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喊他来,说我回来了,”觉新连忙吩咐道,便拔步往拐门走去。他一路上就想着蕙的事情。他的思想仍然在重重的压迫下绝望地苦斗着,还想找到一条活路。他去见周氏,把蕙的病状告诉她。他们焦虑地商量了一会儿,也没有谈出什么结果。后来何嫂来报告刘升在他的房里等候他,他便搁下这个问题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这次刘升带来的却是好消息:田地都没有被水淹没。刘升到城外去看过了。他看见了田地,也看见了佃户。他同佃户的谈判已有结果。租米卖出,款子陆续兑来。不过现在米价不高,每石只售十元零三四角。
“怎么这样少。我们定来吃的米每石也要十四块半钱。”觉新惊诧地问道。
“大少爷,那是从去年就定了的,今年乡下棒客太凶,简直没有人敢买。这个价钱还算是顶高的了,”刘升带笑地解释道。
“我们今年吃亏不小,”觉新惋惜地说,后来他又自慰道:“还算好,只要田没有给水淹掉,就是运气了。”他还向刘升问了一些乡下的情形,又说了两句鼓励刘升的话,最后吩咐刘升先回家去休息,明天早晨来领一笔赏钱。刘升正在请安谢赏的时候,袁成忽然揭起门帘进来说:“大少爷,外老太太打发周二爷来请你就去,说蕙小姐病得很凶。”
“我先前才去过,怎么又来请?”觉新惊疑地自语道。他激动地吩咐袁成说:“你出去喊大班提轿子,我立刻就去。”
觉新同刘升一起走出房来。他先去见周氏。周氏听见蕙病重的消息也很着急。她也要到周家去。绮霞出去叫人预备了轿子。周氏在堂屋门口上轿,觉新的轿子却放在大厅上。两乘轿子把他们送到了周家。
周家的人聚在堂屋里迎接周氏和觉新。陈氏也已经从郑家回来了。她看见觉新,不说客套话,劈头便说:“大少爷,请你想个主意。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大舅母,蕙表妹怎样了?后来又有什么现象?”觉新着急地问道。
“蕙儿连一点东西都不能够吃,刚吃下药,就吐光了。你走过后她神色都变了,只说心里难过。后来张朴臣来了。他说他也没有把握。他劝我们请西医来看。可是郑家那个老怪物还是不答应。姑少爷也总说西医不懂得什么阴阳五行,不可靠。大少爷,你看怎样办才好?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了,”陈氏张惶失措地说,她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满脸都是泪痕,她自己也不觉得。
“张朴臣既然主张请西医,那么就请西医罢,”觉新答道。
他微微埋下头不敢看陈氏的脸。
“可是亲家太太明明不答应,”陈氏揉着眼睛带哭地说。
“我看姐姐的病要紧。不管太亲母答应不答应,我们把西医请去再说,”芸悲愤地提议道。
“这不好,蕙儿究竟是郑家的人,应该由郑家作主,我们不便多管,”周伯涛在旁边沉吟地说。
“呸。亏得你说这种话。”陈氏听见她的丈夫还在一边冷言冷语,她又气又急,也不顾旁边有客人便啐了一口,接着带哭地骂起来:“蕙儿是我生的,我养大的,难道我管不得?
