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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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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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整天躲在房里,琴和淑英姊妹陪伴着她。绮霞也留在旁边伺候她们。她们故意找了一些有趣味的话题来谈,想给蕙解闷。芸也想留在房里陪伴她的堂姐,或者多同堂姐在一起谈话,然而她不得不出去,跟在伯母和母亲后面应酬女客,或者做一些琐碎事情。到了早饭的时刻,蕙的母亲叫人摆了一桌菜在蕙的房里,就让琴、淑英、淑华、芸陪着蕙吃饭,除了绮霞外还差女佣杨嫂来伺候开饭。蕙起初不肯吃,后来经了众人的苦劝,才勉强动箸吃了半碗饭。到吃午饭的时候,外面客厅里有两桌男客,堂屋和左厢房里有两桌女客,琴和淑英姊妹仍旧留在房里陪蕙吃饭。这时蕙吃得更少,她只咽了几口。众人看见她这样,也不想吃什么了。外面的席上十分热闹,更显得屋里凄凉。连淑华也不常动箸、不常说话了。淑华觉得此刻比上午更寂寞,忽然说道:“如果芸表姐在这儿,那就热闹了。”
    “我不晓得以后还能够同二妹一起吃几回饭,”蕙淡淡地说,她的略带红肿的眼睛里又闪起泪光来了。
    “蕙表姐,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淑华诧异地说:“你以后不是常常回家的吗?”
    “以后的日子我简直不敢想。我怕我活不到多久,”蕙冷冷地说,她连忙埋下头去。淑英在旁边轻轻地唤了一声“蕙表姐”,声音无力而凄惨。她突然放下筷子,发出一阵呛咳。
    她抚着胸口站起来,走到痰盂前,弯着腰吐了几口痰。天色渐渐地阴暗了。
    “二表妹,你怎样了?”琴关心地问,淑华也站起来要去给淑英捶背。连蕙也止了悲,叫杨嫂给淑英倒了一杯热茶。
    淑英止了咳嗽,接过茶杯喝了两口,端着杯子走到蕙的面前,同情地对蕙说:“蕙表姐,你不要再说那种叫人心痛的话。我有点害怕。”
    “我真恨。为什么女子应该出嫁?世界是那么大,偏偏就该我们做女子的倒楣。天公太不平了。”淑华愤恨地切齿说。
    “这并不是什么天公平不平。这应当归咎于我们这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琴若有所感,忽然做出严肃的表情,声音清朗地说。“我看这是可以改变的。男女本来是一样的人。我们应当把希望寄托在将来。所以蕙姐,你也要宽宽心才好,到那时你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蕙含着深意地抬头看了琴一眼,眼光中带了一点惊疑,然后她放弃似地轻轻叹一口气苦笑道:“琴妹,你的话或许有道理,不过我是没有希望的了。沉进了苦海的人是难得超生的。
    横竖我定了心让这个身子随波飘去。”
    芸揭了门帘进来。她穿一身新衣服,下面系一条红裙。她在外面刚喝过两杯酒,她的浓施脂粉的脸上也添了一层红晕,两个酒窝更加分明。她突然走进,似乎给这个房间带来一线光明,一股热风。她走到蕙的面前,异常亲热地问道:“姐姐,你吃饱了?我早就想偷偷跑进来看你的。”
    众人都已经放下了碗,绮霞正俯着身子在绞脸帕。电灯开始在发光。蕙感动地对芸微微一笑,低声答应一句:“饱了。”
    淑华在旁边爽直地说:“芸表姐,你不要相信她。她哪儿吃饱?她只吃了几口饭。”
    芸惊疑地看蕙,她的颊上的红晕渐渐地淡去,那一对酒窝也消失了。她关心地问:“姐姐,真的?”蕙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把眼光渐渐地往下移,似乎不敢迎接芸的眼光。
    “姐姐,你不该这样糟蹋你的身体,”芸偎着蕙坐下,痛惜地责备道。
    蕙努力动动嘴,她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却无力地叹了一口气,颓唐地说:“二妹,你想我怎么把饭咽得下去?我的心……”她咽住了下面的话,把头埋下去,一只手随意地翻弄着衣角。
    芸心里一阵难过,她沉默着不说什么。淑华看见这样,倒有点后悔不该冒失地说了那句话,反倒引起她们的哀愁。她害怕这沉默,也讨厌这沉默,她便劝道:“其实蕙表姐,你也不必过于悲观。我想表姐夫不见得就像别人说的那样。”
    蕙把头埋得更深。芸不掉动一下脸,好像不曾听见淑华的话似的。淑英嗔怪地瞅了淑华一眼,琴也惊讶地看淑华,她们的眼光仿佛在说:“为什么要提到他?”淑华觉得失言,不好意思,便不作声了。琴看见淑华的受窘的表情,要打破这沉闷的空气替淑华解围,便问芸道:“芸妹,外面客人还有多少?席上闹不闹?”
