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想,莫名地,那无形的压力竟消失了,他反倒笑了一笑,自然而然牵起楚韵如的手,大步向上。
太监们见多名将重臣,在君王面前,惶恐恭敬的表现,何曾见有人面对皇帝还可以这样昂首微笑,挺直着腰,大大方方向上走的。几个太监想出声呵斥,可是容若眼神明亮,笑容清澈,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坦坦荡荡,自自然然,如天地日月,清风白云,叫人一时间,竟说不得话。
早已屈膝拜倒的许漠天听得脚步之声,抬头看去,不觉微微一怔。
在他心目中,秦王的神威无人可及,只要一个眼神,足以让天下英雄俯首,可是,容若却从来不是英雄,他只是个把帝王和平民看做一般的怪物。
他一手携着心爱的女子,这样微笑着步步登阶,两个完全不同的君王一步步接近,那世人眼中的废物皇帝,居然丝毫不被一代英主给比下去。
秦王的气势世间少有,容若却根本没有任何气势,所以不需要对抗,也不会被压倒。
秦王如凌天之山,锋锐无比,直入云天,世间无一物可以抵挡他的锋芒,阻挡他的前路。容若却是浩浩海洋,宽容温和,容纳一切,接受一切。
秦王因强大而少有敌手,容若却因心中无敌,固而无敌可言。
许漠天怔怔地看着容若终于走到了台阶的最顶端,和秦王宁昭站在同一个高度,彼此微笑。他莫名地感觉到,这两个人,竟似真的可以分庭抗礼一般,但他又立刻摇头,禁止自己再去思考这个荒谬的想法。
宁昭微微一笑:“楚王陛下,宁昭已等侯多时了。”
容若笑嘻嘻道:“怎么秦王陛下也这么喜欢开玩笑,楚王可不是随便找个人就敢冒充的。”
宁昭见容若执意抵赖到底,也不恼怒,只悠然一笑,道:“你若不是楚王,见朕因何不跪?”
容若笑道:“我不是秦国的子民。”
宁昭淡淡道:“我大秦臣子入楚晋见,一样执外臣之礼,莫非你们楚人都是不知礼节之辈?再说,秦楚已是姻亲之邦,你们楚王可是朕的……”
他语气一顿,看了楚韵如一眼,复又悠然一笑:“妹夫啊!”
容若一怔,再次记起当日纳兰玉入楚,就是代替秦王为秦国公主和自己寻求联姻的。无非是秦国恨不得楚国大乱,所以摆出支持小皇帝的姿态来,当时楚凤仪已是答应下来了,但是自己事后曾找机会在楚凤仪和萧逸面前竭力反对过,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难道……
宁昭凝视容若,悠悠道:“大秦与大楚已互递婚书,结为姻亲,只等择吉成亲。朕身为一国之君,又是楚王的大舅子,难道竟当不得楚人之礼?”
容若一时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他并不怎么把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种话放在心上,古代很多所谓硬汉子、大英雄,宁死也不下跪,容若却是无所谓的。但现在,当着楚韵如的面,他却是绝对不愿意下跪的,硬着头皮,在美人面前,也是要逞一次英雄的。
更何况,无论他如何抵赖,他身为楚王的身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若跪下,就等于楚国向秦国屈膝,这一点原则,容若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到底的。
但这个时侯,容若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这种事上,反而失声问道:“怎么会呢?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侯递的婚书?”
宁昭笑道:“两个月之前,秦楚已经互纳婚书,那封由楚王亲自盖下玉玺,迎娶朕小妹安乐的婚书如今就收藏在宫中,你可要看一看?”
“那不是……”容若脱口就想说,签字盖章那个不是他,他本人无需负法律责任,但立刻意识到失言,急忙闭上嘴,心有余悸地看看笑若春风的秦王宁昭。
容若叹了口气,转头给了楚韵如一个询问的眼神,楚韵如茫然摇摇头,显然对这桩婚事,也是一点影儿都不知道。
宁昭犹自笑道:“阁下可是不信?”