我就该眼睁睁看着她死?我晓得你的脾气,你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害怕麻烦。我不会来找你的。我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近人情的父亲。”
“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你连这种浅显的道理也不懂。我不能让你去闹笑话,叫人家说我们周家不懂规矩。”
伯涛理直气壮地厉声指责道。
周老太太已经板起面孔听得不耐烦了。她因为蕙的事情早就不满意伯涛,这时听见他还执迷不悟地为郑家辩护,她气青了脸,忍不住结结巴巴地责斥伯涛道:“规矩。你到现在还讲规矩。人都要给你害死了。”她说完就赌气地走进房里去。
芸连忙跟着她进去了。
周氏看见伯涛夫妇吵起来,连忙从中调解。徐氏也帮忙劝解。觉新却默默地旁观着。他看见他们只顾吵架,倒把蕙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他更觉心里难受。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但是他始终不说一句话。周氏劝解了一阵,后来把陈氏说得气平了。她们两人便到周老太太的房里去。伯涛看见陈氏一走,觉得没有趣味,也就赌气般地走了。剩下觉新、枚少爷和徐氏三个人在堂屋里。
“大少爷,今天真对不起你。特地打发人把你请来,又商量不出什么,”徐氏搭讪地说。
“二舅母还跟我说客气话?我一天横竖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不过蕙表妹的病倒是很要紧的,”觉新苦笑地答道。
徐氏把眉毛一皱,脸上现出愁容。她沉吟半晌,便说:“我看到蕙姑娘的病凶多吉少。照郑家那样办法一定医不好。
也不怪嫂嫂要生气。大哥总是一味袒护姑少爷,讲面子,好像把自己亲生女儿看得不值一文钱。蕙姑娘也真正可怜。”
徐氏的声音挟着苦恼进了觉新的耳朵。在他刚才的气愤之上又增加了悲哀。他绝望地想到蕙的命运和她这些时候所过的寂寞、痛苦的日子,比他自己被痛苦熬煎还要难受。他觉得胸口发痛。他有点支持不住,不肯留在这里吃午饭,就匆匆地告辞走了。
这一次的商议并没有一点结果。觉新在轿子里仔细地想起前前后后的许多事情,他气愤不堪。回到家里他不等吃饭便到淑英的房里去。琴也在那里同淑英姊妹谈话。她们看见觉新便惊喜地向他打听蕙的消息。觉新正怀着一肚皮的闷气无处发泄,便一一地向她们吐露了。她们也很气愤。
“大舅太糊涂。这种人简直不配做父亲。”淑华十分气恼地骂道。“可惜我不是蕙表姐,不然我一定做点事情出来给他看。”
“倘使你是蕙表姐,你又能够做什么事情。”琴故意望着淑华激励地说。
“那么我就到别地方去。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去再说。”
淑华不假思索地毅然答道。
“说得容易,你有这种胆量?”琴又嘲笑般地说。
“琴姐,你不要看轻我。到了那种时候你怕我不敢。我什么都不怕,横竖人家说我是个冒失鬼。”淑华挣红了脸赌气地说。
淑英听见淑华的话,略微吃惊。这几句话好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刚才心上还充满着暗云。蕙的遭遇像一个黑影压住她,而且像一声警钟提醒她。她觉得自己逐渐逼近那个跟蕙同样的恶运了。她应该决定一个步骤,采取一个方法:或是顺从地趋向灭亡,或是挣扎地寻求解放。她在思索这件事情。她被许多思绪纠缠着。她慢慢地在理顺它们。忽然淑华的话像一声炮响把暗云给她驱散,把思绪给她切断了。她觉得心上一亮,似乎一切的疑问都得到解答了。她忍不住微微地一笑。
“好,毕竟是三表妹勇敢。”琴夸奖道。她一面掉眼去看淑英。她看见淑英的笑容,好像猜到了淑英的心理,便会意地对淑英点头一笑。
傍晚克明回到家中,马上叫王嫂去请觉新。觉新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心里很紧张。克明正在书房里翻看黄历,看见觉新进来,便带笑地对他说:“明轩,你来得正好,我们来定个日子。二女的亲事,陈克家催我早日下定。我看早点办了也好。不过日期太近了,我又怕忙不过来。”
