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凤虽是丫头,她倒比我们强。看不出她倒是个烈性的女子。”淑英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像发泄什么似地带着赞叹的调子说了上面的话。她那心上的缺口又开始在发痛了。她仿佛看见“过去”带着眩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飞过,她的面前就只剩下一片阴暗。
“二妹,”琴听见她的叹声,就抬起头掉过脸看她,伸出手去挽她的颈项,柔声唤道。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琴继续关切地问道:“你好好地为何叹气?有什么心事?”
“没有什么,”淑英不觉一怔,静了半晌,才摆摆头低声答道。“我不过想到将来。我觉得就像鸣凤那样死了也好。”她越想越伤感,忍不住迸出了两三滴眼泪。
琴因淑英的这番话想到许多事情,也有些感触。她踌躇一下,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淑贞畏惧似地偎着琴,睁大她的细眼睛轮流地看琴和淑英,好像害怕谁来把这两个姐姐给她抢走似的。她不大了解她们的心理,但是这伤感的气氛却把她吓倒了。
亭子里很静,只有淑华嗑瓜子的声音。
琴心上的波涛渐渐地平静下去。她勉强打起笑容扳过淑英的身子哂笑地对淑英说:“你为何说这种丧气话?你今年还只有十七岁!”
淑华趁这时候插嘴进来说:“先前大家还是有说有笑的,怎么这一阵子就全阴沉起来了?四妹,你不要学她们。你过来吃东西,你给琴姐抓把松子过去。”
淑贞把头一扭,嘟着嘴说:“你抓过来罢。又没有几步路。”
“你好懒!”淑华笑道,她就抓了一把松子站起来,她的悲哀已经消散尽了。
“我自己来。二妹,我们过去,”琴连忙说道。她就挽着淑英的膀子走到方桌旁边。淑贞也跟着走了过来。
琴第一个坐下去,顺便拿了两块米花糖放在淑贞面前。淑贞对她一笑,就和淑英、淑华一起坐了,四个人正好坐了四方。
琴吃了几粒松子,喝了两口茶,就诉苦般地说:“我不来,你们抱怨我,说我忘记了你们。我来了,大家聚在一起,我满心想痛痛快快地玩一阵。谁知道你们都板起面孔不理我了,各自长吁短叹的。等一会儿我走了,你们又会怪我了。做人真不容易,我以后索性不来了。”
“琴姐,真的吗?”淑贞吃惊地望着琴,连忙问道。
“四丫头真是痴孩子。琴姐在骗我们。你想她丢得开二哥吗!”淑华抢着回答道。
琴红着脸啐了淑华一口,正要说话,却被淑贞阻止了。淑贞忽然带了惊惧的表情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一边说:“听,什么声音?”
那是尖锐的吹哨声,像是从梅林里送出来的,而且渐渐地逼近了。
“二哥来了,”淑英安静地说。
“对,是他。”淑华做一个鬼脸,自语道:“幸好我们没有骂他。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
她刚刚把话说完,就看见她的二哥觉民和大哥觉新从梅林里出来,走上了石桥。觉民手里捏着一管笛,觉新拿了一支洞箫。
“大哥,”淑贞马上站起来,高兴地叫了一声。琴也起身往外面走去,立在亭子门口等他们。他们走过来跟她打了招呼。
觉新看见淑英,便诧异地说:“怎么,你在这儿?听说你不舒服,好了吗?”众人听见这句意外的话,都惊讶地望着淑英。
“那是我在扯谎,”淑英噗嗤笑了一声,然后说。“你晓得我不高兴打麻将。我要不扯谎,就会给她们生拉活扯地拖去打牌。那才没有意思!倩儿来请过你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倒聪明,”觉新笑道,他的憔悴的面容也因了这一笑而开展了。“我刚刚回来,给四婶送东西去,见到王太亲母。她们已经打起来了。大妈、五婶都在那儿打,所以我逃掉了。……趁着琴妹在这儿,今晚上又有月亮,我们难得有这样聚会。我们好好地玩一下。今晚上就算我来作东。”
“我看还是劈兰罢,这样更有趣味,”淑华眉飞色舞地抢着说。
“好,我赞成劈兰,”琴难得看见觉新有这样的兴致,心里也高兴,就接口说。“顶多的出一块钱。四妹人小,不算她。”
“好极了,我第一个赞成!”觉民在旁边拍手叫起来。
“也好,我有笔有纸,”觉新看见大家都这样主张,也就没有异议,便从怀里摸出一管自来水笔和一本记事册,从记事册里撕下一页纸,一面把眼光在众人的脸上一扫,问道:“哪个来画?”