容若苦笑一声:“既然秦王开此金口,自然绝无虚假的。”
他心里暗暗用和文雅客气绝对不相关的字眼,狠狠地问侯了萧逸一番。明知道自己对秦国公主没意思,明知道自己离开了皇宫,还操纵假皇帝,订这么一档子亲事,到底搞什么鬼啊!
最可恨的是,上次在济州见面,居然对这件事,连一丝风声都不露,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真想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娶进一个当公主的小老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容若现在只觉头大如斗,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开口承认自己的身分,但是,如果硬要抵赖,则必须遵守面见君王的礼法,屈膝人前了。
好在宁昭也不曾逼人太甚,只是长声一笑:“认与不认,都在阁下,朕只把你当做楚王便是。殿中已备酒菜,二位一路远来辛苦,这洗尘之宴,终究是缺不得的,请……”
他信手一引,转过身来,竟是再也不看容若和楚韵如一眼,迳自入殿去了,只有他清朗的声音遥遥自殿门后传来:“漠天,你也一起来吧!”
容若自到太虚以来,知道他的身分,还可以用随意的态度对待他的,只有性德这个非人和雪衣人那个怪物。现在碰到宁昭,对自己的态度竟然这样不以为意,容若暗自松了口气之余,竟然也若有所失,偷偷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和楚韵如入了正殿。
秦王宫的殿阁和楚国相比,同样宏伟壮丽,但殿中摆设却相对简朴。秦人喜玄色,不尚奢华,就算是王宫之中,相对的装饰物也很少,殿宇显得更加宽广宏大,说话的声音、脚步行走的声音,仿佛都会不断回响,在这沉沉殿宇中,永远传递下去。
但是秦王所设的宴席,却绝对周到而完备,美酒佳肴自不必多言,主人身分尊贵,年轻英俊,更难得竟然谈笑风生。
容若既然死不承认是楚王,他就不再追问一句,也不问及楚国朝中政务,更不提楚国权力纠纷,就连前不久,他在楚国吃的那一次大亏,也无一句提及。
他只是含笑谈起秦国的风土人物、传说佚事,闲来又问起许漠天他们一路来所发生的事,时时抚杯微笑,特别是听到容若与那不知名的小姐,成亲之后立刻请求休夫的故事,不觉拍案大笑。
“很久以前就听说容公子常有奇思妙想,令人叫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朕的皇祖母深宫寂寞,年迈之人,最爱听人说古讲今,公子既有这一肚子好玩的主意、好玩的故事,是否愿意为太皇太后略解愁闷?”
容若眨眨眼:“皇宫之中,可以留男子安住吗?”说着不由得眼神往一边的太监身上扫,如果不是他自己身分特别,他可能会猜测,秦王要对他身上重要的部分下刀子了。
宁昭朗声笑道:“皇宫也有内外之分,每于朝事繁忙之际,重臣们也都是宫中宿阁,与后宫别无干涉。朕将公子安置于思恩园内,那园子清净幽雅,以一道角门与后宫相通,自有人看守照应。若是皇祖母见召,自然要麻烦公子进宫,相陪说笑,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容若耸耸肩,摊摊手:“难道我不愿意,皇上就让我离开不成?”
