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确实有伤,他必痛楚莫名,安乐其实无伤,他也当愤怒至极,在这一刻,大秦国的君王心里会期待些什么呢?
纳兰明在心间冰冷地笑,反正他的宰相也做不长,就不用操心大多的事了吧!
大秦国皇宫中的御医,大多都有极高的资历,或是一方名医,或是出身于医药世家,人人的来历,都是响当当,亮堂堂的。只除了那个姓许的,沉默寡言,不喜与人结交的老人。人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成为太医院的一员,不知道他曾有过什么经历,只知道秦王极其看重他,于医药一事上,极尊重他的意见。
当然,不会有什么人知道,宁昭对他的评价之高,认为他的能力不逊于传说中的任何神医,甚至比秦国民间被传为国手,朝廷屡次徽召也不肯应命的神农会之主农以归医术更胜三分。
当日为容若研制解药,虽说是诸太医合力,但主导一切,应记首功的却是许太医,可惜的是后来容若的毒一直没发作,宁昭猜想很可能毒已解了,费偌大心血制来了的解药,似乎已失去牵制容若的作用。
当日入纳兰府为纳兰玉治病,暗中下毒的也是许太医,可惜后来,宁昭始终下不了决心,终究没有在卫孤辰替纳兰玉驱毒时下手围攻。
他入宫以后,宁昭召见他的次数其实少得屈指可数,但几乎每一次召见,都必有大事相托相询。
这一次他静静跪在大秦国掌握最高权力的两个人面前,静静地翻开刚刚君王扔到他面前的文书,只看了几眼,已然变色:“这断无可能。”
宁昭定定望着他:“你可以确定?”
“臣确定!当日臣曾亲自为公主看诊,公主绝无可能强压伤势,瞒过为臣。”许太医语气无比坚定。
“但是,那萧性德据传于医术一道,有神鬼莫测之机……”纳兰明漫声道。
“再强的神医也只是医,而非神。”许太医肯定地说:“任何医术都会有极限在,古今神医无数,可有人能长生不死,可有人能死而复生?那萧性德于医道造诣如何,下官不知道,但下官可以肯定,这世上,还没有人能把致命的伤势,完全压得半点端倪也不让下官察觉。更何况据说当时那箭是擦着公主的头射过,如果箭上内力震伤人,必是震在脑部,脑部如果有重伤,又怎么可能仅用银针就可以压得完全无法察觉。”
纳兰明淡淡望向他:“莫非你惧责畏祸,狡词以避罪?”
许太医从容叩首:“下官非惜命抵赖,但事关医理,虽万死,必奋争到底。”
纳兰明不再逼问,只淡淡然再问一句:“医术再高,也无法压住伤势,瞒过你的耳目,但你以为,医术够高,能否让一个好好的人,忽然间病弱不支,纵请百医诊疗,也只能查出毫无生机的绝脉?”
许太医应道:“医道掌人体血脉运行,气机流动,自控五内生机。以下官之技也可以让一个刚刚还可以跑马赶路的人,转眼就看似奄奄一息,并能控制脉象,至少这次随公主凤驾的御医、大夫是绝对诊查不出来的。”
纳兰明没再发问,只是静静凝望宁昭,看着这个肩负一个国家的青年,脸上那淡淡的怔愕,以及渐渐柔和下来的五官,渐渐放松的肩膀。
纳兰明知道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在宁昭一个眼色后,心领神会地令许太医退去,这才凝望宁昭:“陛下,是否需要彻查,以及向楚国问罪追究……”
“不必了。”一瞬间仿佛疲倦苍老了一年的宁昭,略略摇头:“我们无凭无据如何问罪,更何况,以如今秦楚之间的关系,合则两利,分则令天下各国坐收其利,就算有凭据也不便问罪,再说,楚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故意让消息轰传各国,全天下都知道安乐已死,我们纵然看穿了真相,纵然彻查出究竟,收集够证据,又如何向天下人解释这个笑话,这个误会!”
