,不要管我们。我们还认得路。我们自己也会耍。我们在湖畔等你们来一起划船,”芸含笑地说。
“你们不要客气。我们哪儿说得上读书?不过请个先生来教教英文混混时候罢了。其实还是大哥他们出的主意,因为剑云找事情找不到,大哥才请他来教我们读英文,”淑华解释道。
淑英并不同意这个说法,她正要开口却被一个叫声打岔了。
“大少爷,大少爷!”从前面天井里送过来尖锐的叫声。
“你们看,汤嫂浩浩荡荡杀奔前来了,”觉英笑着低声说。众人连忙掉头去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在长满青苔的天井里艰难地移动着她的一双小脚,身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张着她的大嘴尖声叫道:
“大少爷,请你去打牌。周外老太太她们都坐好了,就等你去。蕙小姐,大舅太太有事情,要你也去一趟。”
“啊,”觉新猛省地说了一声,他现在记起了打牌的事情,连忙答道:“好,我就去。”他又掉头问蕙:“蕙表妹,你去吗?”蕙点了点头。他便和她一起匆匆地走过木桥往天井那边去了。汤嫂的摇晃的大影子跟在他们的后面。
“喂,你们到底读不读书?”觉英故意追问道。
“好,你不去,我也不敢劳动你,”淑华答道。她转过头去向翠环吩咐道:“翠环,你出去对陈先生说,我同二小姐今天有事情,告一天假,请他明天来罢。”
翠环应了一个“是”字,正要往竹林那面走去。
“翠环,”觉民忽然唤住了她,“等我去。你还是在这儿服侍小姐她们罢。”
“你去?”淑英疑惑地问道。
“我去约他到花园里头来耍。人家辛辛苦苦地特为跑来伺候你们小姐读书,你们随便就打发他回去。这种事情只有你们小姐家做得出来,”觉民对她们的这种行为不满意,就板起面孔讥笑地说。
“伺候我们读书?二哥,你不应该挖苦我们,”淑华听见觉民的话,生气地分辩道。
淑英不开口,羞惭地埋下头去。
“挖苦你们?二哥还算客气勒!你们读英文,读了半个月就告了一个星期的假。我看不如索性把先生辞了罢。人家每个月拿八块钱的束修,教你们这样的学生,也不好意思。我看你们读书也是白读,你们姑娘家读英文有什么用?横竖少不了你们的陪奁!其实你们再读一年半年的英文,也不见得就认清楚二十六个字母,”觉英看见他的两个姐姐受窘,心里很高兴。他平日常常因为逃学或者做别的顽皮的事情被她们嘲笑责骂,现在就趁这个机会来报复,他附和着觉民,而且更厉害地挖苦她们道。
“我没有跟你说话,哪个要你来岔嘴?‘姑娘家’,好大的口气!有你说的!我问你,你怎么又不在书房里头读书?你出来做什么?”淑华红着脸噘着嘴赌气地说。
“我跟你们一样,向先生告了假,”觉英眨了眨眼睛笑答道。
觉民本来就要转身走了,听见觉英的那些话便又站住。他关心地看淑英的脸。淑英默默地站在桥上,倚着栏杆,低下头望溪水。她的脸通红,眉尖蹙着,眼角仿佛有泪花在发亮。他的心软了。他趁淑华跟觉英争辩的时候,走到淑英身边低声唤道:“二妹。”淑英不理他,连头也不动一下,就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他一点也不动气,依旧柔声地说下去:“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我很同情你。我会帮忙你的。你不要介意我的话,好好地陪客人耍罢。”他说毕看见有一片树叶缠在她的头发上,便伸手去给她拔出来抛在地上。
淑英的肩头耸动了一下,过了半晌,她才用很轻的声音答道:“我晓得。你去罢。”她没有听见脚步声,知道他还没有走,又用同样低的声音问道:“你今天没有到姑妈那儿去过?”
