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了,我们拚命,我们挣扎,我们忍辱求生,可不管我们做什么,秦人的统治,越来越安如泰山,那个小皇帝,被越来越多的人奉为明君。我们的同件一个个死在我们身边。我们的头上白发越来越多,我们越来越老,我们怕我们这辈子再也看不到,雁字旗再举起来的一日,我们怕到了九泉之下,没有颜面去见那些为了成全我们,而拚死作战,直到最后一刻的兄弟。”
随着他的大哭之声,其他人无不神色黯然,渐渐落下泪。来即使是原本有些反对之意的,这时也大多神态寂寥地低下了头。
郑元化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像孩子般抱着余伯平;痛哭不绝:“余大哥,你夜夜不做噩梦吗?你没有看到那么多兄弟在血泊里哭泣吗?余大哥……”
余伯平全身颤抖,举起来的拳头,无论如何挥不下去。
其他人也渐渐哭成一片。
在场诸人,哪一个怯懦怕死,又有谁天生邪恶。为了一个目标坚持了这么久,在兄弟血战时忍耻偷生;在亲人丧命时,忍辱求存,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做着不为人知的事情。可无论多么努力,成功的希望都渺不可及,无论多么奋斗,失败从来都是必然的命运。
眼看着皱纹爬上曾英气风发的面容,眼看着白发渐渐把最后一根黑发驱除,而希望,却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黯淡。
谁不想挺胸站在阳光下,做堂堂正正的英雄,谁天生喜欢见不得人的手段,被指为小人。而天下至可悲的事,莫过于,你舍弃一切,你拼尽一切,你奉献一切,却注定永远得不到回报。而你,明明知道,成功遥遥不可期,却还是要继续舍弃下去,继续承担下去。
莫苍然哭倒在地:“主上,你还记得你的理想吗?你还记得你一生所求的是什么吗,主上,我们都是庸劣之质,不能帮助主上太多,但求主上看在我们所有人的一片赤诚上……”
卫孤辰的脸色雪一般苍白,他站在高处,看着所有哭倒于地的人,耳旁听着莫苍然的话,心中只余冰雪寂然。
眼见得年长者哭拜相逼,年少的赵承风,终于忍耐不住了:“郑叔叔,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可是,少主是盖世英雄,怎么能做这种事?”
郑元化还不及开口,人群中就有一个面目刚毅的白发老者冷喝道:“承风,不得无礼。”
赵承风一咬牙,一挺胸:“爹,不是儿子对长辈无礼,而是我不能坐视大家陷主上于不义。”
“什么?‘郑元化脸色大变,猛得站起,双眼刹时血红:”我老郑一生为大雁效命,自当年保主上离宫以来,血战百余场,遍体鳞伤,多少回险死还生,至今不悔,你竟说我陷主上于不义?“
他怒发冲冠,眼中满是煞气,死死瞪着赵承风。
赵承风被迫得后退一步,身旁的少年兄弟中即时有人大声道:“郑叔叔,我们虽然年少,但对主上的忠心并不逊于诸位长辈,大家不过都是在为主上分忧议事,郑叔叔何必这般相逼。”
“好啊,果然长江后浪催前浪,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看我们老家伙不顺眼了。”
最先附和莫苍然的洪云涛冷笑着踏前一步,双臂一振间,上身的衣服生生被震成数缕,露出他道道伤痕盘据如蛇的身体,每一道伤口都粗大狰份,令人见之只觉惊心动魄。
“来啊,看看我们这些老头子的忠心到底若何,我们拖着一把老骨头,苦苦支撑这么多年,换来这道道伤痕,为的就是今日陷少主于不义吗?”
