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侠舞沉默地望着他脸上的悲凉之色,心头长久以来的抑郁不平,终于渐渐消散了。
为了他一个命令,魏国丧失了多少隐伏楚地的好手。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多年在楚国的筹谋苦心皆化飞烟。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和容若终究反目成仇,彼此结下了也许永远不能完全化解地怨恨。
然而,她终究还是不能怨恨他,就像当初,明明心中有许多不甘,无数不解,却还是默默无言地放弃了与若容真正成为朋友的机会,而选择执行他地命令。
她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他的母亲,是她的师父,她们有共同的至亲之人。
一个儿子想为自己的母亲做些事,纵然犯了些错误,却始终叫人难以责备。
她轻轻一叹,却又释然一笑,一屈身,坐在了魏若鸿身旁,用谈天气般的语气笑问:“那现在,你觉得该干什么?”
魏若鸿叹息:“我不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平白让秦人占了天大的便宜,和楚国结下天大的仇恨,又牺牲了那么多人……”
“谁说我们让秦国占了便宜,同楚国结了仇?”苏侠舞笑道:“秦国这次的联姻谋算,真真是赔了公主又折财。你没有听说安乐公主死在飞雪关的消息吗?秦人的计划完全失败了。至于我们,虽然劫走了楚帝,但却让楚国藉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肃清了大批的秦国奸细。你的及时举措,让我们趁秦楚之间为了争抢楚王而斗生斗死之时,出兵吞并了四周几个向秦国称臣的小国。”
“秦国当时全力应付楚国。无力对付我们,又被我们地气势震住。为了尽快腾出手脚,不得不尽快同楚国妥协,才能让楚王那么容易只以娶一位公主为代价就能脱身。说起来,楚王能从秦王手里逃脱,也要承我们一点情。再加上我曾亲自冒险入宫,给楚王解药,让他不必受制于秦王。我们与楚国就算有仇。也化解地差不多了。”
魏若鸿一怔:“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苏侠舞展颜一笑:“向楚国发国书,请楚王来做客。”
“什么?”魏若鸿瞠目结舌,这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们不甘心失败,还要接着对楚王下手吗?
苏侠舞白他一眼:“天下人以前对楚王下手,是以为他有极大的利用价值,自从萧逸摆出无赖态度。不把楚王生死放在心上,迫得秦王不得不放弃胁迫之后,全天下人都知道。捉住楚王。不但没有用,反而同楚国结仇,得不偿失。我们乘此机会邀请楚王,正好摆出我们寻找楚王,不是为了国家大事地态度,可让楚人释疑。”
魏若鸿皱眉:“可是,他毕竟被我们劫持过。就算不想报复,也会有芥蒂。他怎么会答应?”
“会。”苏侠舞淡淡道:“其一,魏国和楚国国土并不相连,中间隔着一个秦国,楚国要打我们,十分不方便,他们也不会舍近而攻远,既然暂时奈何不了我们,与其无用地仇视,莫若结为盟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盟友。其二,秦国表面上虽与楚国是姻亲,但被秦王如此算计,楚国岂肯罢休?我们魏国也与秦国接壤,要对付秦国也好,要防备秦国也好,与我们魏国结盟,总会有好处。其三……”
她语气一顿,目光忽然悠远了起来:“容若答应我,等在秦国脱困之后,一定会来魏国一趟的,我相信,他不会食言。”
看到苏侠舞忽然柔和起来的眼神,听到苏侠舞忽然温暖起来的语气,魏若鸿不觉一阵出神。
苏侠舞仍自笑道:“所以,只要我们的国书写得足够礼貌谦卑,送去的礼物足够珍贵稀罕,派去地使者足够聪明机灵,让楚人充分感受到我们的诚意,楚王极有可能会来我们大魏做客。于私,你可以同楚王谈谈你心中的疑惑与仇家,于公,同楚国结盟,极有助于提高我大魏在各国间的威望。”
这一番话说来虽长,魏若鸿却似并未仔细去听,只轻轻问:“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人人都说他没有胆子,是国家地耻辱,卖母以求安,可是萧逸明明那么重视他。人人都说他没有用,全无君王之风,可是听说很多士兵都愿为他死战。你说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楚王,他是个……”苏侠舞仔细地想了想措词,最终还是放弃地摇头:“他是个怪人,一个也许不适合当君王,却会让人很容易就喜欢的人。”
“你也喜欢他吗?”魏若鸿脱口问。
苏侠舞坦然点头:“虽然他干地很多荒唐事,都让人觉得应该看不起他,但经常同他在一起,却觉得极难讨厌他。其实,他……”
她笑吟吟看看脸色不太好看地魏若鸿:“其实有些像你,但又不完全相似。”
“像我?”魏若鸿低下头,很郁闷地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样子,闷闷地想,若是他像我,怎么不见你喜欢我,打的时候手下留情一些?