觉新听见这番话不觉一怔,马上回答不出来。过了半晌他才勉强赔笑道:“那么明年春天下定也好。时间从容一点,我们预备起来也更周到。横竖二妹还年轻,”他说了这句话,马上觉得克明多半听着不顺耳,便又迎合克明的虚荣心说:“我们高家嫁女比不得寻常人家,办得不周到,面子上不好看。
最好时间从容一点。”
克明认真地想了一下,才点头说:“你这个意思也不错。
我托人去商量改在明春下定好了。”
觉新又把刘升从乡下回来讲的情形向克明报告了。
“这样也好。虽然吃亏一点,总可以敷衍过去了。不过这种军阀割据的局面若不改变,以后田上的收入总不大可靠。我最近打赢了两个官司,可以得到一笔酬金。我不想再买田。我打算买你们公司的股票。你给我留心办一办,”克明露出一点笑意说。觉新答应了一声“是”。克明略略点一下头,又说:“明年给二女办喜事,我想多花点钱,陪奁也要像样一点。陈克家是常常见面的人,他又最爱讲面子,不要给他笑话才好。”
“是,”觉新赔笑道。
觉新从克明的房间里出来,感到一阵痛快。他得意地想:我今天把二妹救了。他知道淑英在觉民的房里读英文,便打算到觉民的房间去看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他走出过道,又走了几步,正要踏上觉民门前的石级,忽然一阵风把淑英读英文的声音吹入他的耳朵。他立刻想起了几个月前觉民对他说过的话。他痛苦地想:现在离明年春天也只有几个月。这短短的几个月是很容易过去的。从下定到“出阁”,这中间也许还有几个月的距离。但是这短短的几个月也是很容易过去的。到了决定的时候,他还不是束手无策地让她嫁到陈家去?
那么他怎么能够说他把她救了?几个月的拖延并不能够减轻她的痛苦。她仍旧不得不被逼着去走蕙的路。想到蕙,他仿佛就看见那个焦黄的瘦脸和那种狼狈地呕吐的样子。于是连些微的愉快和安慰也马上飞走了。他感到疲倦,便掉转身子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房里去。
……
正文 第三十章
6720
周家以后也就没有再打发人来请觉新去商量蕙的事情。
觉新倒不时差人去周家打听蕙的消息,有时候他自己也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蕙的病渐渐地好起来了。王云伯的药有了效。周伯涛因此常常满意地在人前夸耀他自己的远见。
蕙的病好得慢。但是人人都看得出病象渐渐地减轻。后来她每天可以起床坐两三个钟头了。周老太太们为这件事情高兴。觉新甚至欣慰地想:那个时常威胁着蕙的危机也许可以从此解除了。
但是这个希望终于成了泡影。在旧历九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周老太太忽然差了周贵来请觉新过去,说是有紧急的事情找他去商量。觉新知道蕙的病又转剧了,心里非常焦急。他立刻坐了轿子到周家去。
觉新到了周家,看见国光也在那里。他跟众人打过招呼以后,坐下来。国光便告诉他,蕙的病又翻了。蕙从前天下午起开始发烧,腹泻不止。“她一天要泻二三十次。虽然还是请张朴臣、罗敬亭、王云伯三位来看病,但是药一吃进去立刻就吐出来。别的饮食也吃不进。人瘦得只剩一层支。四肢发冷,时时出虚汗。中医已经束手无策了。看这情形,除了勉强请西医来看病外,再也没有别法可想。……这次万想不到她的病翻得这样快。……”国光惊惶地说着。陈氏埋着头在旁边揩眼泪。伯涛沉着脸不发表意见。觉新还不曾答话,周老太太又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几句。她恳求觉新陪国光去请祝医官。觉新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和国光立刻坐了轿子赶到平安桥医院去。周老太太、陈氏两人便去郑家看蕙。
觉新和国光到了医院,才听说祝医官又被人请到外州县去了。他们等了一会儿见着任医官,知道祝医官明天可以回来。但是任医官后天要休假出省去。他说今天十分忙碌,不能够出诊。后来觉新焦急地再三恳求,他答应抽出一点工夫下午到郑家去一趟。
觉新跟着国光到了郑家。周老太太和陈氏都在那里。伯涛也来过,他刚刚走了。蕙在床上时时发出低微的呻吟。脸色十分难看。一对大眼睛失神地望着人。这就是觉新朝夕所想念的蕙。