    “松松的坐了两桌,也没有人吃酒,都很客气,”芸惊觉似地动一下头,望着琴答道。她略略皱一下眉头,又说:“在那儿陪客,真受罪。还不如跟你们一起在这儿吃饭好。外客厅里的男客闹酒闹得很厉害。”她说到这里便站起来自语道:“我该走了,不然妈会喊人来催我去的。”她又依恋地看了看蕙,说一声:“姐姐,我去了,”便匆匆地走出房门。绮霞也跟了她出去。
    蕙抬起头如梦如痴地望着芸的背影,不觉祷祝似地自语道:“但愿二妹将来不要像我这样才好。”
    淑英听见这句话,心里一惊,她觉得这句话好像是对她说的。她的眼前现出一个暗影,她费了一些工夫才把它赶走了。但是她还不能够使自己的心境十分平静,她还要想将来的一些事情。她愈想愈觉前途困难,希望很少。她找不到出路,就痴呆似地落进了沉思里面。
    这时电灯已经大亮,外面更是灯烛辉煌,人声嘈杂。众人默然相对,显得房里十分凄凉。一层板壁竟然隔出了两个世界。淑华不能忍耐了,她要找几句话打破沉闷的空气。她随便谈一些闲话,众人都不带多大兴趣地应答着。琴谈到将来的希望,但是蕙似乎就害怕将来。后来话题转入到“过去”。一些愉快的回忆渐渐地改变了房里的空气。淑英和蕙的注意都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去。她们把心事暂时封闭在心底,让回忆将她们带到较幸福的环境里去。
    她们谈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感到兴趣,外面喧哗的人声也不曾搅乱她们的注意。绮霞忽然匆匆忙忙地走进房来,对淑英说:“二小姐,三太太喊你快去,三太太在等你。”淑英答应一声连忙站起来。绮霞到床前把折好了的裙子打开提着递给淑英。淑英接过裙子系上了。她向蕙告辞。众人都站起来送她。琴也说要回去。蕙看了看琴,依恋地说:“你也要走?
    为什么一说走两个都要走?”蕙的话还未说完,芸又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她并不坐下就催促淑英道:“二表妹,喊你快去。
    在等你。”淑英匆匆地向蕙说了两句话,又向琴打一个招呼便跟着芸出去了。
    外面人声更嘈杂。似乎许多乘轿子拥挤在天井里。有人在叫:“高三太太的轿子提上来。”轿夫在答应,轿子在移动。
    一乘,两乘轿子出去了。另外的又挤上去。琴温和地对蕙一笑,想拿这笑容安慰蕙。琴说:“横竖明天下午我还要来。明天上午我有课。妈今天又没有在这儿吃饭,我怕她等我。我还是早点回去好。”她说毕便回头吩咐绮霞道:“绮霞,你去看张升来了没有,喊他把轿子提上来。”
    绮霞答应了一声“是”,却仍旧站在旁边不走,等待蕙的决定。然而蕙不再挽留了,她沉吟地说了一句“也好”,过后又央求琴道:“你明天要早点来。”绮霞听见这样的话,也不再问什么便往外走了。
    琴走时,淑英已经跟着张氏走了。外客厅里没有灯光。大厅上也还清静。贺客差不多走光了。觉新后来也回家去了。只有周氏和淑华(还有绮霞)留在周家睡觉。芸的房间让了给周氏,她临时在蕙的房里安了床铺,她和淑华同睡在那里,说是“陪伴姐姐”。
    第二天大清早众人就忙着。周氏来给蕙“开脸”,她一面用丝线仔细地绞拔蕙的脸上和颈上的汗毛,一面絮絮地对蕙讲一些到人家去做媳妇的礼节。蕙默默地任周氏给她开了脸,她感到轻微的痛,她也感到处女的害羞。她不说一句话。她横了心肠闭起眼睛任别人对她做一切的动作。这一天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愁容。下午琴和淑英、淑贞都来了。晚上她们几姊妹在一起吃饭,仍旧在蕙的房里。这好像是送别宴,在席上大家都没有笑容。连乐天派的淑华,和相信着“将来”的琴也都落了眼泪。蕙落泪不多,但是她那憔悴而凄惨的面容使人见了更心酸。