“我来,”淑华一口答应下来,就伸手接了纸笔,嚷着:
“你们都掉转身子,不许偷看。”她埋头在纸上画了一会儿,画好了用手蒙住下半截,叫众人来挑。结果是觉新挑到了“白吃”。
“不行,大哥又占了便宜。我们重来过!”淑华不肯承认,笑着嚷了起来。
“没有这种事情,这回又不是我舞弊,”觉新带笑地反驳道。
“三妹,就饶了他这回罢。时间不早了,也应该早些去准备才是,”淑英调解道。
“二姐,你总爱做好人。”淑华抱怨地说。她又想出了新的主意:“那么就让大哥出去叫人办,钱由他一个人先垫出来。”
“好,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就去。垫出钱难道还怕你们赖账不肯还!”觉新爽快地答应下来。“我去叫何嫂做菜,等一会儿在水阁里吃。”说罢,他不等别人发表意见,就兴致勃勃地走出了亭子。
“自从嫂嫂死了以后,大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淑英指着觉新的背影,低声对琴说。
“所以我们应该陪他痛快地玩一天,”觉民在旁边助兴地接了一句。
“而且像这样的聚会,以后恐怕也难再有了,”淑英说,声音依旧很低,却带了一点凄凉的味道。
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用责怪的口气与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你今天为何总说扫兴的话?我们都在一个城里,要聚会也并不难。”
淑英也觉得不应该说那样的话,就低下头不作声了。她让琴跟觉民谈话,自己却拿了觉新先前带来的洞箫,走到窗前,倚着栏杆对着开始张开夜幕的水面吹起了《悲秋》的调子。水面平静得连一点波纹也看不见,桥亭的影子已经模糊了。箫声像被咽住的哀泣轻轻地掠过水面,缓缓地跟着水转了弯流到远处去了。夜色愈过愈浓,亭于里显得阴暗起来。水上淡淡地现出一点月光。
“三姐,点灯罢,”淑贞害怕地央求淑华道。淑华正在听琴讲话,就顺手推觉民的膀子说:“二哥,你去点罢。”觉民并不推辞,便走到右面角上一张条桌前面,拿过两盏明角灯,取下罩子,又从抽屉里取出火柴,擦燃了,去点灯架上的蜡烛,把两盏灯都点燃了。他一只手拿一盏,把它们放在大理石方桌上面。烛光就在屋里摇晃起来。他忽然注意到淑英还独自倚着栏杆吹箫,就拿起那管笛子,走到她背后,轻轻地拍一下她的肩头,说:“二妹,你不是不爱吹箫吗?”