觉新站在床前,极力忍住眼泪,镇住悲痛,温和地低声唤道:“蕙表妹。”他的眼光充满柔情地抚着她的脸。
蕙微微点一下头,她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泪水。她求助似地望着觉新,无力地唤了一声:“大表哥。”她想笑。但是嘴刚刚动,她脸颊上的肉就痛苦地搐动起来,她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然后她挣扎出一句话来:“你好罢。”
觉新埋下头不敢看蕙的脸,不敢让蕙看见他的眼泪。他的心上起了一阵痛,好像千万根针刺着它。但是他还勉强做出柔声安慰她说:“我倒好,多谢你挂念。你的病是不要紧的,你要好好地保养。”
蕙点了一下头。但是她又皱起眉尖烦躁地说:“我心里难过得很,心里发烧。”
觉新抬起头看了看蕙。他知道自己的眼泪沿着脸颊落下来了,连忙埋下头安慰她道:“蕙表妹,你忍耐一下,任医官不久会来的。”
蕙正在呻吟,听见觉新的话,便闭了嘴。她抬起眼睛望着觉新,还想说什么话。但是国光却在旁边开口了:“大表哥,请过来坐坐。”觉新只得离开床前。他和国光谈了几句话,便告辞走了。
下午三点半钟觉新从事务所再到郑家去。任医官还没有来。众人焦急地等候着。国光差仆人到医院去催促,据说任医官在下午两点钟光景就出去了,他究竟什么时候来这里,没有人能够知道。
蕙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罗敬亭、王云伯、张朴臣先后来过。他们的药仍然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她刚刚喝下那碗苦汁,又不得不马上把它吐出来。她也盼望任医官早一刻到来,使她静静地安睡片刻。
挂钟敲着五下,增加了蕙的烦躁和众人的恐怖。但是任医官忽然到了。觉新、国光两人客气地把他接进房里。他仔细地将病人诊察一番,给病人注射了医治痢疾的特效药“伊必格侗。过后他严肃地告诉觉新和国光:这个病有点危险,因为病人身体弱、血虚、体温下降,恐怕支持不住,有虚脱的可能。他嘱咐他们第二天早晨将病人的大便送到医院去检查。
觉新将任医官送走后,便动身回家。周老太太和陈氏多坐了一会儿,也回到周家去了。
觉新回到家里同周氏谈了一会儿。淑华在旁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立刻去告诉琴和淑英。琴和淑英又来找觉新问了许多话。
觉新吃过午饭回到房里,觉得一个人冷清清地非常不好过。他想起蕙的病,更是焦急不堪。他忽然走到书橱前面。把余云岫著的《传染卜取出来,翻开《赤痢篇》反复地看了两遍。他看见书中所说跟任医官的话一样,才知道蕙的病势的确沉重。这一来他更不放心了。他又害怕国光不相信西医,或者照料病人不周到,便差人把《传染卜给国光送去作参考。他一个人在房里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后来到郑家去送书的仆人回来说,蕙小姐下痢次数减少,呕吐也稍微停止,他才略微放心。这天晚上他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在这些梦中总有蕙的影子。
第二天早晨觉新正要差人到郑家去问病,周伯涛陪着郑国光来了。从他们的谈话中他才知道国光已经将蕙的大便送到医院检查,据任医官说,大便里面赤痢菌很多,加以病人身体虚弱,恐怕不易医治,不如把病人送进医院,在院里医生可以随时检查,随时注射,也许能够免除危险。觉新自然极力劝国光立刻将蕙送进医院。但是国光和伯涛都不大愿意。
国光还表示郑太太不会赞成这种办法。觉新知道他们虽说来同他商量事情,其实他们还是固执己见,不肯听从他的劝告。
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把他们送出以后,心里非常生气。他赌气地对周氏说,他以后不再管这件事情了。
觉新心惊肉跳地过了一天焦虑的日子。但是第二天早晨九点钟郑国光一个人来了。他对觉新表示:目前除了将蕙送进医院外再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