    客人去了以后,蕙的房间又落在冷静里。淑华和芸被唤到周老太太房里做事情去了。陈氏便到蕙的房里,母亲怀着依恋的心情跟她辛辛苦苦养育了二十年的女儿告别。母亲说了许多话。女儿垂了头唯唯地应着。母亲的话很坦白,在这间房里又没有第三个人来听她们讲话。母亲谆谆地嘱咐女儿到了郑家以后应该如何地行为。她又把做媳妇的礼节教给女儿。这一层周氏已经对蕙讲过了。跟她此刻所讲的也差不多。
    陈氏反复地讲着一些事情,她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了呜咽。蕙惊讶而悲痛地微微抬起头看她,蕙的脸上满是泪痕。陈氏看见这张脸,觉得一阵难受,再也忍耐不住,迸出哭声诉苦道:“蕙儿,我实在对不起你。我让你到郑家去,我怎么放心得下。
    都是你爹心肠硬,害了你。这门亲事我原是不答应的……”陈氏再也说不下去,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胆怯的孩子似地低声哭起来,一面用手帕频频地揩眼睛。
    本来是由母亲来劝女儿,现在反而由女儿劝母亲了。蕙看见母亲这一哭,倒反而止了悲。她勉强用平静的调子对母亲说:“妈,你不要伤心。这都是命。我的命是这样,怪不得你。我到郑家去也可以过日子……”蕙虽然极力使语调成为平静,但是声音里仍然带着叹息。她的眼睛干了,可是泪水不住地往心里淌。
    “但愿能够这样就好了……”陈氏也止了泪,但是仍然带悲声地说。她们母女默然对坐了一会。陈氏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又说了几句安慰蕙的话,才没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这个晚上蕙整夜没有闭眼。母亲的一番话搅乱了她的心。
    对过去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恐惧轮流地折磨她。她想起前前后后的许多事情,愈想愈觉得伤心。她用被头蒙住嘴低声哭着,不敢让睡在她房里另一张床上的淑华和芸两人听见。她一直哭到天明。
    天一亮,公馆里就响起了人声。人们渐渐地活动起来。这一天是正日子,他们应该比前一两天更忙碌。蕙早早地起来。
    她不说话,不笑,顺从地让人给她化妆,任人摆布,她完全像一个没有感觉的木偶。她的父亲周伯涛很早就起来了。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带着焦急的表情在各处走。仆人们时时来找他,向他报告一些事情,或者向他要这样那样的东西。派定押送花轿的仆人中有一个突然生了病,须得临时找人代替。女眷们又发觉缺少了什么东西,要找他商量立刻添置。周伯涛不能够从容地应付这些事情,他心里很烦躁。他看见枚少爷穿着宽大的长袍马褂,缓慢地走来走去,不会做任何事情,他更加气恼,便顺口骂了一句:“不中用的东西。”
    后来他实在熬不住,便差人去请觉新。仆人还未动身,觉新就来了。周伯涛看见觉新,心里非常高兴,他马上迎着觉新,要觉新来调度一切。他们忙了一个上午。大家聚在左厢房里围着一张圆桌匆忙地吃了早饭,不能忍耐地等候新郎来迎亲。
    琴和淑英先后来了,她们比新郎来得早,她们要陪伴蕙到她上花轿的时候。
    下午一点钟光景,新郎坐着拱杆轿来了,轿夫吆喝地把轿子放下,郑家仆人递上了帖子,由周家仆人进去通报。里面说一声“请”。新郎垂着双手拘谨地从中门走进来,由觉新招待他,到了堂屋里面,向周家祖宗神主行了礼,然后由觉新陪着送了出去。周家的人男男女女都躲在各个房间里由门缝和窗口偷偷地张望新郎。新郎是一个身材短小的青年,虽然是一样地两肩斜挂着花红,头戴着插了一对金花的博士帽,但是这个人的容貌显得滑稽可笑。尤其惹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张特别宽大的四方脸矮矮地安放在窄狭的肩上,从后面看去好像他就没有颈项似的。面目还算端正,然而一嘴的牙齿突出来,嘴唇皮完全包不祝蕙在母亲的房里低声哭,淑英们在旁边劝她。芸和淑华都偷看了新郎的相貌。琴也看了一眼。那张面孔给了琴一个憎厌的感觉,使芸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叫淑华忍不住怨愤地发出一个低微的声音。