他的胸膛大力起伏着,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以至于身上道道伤痕都跟着抽动,仿佛随时会绽裂开来,淌出鲜血。
几个少年终究不敢太过和长辈对着干,脸色苍白,几番欲言又止,还是勉力忍了下去。
方才持反对意见的孟观终于阴恻恻地开言:“是,郑老兄、供老哥,都是英雄好汉,个个立功无数,此时此刻,自然可以数着伤疤向主上表功,我们这些书生和资历浅的孩子,自当乖乖附和,以表支持才是。”
洪云涛环目暴睁,正待怒斥,一旁诸人已是急急劝导。
“洪老哥、孟老兄,大家都是为主上效力,何必闹得不愉快。”
“郑兄,年轻人心直口快,你也别放在心上。”
卫孤辰冷眼看众人争来吵去,直如看戏一般,并不插话干涉。
直到余伯平眼看场面要僵,投过来一个不太赞同的表情,他这才站起来,淡淡道:“够了。”
语气平淡从容,并不凶狠,却让满室的喧哗为之一顿,所有人都定睛望过来。
他徐步下阶,一个个望过去,眼神依旧平和,不见锋芒,但每一个人竟都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头。
“莫老,追随我的人中,你年纪最大,服侍过我父我祖,又一直在我身边照料守护,一生心血为我家淌尽,至今孤身一人,无妻无儿。”
莫苍然垂首,黯然不语。
“洪老,你虽性情粗莽,却上有老母,下有爱子,夫妻和美,其乐融融。当年京中变乱,你舍家弃亲,护我逃亡,至今未能寻获当年至亲,每于良宵佳节,必饮酒大醉,呼母唤儿,不能自已。”
洪云涛铁一般的男儿,眼圈一红,不能答话。
“郑老师,你性直率,尚豪勇,既是我幼时的贴身侍卫长,也是第一个教我武功的人,自随我飘零落难以来,多少回险死还生。京城一战,你负我突围,身中八箭七枪,犹自不倒。青原一战,你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苦战不退,掩护我们众人撤退,最后战到力竭血尽。”
郑元化凄然一笑:“主上还记得旧事。”
“风叔叔,你家世代都是我大雁良将,族中男儿为国捐躯,死伤无数国破后,你携二弟三子,烧毁府第,带全部财产,投我助我,至今转战多年,你的兄弟孩儿,皆为挑动雁人反抗秦人,而被秦何伤所杀。还记得当初,你在乱军中为救护我而右臂中了毒箭,你毫不迟疑,一手斩下右臂,弃开长刀,用残余的左手,抱着我跃上快马,仅凭双腿控缰,一夜奔逃,直到最后力尽落马,犹记得用身体做垫,不让我跌伤。”
风嵘惨然长叹,黯然无语。
卫孤辰神色平静,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说过去,每一个人都有一番血泪史,每一个人都曾为了他,付出太多太多,无法偿还的债。
最后,他看向余伯平:“余叔叔……”
余伯平微微摇头:“主上,够了,不必再说了。”
卫孤辰目光坦然,凝视众人:“你们每一个人,都曾为我流血流泪,我欠你们的,或者这一世都还不清。这一次,你们大多数人,都支持不择手段,将被我捉来的人,收为己用,而我……”
他语气一顿,从容道:“不能答应。”
清朗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一字既出,则穷天下之力,不能改、不能阻、不能变。
莫苍然剧震:“主上。”
郑元化露出痛心之色:“主上!”
风嵘脸色一白,神色一阵绝望。
洪云涛咬牙脱口道:“主上,我们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一世期愿,破国之仇,毁家之恨,这一切和你的骄傲相比,哪一个更重要?”
话音刚落,已有好几个人厉声喝斥:“洪云涛!”
余伯平更是脸色大变,狠狠瞪向他。
洪云涛却是一屈膝拜了下去,状似请罪,但脸却仰着,眼神死死盯着卫孤辰。
卫孤辰丝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坦然望向他,毫不迟疑,绝无犹豫,平静从容,声音清朗地给所有人回答:“我的骄傲更重要。”
是的,他的骄傲更重要。
他没有忘记过惨死的父母兄弟,也从不曾忘记过无数人为他付出的牺牲,他更没有忘记他的理想和追求,但是,他的骄傲更重要。
因为一个没有骄傲、没有尊严、没有自信的人,不配做为一个人去报仇,不配拥有成就,不配得到别人的效忠,不配追求理想。
他不是为了他的良心,不肯答应,他只是为了他的骄傲,而固执己见。
他不是为了对不起世人而不肯答应,他只是不愿对不起他自己。
他不答应,对不起这么多人的忠诚,他若答应,就更加对不起这么多人付出的一切。
今天,他若能为了他那虚无飘渺的大业,而以卑鄙手段控制天下英雄,那明天,他就会为了他的权势荣耀,一人之富贵,而置天下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他,不配成为这么多人,誓死效忠的主人。
他可以为了治好萧性德,而结仇满天下,用强盗手段,去抢夺财物,用绑匪手段,去绑架英雄,用强梁手段,去迫人屈服。但却绝不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去做这种事。
他可以为了他的大业,而去和他看不起的人做交易,揽下刺杀的任务,却不肯悄悄伏击,猝然出手。如果他能扮做侍卫,偷偷潜入王府,接近萧逸,早就可以一击得手,他却偏偏要在大猎之上,几千人护拥之下,堂堂正正挑战。即使是做杀手,他也依然是剑士,是战士。
或许愚蠢,或许可笑,或许他的选择从来是错误的,可是,人活着,若是只能做正确的事,只可以做正确的决定,那生命,又还有什么意义和乐趣。
他可以不是身负悲凉宿命的卫舒予,却一定要是那配得起雪样白衣,绝世青锋的卫孤辰。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二集 雪月佳人 第八章 性德之心
天下最保险。最难开的锁,对性德来说,需要的,也不过是一根小小铁丝罢了。
铁门轰然打开,铁门后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在黑暗中闪烁。
随着大门完全打开,星光雪光映亮了牢房内外。
牢中人物,每一个都是一方大豪,跺跺脚,大地晃三晃的人物,如今却成为小小囚徒,为了给箫性德治病,谁不是吃尽苦头。
可是看到箫性德立于牢前,每一个人都是满脸欢喜,人人起身施礼,所有人的表情都毕恭毕敬,那是一种完全发启内心的感激和崇敬,不带一丝虚伪。
性德淡淡道:“三日前教你们的,可学得怎么样了?”