“没有。我下了课到报社去过一趟,”觉民低声回答。
“我们差人请琴姐去了,”淑英依旧不回过头,低声说。
“她一定来的,而且还可以住一天,正好明天放假,”觉民柔和地说,便走下桥头,一个人吹着口哨进了竹林中的羊肠小路。
这时觉英已经不跟淑华争辩了。他看见一只花蝴蝶在他头上飞过,舞着红黑斑点的黄翅膀,忽高忽低地飞到溪边黄色野花上面停住了,便轻脚轻手地跟着去捉它。他刚一伸手,蝴蝶又飞了起来。它就在他周围盘旋飞舞,时时停在野花上面,他总是捉不到。后来从天井里茅亭那面又飞来了一只更美丽的蝴蝶。海臣看得很起劲,就拉着翠环的手也跑到溪边去了。
“真没用!芸表姐,等我们去扑了它来,”淑华看见两只蝴蝶飞上飞下,迎风舞翅,很好看,便拉着站在她身旁的芸,过了桥往野花丛生的溪畔轻轻地跑去。到了那里她和芸都摸出手帕来,扑了几下,没有用,她们倒扑出汗来了。海臣高兴地嚷着跑来跑去。翠环便到桥头去跟淑英讲话。她们又扑了一阵,芸有点疲倦,就用手帕揩了揩汗,笑着拦阻淑华道:“三表妹,不要扑了,我们去找姐姐去。”淑华哪里肯依,她依旧起劲地扑着。一只蝴蝶掠过水面往对岸飞走了。另一只蝴蝶忽然在花丛中失了踪迹。溪水淙淙地流着。
“三姐,快,快!”觉英忽然叫道。这时矮胖的袁奶妈牵着觉人来了。觉人看见蝴蝶就挣脱袁奶妈的手,往前跑。袁奶妈在后面大声说:“七少爷,慢点!”
那只黑红斑点的黄翅蝴蝶忽然从花丛中飞起来,正要飞过觉英的头上。淑华连忙把手帕一扬,然后往下一甩,凑巧打在蝴蝶身上,它跟着手帕落在溪边沙地上面。淑华刚要俯下身子去捉它,却被觉英手快抢了先,他捏住蝴蝶的翅膀把它拿起来。淑华伸手去抢,他闪开身子,拔步就往天井那面跑。
“四爸,四爸!给我看!我要看!”海臣着急地嚷着,便追上去。
“四哥,四哥,我要!”觉人从另一面追觉英。
翠环在桥头看见海臣追觉英,便慌忙地跟着跑去,一面叫道:“孙少爷,不要跑,看跌跤的。”
“袁奶妈,你好生看着七少爷嘛!”淑英看见觉人一个人在跑,便提高声音提醒在后面慢慢走着的袁奶妈。
“我晓得,”袁奶妈不大高兴地回答了一句。
“四弟,你回来,我不抢你的!”淑华在后面大声说。
觉英不回答,一面跑,一面哈哈大笑。
“三表妹,让他拿去罢,一只蝴蝶,跟他争做什么!”芸含笑地拦阻淑华道。她们一面说话,一面沿着溪边向桥头走去。
“不过他太顽皮了。他没有一件事情不叫人生气!”淑华气愤地答道。
“你们的兄弟太顽皮。我们的那位又太不顽皮了。他在家里也是阴沉沉,不声不响的。我同姐姐都不大跟他讲话,”芸带了点感慨地说道。她忽然掉头往四周看,才觉察到枚少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开了。“三表妹,你看他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忘记了他这个人……”
芸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前面啪嗒一声,接着站在桥头的淑英噗嗤笑了,她便住了嘴,连忙抬头一看。原来觉英踩滑了青苔,失了脚,直伸伸地扑在地上,手里捏的蝴蝶也飞走了。她们齐声笑起来。
“好!好!哪个喊你不给我?”觉人远远地站住,得意地拍手笑起来。
“阿弥陀佛,真是眼前报应,”淑华笑道。
觉英一声不响地爬起来,听见后面的笑声,很不好意思,头也不回地穿过茅亭转弯走了。
海臣还想跟去,就拉着翠环的手站在天井里,回过头来向淑英招手,一面着急地嚷道:“二孃孃,快点来,快点来,快点来,到前头去!”
“二姐,我们走罢。到水阁找蕙表姐去,”淑华和芸手牵手地走到桥头,对淑英说。
淑英微微一笑,便走下了桥头。
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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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阁里灯烛辉煌,众人散了席不久又打起牌来。那里一排共是三个大房间,在中间的屋子里女佣和丫头们将就着席上的残汤剩肴吃过了饭,忙着在收拾桌子。左边房里摆了一桌麻将牌。张氏和沈氏正陪着周家两位舅太太兴高采烈地打麻将。在右边房里是周氏、王氏和觉新陪着周老太太打字牌。年轻的一代人都到别处玩去了,只有枚少爷和剑云两个还在房里看牌。觉新午饭后上桌子就没有和过牌,觉得有些乏味,加以他坐在周老太太的下手,周老太太素来发牌慢,使他更觉气闷,他禁不住要想别的事情。他渐渐地不能够把心放在牌上面了。后来他无意间打出一张牌,让周氏和了一副十六开的“满园红飘台”去。牌摊下来以后,王氏从对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装着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他又觉得头有点胀痛,恍恍惚惚地付了钱。这时该他“坐底”休息了。他便站起来,对站在他旁边看牌的剑云说:“你帮我打几牌,我去去就来。”剑云颔首应了一个“好”字,便在他的位子上坐下。他不再说什么话,一个人慢慢地走出了水阁。