    新郎刚走出中门,就有一些人暗暗地发出不满的评语。每个人都替蕙叫屈,都为了蕙的不幸的命运叹息。周老太太和她的两个媳妇(陈氏和徐氏)、一个女儿(周氏),其中尤其是蕙的母亲,非常失望,觉得心冷了半截,好像落进冰窖里面似的;她们只得暗暗地责备蕙的父亲瞎了眼睛,选了这样的人做女婿。她们爱怜地看了看那个掩面哀哭的蕙,心里非常难受。但是她们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她们应该马上作打发蕙进花轿的准备。
    觉新送走了新郎以后回来,周伯涛迎着他。他忍住心痛跟他的舅父说了几句话。他看见周伯涛的脸上依旧带着平静的笑容,他对这个中年人起了反感。他受不了他的舅父谈话的神气,便借故离开了周伯涛。他走到堂屋门前,忽然看见枚少爷脸色苍白地走出来。那个病弱的孩子愤愤不平地说:“大表哥,爹怎么把姐姐许配给那样的人?”
    “现在已经太晏了,你姐姐真不幸,”觉新惨然答道,他想起蕙以后怎样同那个人在一起生活的事,心就像被几把刀在慢慢地割。他轻微地叹息一声。
    “你听,姐姐哭得多么惨。”枚少爷把嘴向着他母亲的房间一努,恐怖地说。
    觉新的脸上起了一阵痛苦的痉挛。他还不曾说话,另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来代替他回答道:“女人上花轿时候都要这样哭的。”说话的人是觉民,他刚才在外面看见了新郎的面貌,他的心里也充满着愤怒。他故意说这种刺激的话。
    “你不懂得,你不懂得。”觉新忽然摇摇头气恼地对觉民说。
    外面锣声、唢呐声大作,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把花轿抬进了大门。觉新皱着眉头进了堂屋。房里、堂屋里的人立刻忙乱起来。蕙被女眷们拥到堂屋里面,让她坐在椅子上,周氏们忙着给她戴凤冠,穿霞帔。她一面啼哭,一面任人将她摆布。花轿已经进了中门在堂屋门前放下了。轿夫们吆喝地把花轿平抬进堂屋,剩了后半身在外面。现在是新娘上轿的时候了。人们叫了枚少爷来把蕙抱持上轿。蕙啼啼哭哭地挣扎着,不肯上轿,枚少爷又没有一点力气,还需要觉新来帮忙。
    又有女眷们来扶持。蕙挣扎了一会儿,一支珠花从头上落下。
    芸在旁边拾了起来,但是没有法子再给她戴上去。蕙的挣扎使得好几个人淌了眼泪。她的母亲看见大家拿她没有办法,便上前去含泪地在她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她才服服帖帖地让他们把她拥进了花轿。
    厚的轿帘放下,轿子被抬起来。一群人又前呼后拥地把花轿抬出去。这时送亲的男女客人的轿子已经先走,花轿缓缓地出了周家的大门。陪嫁的杨嫂换上新衣坐了小轿,跟着花轿到郑家去了。
    众人痴痴地站在堂屋里望着花轿出了中门。从紧紧封闭着的花轿里还透出来蕙的凄惨的啼哭声,但是它终于被锣声和唢呐声压倒,而远远地去了。蕙的事情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好几个人宽慰似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把心上的石头卸下去了一般。年轻一代人的心里还充满着同情和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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