淑英一面吹箫,一面掉过头抬起眼睛看他。他把笛子向她递过去,一边说:“箫声太凄凉,你还是吹笛子罢。”
淑英放下一只手,把箫一横,却不去接笛子,只略略摇摇头,低声说:“我现在倒喜欢吹箫。”“你变得多了,”觉民借着明角灯的烛光把淑英的一对清明的凤眼看了半晌,感动地说了这句话。
淑英淡淡地一笑,埋下眼睛,若无其事地答道:“我自己倒不觉得。”
“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这大半年来你的确变多了,”觉民充满了友爱关心地说。
淑英迟疑了一下才低声答道:“也许是的,不过这不要紧。”
觉民还没有开口,琴就在他背后接口说道:“你不能说不要紧。”琴马上走到淑英身边,抓起她的一只手来紧紧地握着,用同情的眼光看她,然后鼓舞地说:“二妹,你是聪明人,你不要焦心你的前途,你跟大表哥不同。”
“大哥这一年来瘦得多了,”淑英不回答琴的话,却伤感地自语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你跟他不同,”觉民声音坚定地安慰她。
淑英感激地看了觉民一眼,又掉过脸去看琴。她微微地点头,轻声地接连说:“我晓得,我晓得。”过后就开颜一笑,提高声音说:“不要谈这些事情了。二哥,你把笛子拿给琴姐吹。我吹箫。你和三妹、四妹来唱歌。”
“好,那么就唱《苏武牧羊》,”淑华抢着说了。
琴从觉民的手里接过了笛子,横在嘴边吹起来,淑英也和着吹起了箫。箫的如泣如诉的低鸣,被悠扬的笛声盖住了。笛声飘扬地在空中飞舞,屋里四处都飞到了,然后以轻快的步子,急急地越过栏杆,飞过水面,逃得远远的。歌声更响亮地升起来。淑华姊妹的清脆的声音和觉民的高亢的声音一起在空中飘动,追逐着笛声,一点也不放松,于是它们也跟着笛声跑到远方去了。
夜是很柔和的。月亮被暗灰色的云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来。桥亭的影子带了烛光在水面上微微地摇动。花草的幽香缓缓地从斜坡那面飘过来,一缕一缕的沁入了人的肺腑。
《苏武牧羊》唱完了。大家停了片刻,又唱起一首《望月》来,接着又唱了一首《乐郊》。《乐郊》还没有唱完,就看见觉新拍着手从桥头走过来,绮霞提了一盏风雨灯走在前面。
“你们倒舒服,”觉新走到亭子门口,大声叫道,然后大步走进来,站在众人旁边。绮霞把风雨灯放在一个凳子上面,便走到条桌前拿起先前带来的篮子,再去把大理石桌上的茶壶和杯盘都收捡了,一一放在篮子里面。
大家吹唱得起兴了,淑华和淑贞还想唱。觉新却接连催众人走,一面动手去关窗。觉民也吹灭了明角灯里的蜡烛,把灯放回在条桌上。众人便动身走了。
淑英手里捏着洞箫。琴拿着笛子。绮霞提着篮子,淑华顺手在篮里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着。觉民提着风雨灯在前面走。觉新走在最后。他们出了弯曲的石桥,就顺着梅林旁边的一条小路走。起初他们在湖滨,后来便转过一座假山,进了一带栏杆,然后走过一道架在小溪上的树干做的小桥,经过另一座假山旁边的芍药花圃,就转入一片临湖的矮树林。那里间隔地种着桃树和柳树,中间有一段全是桑树。桃花已经开放,白红两色掩映在绿树丛中,虽在夜晚也显得分明。
这时月亮已经从云围中钻出来了。树林中有一条小路。这里树种得稀疏一点,淡淡的月光从缝隙射下来,被枝叶遮去了一部分,只剩下一些大的白点子。风雨灯给他们照亮一段路,慢慢地向前移动。他们是挨次走的。在后面的人就看不清楚灯光照亮的路。有时,觉民走得太快了,淑贞就捏紧琴的手胆怯地叫起来。觉新便安慰淑贞两句。觉民也把脚步放慢一点。快走出树林时,他们就看见灯光从水阁里射出来在湖上摇晃了。
“你们看我办事多快!”觉新夸耀地说。
“这算是丑表功,”淑华说着噗嗤笑起来。
“菜是何嫂做的?”琴带笑问道。
“那自然,包你好,”觉新短短地回答。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水阁前面。月光在淡灰色的瓦上抹了一层银色,像绘图似的,把一丛观音竹尖的影子投在那上面。
水阁门大开,从里面洒出来明亮的灯光。门前几株玉兰花盛开,满树都是耀眼的大朵的白花。一缕一缕的甜香直向众人的脸上扑来。