宁昭语气无比苦涩,纳兰明只沉静地垂眸不语。事已至此,只得不了了之,真追究下去,不过是让天下各国看到秦国的一桩大丑闻罢了。在心底深处,他冰冷而无一丝同情地笑笑,这位君王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负尽了一切亲人朋友,到头来,却也被自己的至亲负了。安乐果然比玉儿明决果断,又或是,在看到了玉儿的下场之后,她才最终做了决定,才最终要为自己活一次。
冰冷的笑意,在心头转瞬化为惨淡,只脸上还是淡淡然,纳兰明抬起头来:“那是否派人找寻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大秦帝姬,岂可不知流落于何处……”
“安乐她费尽心思演得这么辛苦,防的就是被朕发觉,怕的就是被朕追查吧!既然事已不可为,就算找到她,也不可能公开真相,恢复她的身分,又何必再追查她人在何处,境况如何。想来楚王也必会为她考虑周全,绝不致叫她受委屈。”
宁昭遥望远方的眼神,寂寥而悲痛,喃喃道:“楚王肯这样费力地配合她演如此一出好戏,让全天下为秦楚联姻之诚而感动,也算是给足我们面子了吧!”他惨笑两声,满是自嘲之意:“只不过,这面子也只是看在安乐的份上给的。”
纳兰明只静静地听,一语不发。是啊,楚王演得这般声泪俱下,所有人亲眼目睹,必为之感,世人传诵这件事,只会说楚王对秦国帝姬何其情深,而不会再怀疑,秦王平白费了偌大功夫,却是白白赔了妹子的笑柄了。这种事心里明白就成,也就不用说出来了,他是大秦的臣子,再多不忿也必须要给君王留一点面子。
然而宁昭却似再也不想谈论这件事,只淡淡转过话题:“方才我们讨论的,关于新制实施之事……”
纳兰明也立时把刚才天大的事抛开,正襟而坐,继续与他商议讨论。整个商讨过程中,宁昭的语气与最初都没有任何不同,仿佛整件事并未发生。
藉着殿内的烛光,纳兰明可以看到宁昭那略略有些苍白的容颜,可以看到宁昭眼底淡淡的红丝,甚至在烛影飘摇间,他无意中看到宁昭发间一缕银白。一瞬之间,纳兰明竟也有一些微微地恻然,这样的年轻,这样的忧思,到底是何苦呢?念及于此,又不由自嘲地一笑。似他这般,已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却还如此放不开,又到底是何苦呢?
这一君一臣之间的密谈,直到深夜才止。纳兰明告退而出,一个人漫然行在月色下的宫宇间,回首望向那沉寂的殿阁,遥想那殿阁里的主人。或者,世上很难有似他们这样奇特的一对君臣吧!明明彼此怨恨,彼此防备,彼此猜忌,但又偏偏彼此欣赏,偏偏对着同一个国家,同样的族人,有着同样执固的守护之心,于是到头来,在面对任何巨大难关时,依然只得依靠着彼此,并肩而战。只是,这样的团结又能持续到几时呢?等到有一日,秦国再没有隐患强敌时,就该是……
纳兰明轻轻一笑,到那时,败的人,会是谁,死的人,会是谁?
他在月色下略有些凄凉和自嘲地笑一笑,也许那一天还很遥远,可是他知道,胜的人应该不会是他。不过,就算战败又如何?那个胜利者,也未必快乐。选了这样的道路,割舍亏负了每一个爱重的人,却也被他所爱重的人一一放弃,这世上的一切,果然十分公平。
他在月下微笑着前行,不不不,他不同情那个人,他失去了妹妹,而他,失去了儿子。
安乐的死讯传来时,他立刻招了太医来问,可是,在玉儿疯狂的日子里,他虽派来无数太医,想必却连问一下病情的勇气都没有吧?那个时候,那个人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同样不敢去追究,玉儿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同样不敢去探问,这样的疯病,到底有没有治好的可能?
纳兰明退去之后,宁昭平静地让所有的宫人们都退下去。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不言不动。安乐安乐,你留下那样的遗言,也算是不肯负国了吧,只是你却也不甘被国家,被亲人所负,你却还是要追寻你自己的自由,那么我……
他摇摇头,黯然一叹,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宁愿被你负,被你骗,也希望,你能自在快活地生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而不是埋骨于飞雪关外,万里异乡。
他站起身来,徐步出殿,眼角也没有多看殿外一干施礼的宫人们一眼,只淡淡吩咐:“传旨,为安乐公主举丧。”
无数个声音同时应答。
他漫步向前,却又在一阵夜风袭来时,微微瑟缩一下。
总管太监即时展开一件长披风要为他披上,被他一手挡开。
他的面容在月色下愈显苍白,今晚真是冷啊,不过,没关系,寒冷,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他没有理会所有人担忧的脸色,漫无目的的向前行去。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上朝的时候,他就会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冷静、理智、从容、决断,面对任何事,都能从容应变。他是大秦国的君王,他身上担负着整个国家,在这个混战连绵的乱世中,在这个诸国征伐不止,吞并不断的世界上,一个合格的君王,是不会给自己长时间悲痛伤心的权利的。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时辰,就让他用这一个时辰,一个人默默伤心一番,就让他用这一个时辰,好好的回忆一下,很久很久以前,三个人在一起长大,那水晶般琉璃透明的岁月。
被容若赶走之后,性德就一个人,轻骑快马抄小路,走近道,日夜兼程而去。他虽失去力量,但只要他身边没别的累赘,除非是武功高到苏侠舞、董嫣然这种地步,否则没人能伤到他,而他根本不需要休息,所以行程快的出奇,很快就来到了曾发生过无数事件的济州城。一入城,他就熟门熟路,直奔逸园。
逸园因为有皇帝住过,所以现在已经变成天子行在,外人不可进入,四周都有官兵守护,不过,性德却没有受到任何留难,直入而无阻。原本只有皇帝才可以入住的美丽园林,现在已经有了不少住客。性德堪堪一到,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萧公子,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很久了。”
所有人都神色激动,眼神焦虑。
“萧公子,我们一切都依你的计划行事,可是现在全都有家难归了。”孟如丝还勉力风情万种地笑一笑。
农以归却是一早就沉下了脸:“是啊,萧公子,你说过,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和利益绝不受损,并能给我们更大的回报,可是现在,朝廷到处在通缉我们的弟子,我们的生意全被肃清,我们的势力正被清剿,我们的人……”
对于围着自己唠叨的一堆人,性德唯一的回答只是从袖子里掏出几本书,直接往桌上一放:“你们所失去的一切都会得到双倍赔偿。”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伸手去拿那几本书。
最后还是农以归皱起了眉头,代表众人道:“虽然我们贪名好利,也贪图公子能给我们的指点,所以才听令行事,但我们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们到底还是秦人,并没有打算向楚人投诚。我们的基业也全在秦国,并不打算移到楚国来,而且也不能扔下我们那么多已经下到牢里的弟子们。”
“有关这些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向你们做交待。”
在场众人,大多是一方大豪,平时也有权有势,桀骛不驯,哪里会被性德一句话就安抚住。只是性德太过高深莫测,风华气度更令人心折,此刻背后还有整个楚国的势力撑腰,众人心虽不甘,倒也不敢相逼过甚。
唯有孟如丝仗着貌美如花,勉力笑问:“敢问萧公子,事情闹得这么大了,还有谁够资格,够本领轻易解决这一切?”