宁昭对他语气中的抱怨,听而不闻,含笑道:“其实皇祖母很喜欢有客人陪伴,后宫不便让男子随意行走,容夫人倒是可以……”
不等容若答话,楚韵如已淡淡道:“我夫君身体不好,恕我不能离开他身侧。”
容若不觉扭头冲楚韵如一笑,眼神间大有温暖之意,虽是酒席宴上,却还是不加忌讳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二人倒不至于怕秦王会喊打喊杀,怕的却是宁昭把他们分开,用他们彼此来威胁对方了。
宁昭被楚韵如这样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也只是淡淡一笑:“既然容公子身体不好,又长途远来,那联也就不多耽误你们了,二位请去休息吧,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告诉王总管。”
话音刚落,一旁已走过一位总管太监,恭敬地弯下腰,用尖细的声音道:“公子、夫人,请。”
容若也料不到,宁昭竟然这样容易就暂时放过了他,略略一怔,即刻站了起来,笑对宁昭施了一礼,也不多说,即和楚韵如一起去了。
宁昭竟然也客客气气,起身肃客,一直送到殿外滴水檐下,这才转身而回,脸上的笑容,早已如冰雪消逝,只有他朗然的声音,在深广的大殿徐徐响起。
“漠天,从得知他消息的第一天,直到刚才进宫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慢慢和朕再讲一遍。”
绕过殿阁,走过回廊,穿过那被森严守护的一方角门,眼前景观豁然一变。
只见一条幽幽石道,青色的石子前前后后铺了一地,洁净却又班驳,不知通往何处。一座假山就在矗立在石道的尽头,有温润的池水从假山一侧倾泻而下。四周闲花小草,树叶掩映,越发显得前方的园子一片朦胧。
如此曲径通幽处,令人对那假山之后的景致自然而然倍加好奇。此情此景,却让容若心间一凛,和楚韵如对视了一眼,二人眼中都有惊疑之色,不等王总管带路,快步向前。
绕过假山,转过池塘,拂开花叶,分开柳枝,便见眼前豁然开朗。
整个院落无比广大,四处游廊纵横,楼阁相连,其间又广植荷花,漫布翠竹,虽非荷花开花之季,留得残荷听雨声,竟也别有意趣。又有清溪流泉,涂涂不绝,垒土为山,引水做河,小舟来去,花香岸旁。
庭院中央,一座三层小楼,更是精致秀美,匾额上“是缘楼”三字,清晰入目。若是登楼俯看园景,必是说不出的雅致清奇。
容若与楚韵如却觉身上发冷,手心发凉。
容若苦笑一声:“这就是你们的思恩园。”
王总管俯下身,恭敬地道:“原名思恩园,不过,昨日已由皇上改名做逸园,只是匾额尚未做好。”
容若叹了一口气:“秦王好一个待客之所。”
王总管低眉顺眼地道:“为迎贵客,皇上准备了数处待客之所。既然今日来的是容公子和容夫人,自然请入逸园之中。”
容若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来的是楚王萧若和皇后楚韵如呢?住的,只怕应该是和楚国王宫一般无二的殿阁吧?
王总管恭敬地问:“不知公子可还满意?”
容若勉强在唇边挤出一丝笑容:“满意,实在满意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王总管笑道:“这样就好。皇上有旨,逸园中太监、宫女、侍卫各二十人,听凭容公子与夫人的差遣,公子有事,只管盼咐。奴才这就叫当值的太监、宫女和侍卫们过来见过公子与夫人。”
话音未落,已有两个少女盈盈而至,双双拜倒:“参见公子、夫人。”
王总管在旁笑道:“她们是宫女们的管事。
容若与楚韵如竟是呆呆望着两个少女,怔怔不能发一言,动一指。
虽是宫女,二女却没有穿宫装,一个清丽如月,一个娇艳如花,不但容颜似曾相识,就连衣服妆扮,都和凝香、侍月一般无二。
容若和楚韵如不觉相顾骇然。又听得劲风声起,两个极为年少的大男孩,飞掠而至,屈膝拜倒:“拜见公子。”
两个大男孩年少漂亮,仿似神灵座下的金童一般,让人见之欣然。
旁边王总管笑道:“他们两个是侍卫统领,别看他们年纪小,武功却是很不错的。”
容若却怒极反笑:“好一番巧妙安排,费了秦王不少苦心吧!”