苏侠舞看他的神情,不觉好笑。这么多年来,难得有一次,不用心机,不必思谋,无需猜疑,不计利害,只如此坦然平和地同人交谈,心情竟是大好:“你和他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换做是他不会像你有那么多考虑,也不会如你一般下令。”
她似笑也似叹:“他是个不适合当皇帝的人,为了再伟大的目标,他也不懂去牺牲别人。而你,在下命令之时,虽然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但肯定不会天真地以为可以不用死人。为了达到你的目地,你其实也并不介意牺牲一些人的。你和他同样随性而喜欢胡闹,但你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皇帝?必要地时候。你可以无情无义,因为你是帝王。而他却从来没想通过这一点。”
魏若鸿抬头望着她,轻轻说:“可以无情无义的是秦王宁昭,不是我。并不是所有人,我都会去牺牲地,在我心中,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有多大的利益做交换,有的人。我都是永不会伤害的。”
“我知道啊,是太后。”苏侠舞笑:“这也是你比宁昭更让人看得顺眼的地方。”
魏若鸿欲言又止,神色似有怅惘,却并不说话。
苏侠舞一笑而起:“罢罢罢,一进宫就来找你的麻烦,还没去给师父请过安。也就不麻烦皇帝陛下再陪我闲聊了。”
她眼波在魏若鸿身上一转,复又笑道:“等会儿你出去之前,记得好好整理一下仪容。别让宫里的侍卫、太监们被你吓着。”
魏若鸿被她触动痛处。恨恨道:“你也记得掩人耳目吗?光天化日下公开这样追打我,真不怕被人偶尔经过时看到啊!”
苏侠舞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几年不见,你竟比小时候笨了许多?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一进宫,就直奔这里找人?为什么你只要往这里一躲,所有地太监、侍卫都像瞎了一样,无论怎么样都搜不到你?为什么我敢于这样大呼小叫地打你。也不细查一下周围,就和你说这机密之事?”
魏若鸿瞠目结舌:“母后、母后……”
“你就是只猴子。也别想翻过我的师父、你的娘的手掌心。她早知你刚亲政不久,压力极大,理解你想要放松。既然你选择这里做休息之地,她就让任何人都不能来扰你。我一进宫,就得了消息,直奔这里找你。而靠近这里的几处通道早就被太后派人封禁,不许闲杂人出入,我们这边就算是闹翻了天,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苏侠舞漫不经心地信手一指昏倒地王成。
魏若鸿忙跳起来道:“这是个老实人,不会碍你的事,用不着动辄灭口。”
苏侠舞笑道:“”用不着皇上开口了,我早就知道咱们皇上大仁大义,不愿随便害人,所以用指风点晕了他,不用担心他听到不该听的,也就无需灭口了。“
魏若鸿松了口气,摸摸头,还有些傻傻地说:“原来他不是吓晕地,竟是让你点晕地。”
苏侠舞见他这傻头傻脑的样子甚是有趣,又想起以前容若也常常露出这种后知后觉傻乎乎的样子,更觉得好笑:“皇上可是比小时候好说话太多了,竟不计较他刚刚的出卖,反而要保他。”
魏若鸿白她一眼:“真当我是笨蛋呢,你师父可是我娘,无量界的武功,我虽没学过,却也不是没见过。你的多情吟,连最顶尖地高手都不易抵挡,何况他一个没练过功的小太监!被你控制神智是理所当然之事,我若是为此而杀人,岂非混暴之君?”