“好几天不来,玉兰花就开得这么好,”琴望着周围的景色沉醉似地赞了一句。
“这真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了,”淑英无意地接了一句。她本来想取笑琴,但是说了出来又觉得失言,就红着脸不做声了。幸好众人并没有留意她的话。
在里面预备酒菜的黄妈、何嫂两人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声音,连忙走出来迎接他们。觉民就把风雨灯递给黄妈。
众人趁着一时高兴就一拥而进,到了里面看时,一切都安排好了。中间那盏煤油大挂灯明亮地燃着,挂灯下面放了一张小圆桌,安了六个座位,众人抢先坐了。
桌上摆了六盘四碗的菜:冷盘是香肠卤肝,金钩拌莴笋之类;热菜是焖兔肉,炒辣子酱,莴笋炒肉丝几样,都是他们爱吃的。大家就动起筷子来。黄妈烫了两小壶酒,拿来放在觉民面前,笑容满面地叮嘱道:“大家不要多吃酒,吃醉了没有人抬回去。”她特别关心地看了觉民一眼。
觉民笑道:“我晓得。你管我比太太还严。你快去服侍太太吃饭罢。你放心,我不会多吃酒。”
“太太今天在四太太房里陪王外老太太吃饭。我在这儿服侍你们,何大娘就要出去照应海少爷,”黄妈笑眯眯她说。她忽然瞥见何嫂端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焖豆腐走过来,便接过了一碗放到桌上,然后走开去把饭锅子放到煤油炉子上面。
“何嫂,这儿没有事情了,你回去罢。你打风雨灯去,等一会儿喊个底下人送来好了,”觉新用筷子去挟豆腐,连头也不掉地吩咐何嫂说。
“是,大少爷。我不要打风雨灯,我有油纸捻子,”何嫂应道,就匆匆地走了。
众人有说有笑地吃着。黄妈和绮霞两人在旁边伺候他们,绮霞走来走去地给众人斟酒。酒喝得并不多。觉新喝了两杯忽然有了兴致,就提议行酒令。于是明七拍,暗七拍,飞花,急口令等等接连地行着,大家嘻嘻哈哈地闹了两个钟头,除开淑贞外每个人都吃得脸红红的,却还没有尽兴。但是大房的另一个女佣张嫂突然打了一个纸灯笼从外面走进来,一进屋就嚷道:
“大少爷,太太喊你就去,有话说。”
觉新不大情愿地答应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
张嫂看见淑贞正在跟琴讲话,就大惊小怪地打岔道:“四小姐,你们的喜儿正在找你。五太太刚打好牌,五老爷回来,就同五太太吵架,吵得很凶。五太太要你去。”
淑贞谈得正高兴,听见张嫂的话,马上变了脸色,把嘴一扁,赌气般地答道:“我不去!”张嫂睁大眼睛惊愕地望着她。“四妹,五婶喊你去,你还是去的好。我们一起走罢。”觉新先前略有一点醉意,但这时却清醒多了。他劝淑贞回房去见她的母亲。他知道她要是不去,她的母亲沈氏一定不会放过她。
淑贞红了脸,欲语又止地过了片刻。她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终于忍不住诉苦地说:“妈喊我去,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每回爹同妈吵过架,妈受了委屈,就拿我来出气。我好好的,没有一点过错,也要无缘无故地挨一顿骂。”淑贞露出一脸的可怜相,求助地望着这几个堂哥哥和堂姊姊,眼圈红着,嘴在搐动,差不多要哭了出来。
“那么就不回去罢。你在这儿耍得好好的,何苦去受那场冤气,”觉民仗义地说。
“好,四妹,你就听二表哥的话索性不回去,等五舅母气平了时再说。她要是知道了怪你,我就去给你讲情,”琴坐在淑英和淑贞的中间,爱怜地侧过头去看淑贞,温柔地鼓舞道。接着她又对觉新说:“大表哥,你一个人去罢。我把四妹留在这儿。”她看见张嫂还站在那里不走,就吩咐道:“张嫂,你出去千万不要对人说四小姐在这儿啊。”
张嫂连忙答应了几声“是”,就站在一边望着觉新的带了点酒意的脸。觉新还留恋地立在桌子前把两只手压在圆桌上面,忽然发觉张嫂在旁边等他,就下了决心说:“我走了。”黄妈给他绞了一张脸帕来,让他揩了脸。于是他跟着张嫂走了出去,张嫂打灯笼在前面给他照路。
众人默默地望着觉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