“大少爷,你慢点,外面黑得很,我给你打个灯罢,”翠环在后面唤道。
觉新听见这句话便在门口站住了,略略掉一下头问道:
“你在这儿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我要到二小姐她们那儿去,慢一点儿也不要紧。绮霞、倩儿、春兰都留在这儿装烟,”翠环答道,她把一盏风雨灯点燃了,提着它走出水阁来。
外面窗下右边石阶上,安置了炉灶,上面放着两把开水壶。旁边有一张小条桌,老汪坐在桌子前面,手里拿了一本唱书,借着桌上那盏明角灯的微弱的光亮低声念起来,微微地摇摆着他那个剃得光光的头。
“汪二爷,有开水吗?”翠环大声问道。
“啊。”老汪猛省地抬起头来,看了翠环一眼,连忙带笑地答道:“翠大姐,等一会儿就开了。”
“那么请你送一壶到湖心亭去,二小姐她们都在那儿,”翠环叮嘱道。
“好。等水开了我就送去,”老汪注意到觉新在旁边便站起来恭敬地答道。
翠环侧头望了望觉新,问一句:“大少爷,走吗?”便提着风雨灯走下阶来。觉新也跟着她到了下面。
天空并不十分黑暗,几片大云横抹在深灰色的画布上,在好些地方有亮眼睛似的星星在闪烁。夜是柔和而温暖。水阁里的牌声、笑声和谈话声飘了出来,在空中掠过,渐渐地消失在远处去了。只有灯光还依恋地粘在柔软的土地上,使得那些假山和树木上面也有了一点光彩。
翠环提着风雨灯走在前面,觉新在后跟着。他们转过一座假山,到了湖滨,便沿着一带松林走去,再转进了松林。松林里面却是完全黑暗了。风雨灯发出一圈白光,照亮了一小块地方,觉新的脚步紧紧跟着这光亮走。两个人都不说话,只顾急急地走路。松林里时时有“沙沙”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枝上跳动,翠环因此略微惊诧地回头看过几次。她看见觉新埋头沉思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两人走出松林,头上又是浩大的天空。先前,空气似乎有点压迫人,这时候却仿佛舒畅了许多。他们走完一带曲折的栏杆,进了一道小门。那座茅草搭成的凉亭突然在粉白墙壁的背景里显露出来。亭前几株茶花倒开得很繁,花色有红有白,点缀似地摆在繁茂的深绿色树叶丛中。觉新并没有心肠去看景色。他依旧垂着头移动脚步。他似乎沉溺在深思里面,而其实他又不曾确定地思索一件事情。他的思想不停地飘动着,从一件事很快地又跳到另一件事,从一个人影马上又跳到另一个人影。他的心情是不会被那个在前面给他打风雨灯的翠环知道的。翠环在长满青苔的天井里小心地下着脚步。她看见这座茅亭,看见这些茶花和桂树,她开始想起一件事情。她走到小溪旁边木桥前面,淙淙的流水声突然在她的耳畔清脆地响起来,她抬头望了望对岸的竹林,回忆在她的脑子里展开了。她有点激动,忍不住冲口唤了一声“大少爷”。
“嗯,”觉新含糊地答应一声,抬起头惊讶地看了翠环一眼。他奇怪她要对他说什么话。
翠环提着灯上了桥。她欲语又止地过了片刻。她有点胆怯,不敢把她心里的话马上向觉新吐出来。然而接着觉新的“嗯”字来的沉默,像一个等待回答的问题压迫着她。她过了桥正要走进竹林时,忽然鼓起了勇气说道:
“大少爷,你不给二小姐帮点忙,想点法子?”
“给二小姐帮忙?”觉新听见这句意外的话更加惊讶地问道,“你说的什么事情?”
“二小姐的亲事,大少爷,你是晓得的。”翠环的勇气渐渐地增加了,她的声音虽然还带一点颤动,但比起先前的要坚定多了。她充满了信心地说下去:“陈家姑少爷不成器,在外头闹得不成话,好多人都晓得。我们老爷没有眼睛活生生地定了这门亲事,把二小姐的一辈子轻轻易易地断送掉了。大少爷,你跟二小姐很要好,你能不能够想点法子?”
“啊。”觉新一面跟随着灯光往前面走,一面注意地倾听翠环说话。这些话是他完全料想不到的,却把他大大地感动了。这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口古老的皮箱,现在让人把箱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地翻出来。那是他的痛苦的回忆,那是他的过去的创伤。他默默地走着,他的脚步下得更沉重了。他似乎落进了一个更深沉的思索里。等到翠环的声音突然停止时,他才猛省似地叫出这一个“啊”字。
翠环看见他不答话,又带了哀求的调子说:“大少爷,你不怜恤二小姐,还有哪个来怜恤她?只有你能够给她想一个法子……”
觉新不等她说完,忽然插嘴说:“三太太有办法,你喊二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