“大楚国的皇帝。”性德淡淡扫视众人一眼:“他有没有本事,暂且不论,资格该是够了吧?”
众皆愕然,略有些惊疑不信地彼此望了望,一国的皇帝,亲自来见他们这些草莽之辈,为整件事的善后做交待吗?就算是他们这样不讲礼法的草莽人物,一时间也再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
“他很快就会赶来,在他来之前,你们可以先看看这几本书,于你们的武功精进,或有帮助。”
众人虽然还勉力保持形象站着不动,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几本书上扫,原本略有紧张的气氛和极不满的态度都已渐渐开始缓和。
性德这才问:“他呢?”
不指名不道姓,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在后园的潇湘馆里。”
“幸亏萧公子你来了,要不然,我们不在这里急死,也要被他打死了。”
“是啊,没见过那种怪物,伤成这样,还这么本事。”
“幸好萧公子早安排了人安抚他,这才让我们勉勉强强保住了性命。”
说起卫孤辰,几乎每一个人都余悸犹存,看那表情,显然他们全不觉得自己是卫孤辰的救命恩人,倒是打心底里把卫孤辰当成妖魔鬼怪了。
性德对于这一切,倒是早有预料,丝毫也不会觉得意外。当日他那一针,即是帮卫孤辰镇住了身上的伤,也令卫孤辰晕了过去。以他的能力,如果不是卫孤辰受伤太重,力量几乎用尽,身心皆疲,怕也无法那么轻易使他昏迷。
带着一个晕沉沉,什么也不能做的人逃跑固然不方便,但以卫弧辰的性子,只怕根本不能忍受逃亡期间的忍辱负重,与其让他清醒着捣乱,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了事。
而出手救人的,当然是董嫣然受性德之命救出来的那些各派领导人。他们相性德有约,为了从性德那里得到更多神奇的武功,无不调来了自己门中最精锐的高手,隐伏京城,随时等待性德的召唤。
因为秦王当时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耳目都放在防备楚人,注意与容若相关的一切上,因此反而忽略自己国内的江湖势力。
性德送安乐回京时,已用事先约好的隐密手法传出讯息。各派合力以江湖上的种种伎俩,加上性德的临场指挥,终于把卫孤辰救了出去。之后就迅速分路离京逃亡,同样,因为宁昭的搜查仍是针对楚人而设,所以再次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这些人相比朝廷来说,虽然力量很微薄,但他们大多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门派历史,根基深厚,藏在暗处,不为官府朝廷所查知的力量,门路竟也是数不胜数。天罗地网一般的搜捕,也同样没能难得住他们。
离开京城后,他们都让自己的弟子们四散西东,暂时藏匿不出,他们自己则按照性德安排的路线逃往楚国,逃亡途中也得到过楚人的接应和帮助。但显然也是为了防备秦人无孔不入的探查,楚人与他们的接触都极短极快,所有的帮助也多只是略一点拨就立刻隐匿,就是他们自己也无法找到或抓住这些曾帮助过他们的楚人。
当然,所有的一切困难在进入楚国国境之后就结束了,他们被用最快的方式送来济州,住进这所无比美丽的园林。但是,谁也安逸不下来,谁也没有心情来欣赏美景。
这一路逃亡,卫孤辰都没有醒,一方面是性德那一针扎得确实有效,另一方面是农以归在第一时间替卫孤辰处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之余,也动了手脚不让他醒。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思,情愿麻烦一点,带着一个失去知觉的人,也绝不冒险让这么危险的人物醒过来。
只是,这样长时间让人陷入昏迷是对身体有害的,而且卫孤辰的力量太强大了,连农以归也震惊,一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还能做战,在昏迷中,体内依然保持充盈的内力,即使主人失去意识,仍在不断地对抗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