王总管恭声道:“陛下只愿公子可以宾至如归。”
容若冷冷笑笑,伸手向那两个少年一指:“若是苏良与赵仪,见着了我,只会扑过来大叫大骂。这样的恭敬,我可实在宾至如归不起来。”
王总管眉头微微一皱,但立刻垂首道:“公子教训的是,他们做得不好,奴才这就让他们撤去,另行教训,再找让公子满意的人过来。”
两个少年的脸色刹时惨白一片,却什么也不说,施了一礼就待退下。
容若只觉心中绞痛,说不出的愤怒和伤怀。从京城出来,凝香、侍月、苏良、赵仪,还有韵如和性德,就算加上个别扭的萧远,人人各自有心机,各自有盘算,各自有目的,却毕竟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岁月。
他们在路上野餐,夜间唱歌玩笑,他们一路招摇,引得路人咋舌惊叹,他们震动济州,在那景致秀雅的逸园中,有过争执,有过分别,有过打斗,但更多的还是温馨和快乐。
在他们以为所有风波都已过去,人生的一切幸福就在手中之际,为了一些上位者无聊无趣的想法,转眼间风流云散。
性德被掳,侍月生死不知,凝香、苏良和赵仪,至今不知近况如何。那些美好的岁月,恍若昨日,连他都不忍去回想、不敢去回想,如今,秦王却将他所有被践踏伤害的幸福,如此残忍地重现在他的面前。
他的痛苦和愤怒,使他再也无法注意到别人的表情、别人的痛楚。
反是楚韵如比他更了解深宫禁地的冷酷和森然,忽然道:“你要怎么处罚他们?”
“皇上提拨他们,就是为了服侍公子,公子既看不上他们,那他们活着还有什么用?”王总管的声音依旧恭敬温和,仿佛只是在回答今天天气很不错一般。
容若终于一震,注目王总管,淡淡道:“我听说,秦王是仁君。”
王总管也同样肃容答:“陛下轻税赋,减摇役,体贴下情,关爱百官,自然是仁君。”
容若冷冷一笑,是啊,谁敢说秦王不是仁君,谁又能说他不是仁君。李世民、康熙,那些以宽容出名的皇帝们,谁没有在后宫杀人如草不闻声,可这绝对不会影响他们仁君的名号。
他冷漠地一笑,看着那两个相貌酷似苏良、赵仪的少年,惨白着脸,倒退着离去。
他握住拳头,不去看那绝望的神色。不不不,他不是圣人,他救不了天下所有人的苦难,他也没有理由,为这种荒谬的威胁而低头。
然而,他听到那仿佛已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客随主便,既然这是秦王的安排,那就留他们下来吧!”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向前,不去听王总管那永远恭敬的声音,不去看那两个少年,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可是,越是往前,越是椎心刺骨。
这边残荷听雨意境佳,他曾与性德并肩闲游。那里潇潇翠竹自清奇,他曾在竹林外,徘徊复徘徊,想着如何去非礼他的小妻子。这一处小舟依依水盈盈,苏良和赵仪最爱在水边练武。那一处依湖楼台景色奇,凝香和侍月总是在他赏景时,悄立一旁,服侍照料他一路往前走,一路不断有人下拜施礼,这些人形容相貌、衣着打扮,连举止神态,都无不酷似当初逸园的下人。
草丛间一只鸭子昂首阔步,一只小兔儿奔来跑去,两只小狗你来我往。
一只鹦鹉,居然飞到容若头上盘旋不去,高声叫:“我乃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调债情场杀手兔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容若公子是也。”
还有一只圆滚滚的小猫,在脚下蹭来蹭去。
容若脸色越来越难看,脚步越来越快。眼前闲云居赫然入目,他信手拉开房门,房内一桌一椅,果然无不如旧。
楚韵如也并肩到了他身旁,回首道:“我们累了,要休息一阵子,你们不要扰我们。”
“是。”王总管依旧毕恭毕敬地应声。
容若重重关上大门,愤然一拳,狠狠打在桌上,心中的愤怒、痛苦,却还是无法淡化。
苏良和赵仪天天嚷着要杀他,却在他危险时,舍命相护。凝香和侍月奉命来监视他,却又全心全意维护他。就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