“多承公子费心,把我教失传已久的心法倾囊相授,我已背熟全文,依诀运功,虽只三日,也受益非浅。”
“我为公子行功后,丹田空虚,得公子授以密法,耳匀为比过往胜之良多。此后武功再有精进,皆公子所赐。”
“我派刀法自太师祖始,便残缺不全,致使历代弟子,无论如何努力,皆难达化境,幸得公子成全,将残缺刀谱相赐,公子实为我全派上下,永世难报的大恩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表达谢意。
性德只淡淡自袖中拿出这几天,一个人默写的纸张,信手递过去:“这两天我又写了些东西出来,你们自己看看,哪些有用就拿去吧,各派心法武功,各有所长,无所谓上下优劣,拿了别派不适合自己的心法招式也没有用。大家各取所需,不要争抢。”
众人恭敬应诺,由孟如丝欢手接过,然后大家凑过来,各自观看,不时有人发出惊叫。
“天啊!震天剑法全部口诀,当年我教为了保护这剑诀,战死一百三十三人,懂全部剑诀者皆被杀,致使本派武功,停滞不前多年,想不到今天……真是祖师有灵啊!”
“是完整的惊涛阵法,这,这,我在师门三十年,历尽磨难,也只学到皮毛啊……”
“这,这,这……这是……天啊,我派历时二百年,前后战死近千人,就是为了寻回这套心法啊,这……箫公子,我全派上下,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的大恩。”终于有人抑制不住激动,对着性德扑通跪了下来。
其他人也全都跪下,对性德深深施礼。
性德淡淡道:“大家请起,我武功全失,要这些东西也没有用,自然不如交给需要它们的人。大家若有感念我之心,他日我需要帮助之时,还望大家……”
“箫公子有什么吩咐,魔教上下,无不赴汤蹈火,以为效命。”孟如丝第一个表态。
其他人亦是纷纷表示决心。
“无论万水千山,只要箫公子一句话,我派弟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为公子达成愿望。”
“公子有什么事要办,只要吩咐一声,有谁敢不尽力,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那么多江湖大豪,那么多掌控一方势力的人,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表达着他们的忠诚。
性德只是淡淡听着。
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不可以收买,不能够被打动的呢?只要知道对方弱点所在就可以了。
哪一家有着悠久历史的江湖门派,在经历了太多纷乱杀伐乙后,没有失传的武功,只要随手写几页字,就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了。就算武功不能打动,有需要的话,他也能画出几张失传的藏宝图来,又或是阵法、术数以及医术……
性德目光浑若无意地扫过抱着他新写的医学手札,看得神魂颠倒的农以归,淡淡道:“时间有限,上次分给各位的心法口诀,若有什么疑问,就一一来问我。”
他一边说,一边信步向较远处走去。
众人也知道,各家心法口诀的秘密不宜泄露,更不可窥看旁门别派的武功绝技,所以心中怀有疑问的人一个接一个,过去和性德在一旁低语。往往性德只要几句点拨,低头受教的人,便如茅塞顿开一般,满脸狂喜地施礼退开,下一个又会接着走过去。
农以归神色近乎贪婪地翻看自己手中的医药手札,忽见到一张药方,兴奋地看过一遍,脸上现出讶色,又看了一遍,神色郑重起来,再看一遍,这才微带震惊地抬起头,见远处,最后一个向性德请教的人已经退开,当即也不多想,大步向性德而去。
其他诸人全都抱着书册疯狂地看,有人手舞足蹈,有人飞上跃下,有人即刻跌坐运功,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农以归的神情和其他请教者不同。
农以归轻声道:“公子,这张药方……”
性德微微点头:“如你所见,如你所想。”
农以归怔怔道:“公子把这药方交给我……”
“我要你记住方子里的药,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一个病人,开一张一模一样的方子。”
性德声音低沉,仅咫尺可闻。
农以归一咬牙:“公子,我是大夫,不是杀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性德神色淡漠:“当初你给我开的药方,就不伤天害理吗?”
农以归惨白着脸,颤声道:“我那是为求脱身,不得不为,若无缘无故,加害旁人,于心何忍?”
性德连正眼也没有看农以归一眼,只淡淡道:“两百年前,绝世神医文仲景的医书、笔记,以及炼药方子。”
农以归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挣扎着道:“公子,医米是用来救人的……”
性德依旧没有动容,只淡然继续道:“给病人剖心开脑,切割坏死脏器,为之续命的秘法。”
农以归全身都颤抖起来:“我答应你。”
性德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世间何尝有永不动摇的义士、永不更改的正直,所差的,不过是没有到达他们的底线罢了。
他没有去看农以归痛苦的眼神,他知道,农以归会怨恨、会悲愤。明明他可以利用在场所有奉他若神明的人,以武力逼迫农以归不得不从,却偏偏要用利益来诱惑农以归放弃坚持。
若是被武力所迫,农以归还可以安慰自己,这是无可奈何,这不是出自本心,而现在,农以归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自私与卑劣。
人类最爱这般自欺欺人,总是不肯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而他,不认为自己有帮助别人,去隐瞒天性,继续自欺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