“好好好,不迁怒、不记恨,有点明察秋毫宽容大度地明君样子了。”苏侠舞漫不经心,却又姿势曼妙地轻轻拍拍手,这语气也不知道是赞许还是讽刺,然后才漫然摇摇手:“皇上慢慢整理仪容吧恕小女子我不奉陪了。”
魏若鸿没料到她说走就走,只一愣间便见她已衣带飘摇,行出老远,也是鬼使神差,脱口便叫:“侠舞。”
苏侠舞在阳光下回首,眉目如画。
魏若鸿却又哑口无言,指导苏侠舞露出不耐之色,才用极低地声音道:“我开始说的那句,并不全是谎话。”
若不是苏侠舞内力高深,耳力过人,根本听不清这句话,此刻就算是听清楚了,却也并没有立刻明白,只是秀眉微挑,等他继续。
魏若鸿忽然有些结巴:“我是说,我想要……见楚王,即是为……了母后,也是为了能……让你早一点回来,我知道你一定……会亲自押送他地,我……”
他觉得自己渐渐语无伦次,只得干笑两声,住了口。
苏侠舞静静地望着他,良久,忽地展颜一笑,明丽直夺人心:“这么说。是你多年不见,又皮痒了。所以思念我了,要不要……”她笑语如珠,逼近一步。
魏若鸿立刻一跃而起,连退个七八步,大叫道:“别过来。”
苏侠舞在阳光下笑得花枝乱颤,挥挥手,便又漫然而去。
魏若鸿苦着脸望着那潇潇洒洒。带着笑音一路远去地身影,笨拙的揉着前胸后背。
唉,刚才动作太猛,牵动伤口了,这个女人,好几年不见。手劲可是重得多了。
魏若鸿心中唠唠叨叨地埋怨着,费了好大功夫给自己理好头发、拍净身上地灰尘和去掉沾了满身的枝枝叶叶,这才慢腾腾走到王成身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然后低下头,轻轻拍开王成的穴道。
王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看到魏若鸿的那一刻却忽地一颤,猛地跳了起来。
魏若鸿笑道:“刚才好端端怎么睡过去了?”
王成见他言笑无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东张西望,也并不曾见到任何一个绝色美女。不觉一阵恍惚,难道刚才自己见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魏若鸿失笑:“瞧什么呢,看你这傻乎乎的样子。”伸手就要拍拍他。
以前二人这样地肢体接触也不算什么,可这次王成却如受电击,颤抖着连退四五步,脸色有些青白,望着魏若鸿,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想问什么,却又茫然找不到语句。
魏若鸿心中轻叹,看来即使自己蒙混过去,刚才所见的情形,也依旧在王成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就算他自己误以为是梦境,也依旧无法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曾经的和睦安逸,曾经的轻松从容,终是再不复得。
传说中,那个楚王可以让身边的人完全不在意他地身份,同他说笑打闹,要做到这一点,楚王也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努力把,只是自己……
魏若鸿苦笑摇头,自己只是想要寻一处可以轻松放下的地方,一个可以自然相对而并无企图地人,却不可能有楚王那样足够地时间和精力,去对抗那过于强大的世俗地位区别,为自己争取制造亲近之人啊!
这世上,能永远以平常心待他的,除了母后,或许,也就只有……
想到苏侠舞,心中不觉一笑,然后,他的眼神就柔和下来了,声音极平和地问:“王成,你有愿望吗?”
王成迟疑了一下,这才低声说:“我希望能安安稳稳过一生。”
他的愿望如此卑微,早没有了亲人可以团聚,残废之身,再不能娶妻生子有个家。太监的身份,让他没有更多的前途理想可以去期盼,他地愿望,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一生。
魏若鸿定定看了他一会,然后轻轻笑:“王成,你是个老实人。”话音未落,忽又长长一叹。
这一声笑中叹息,悠悠长长,似无极尽。
王成记得,最后一次看到那无名的少年地那一天,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极美的女子,说了些极不可思议的话,做了些极惊天动地的事。
在那以后,少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他,却莫名其妙地,被连升了三级,当了首领太监,有了独立的房子和小院子,身边还有两个听他指挥的小太监。
只是,他的官职不小,权限却并不大,只管着宫中角落几处废园的洒扫清整罢了。
开始自有那跟红顶白之人,见他忽然荣升,便在他身边不断出没,时日一长,见他地位虽高,权力实低,并没有什么可以倚仗之处,便又渐渐散去了。
他的生活清清静静,虽然深宫之中,却奇迹也似的,并没有陷入过任何是非之中,只是安逸地与废园之间的花草树木打交道,日子过得悠闲富足而舒适。
关于他那无端端的神奇荣升,宫中起初还有过不少猜测,后因他为人太过老实,太过沉默,又没有权力,又不涉是非,关于他的事,也就渐渐不被人提起了。
只有他自己,偶尔还是会想起,多年前那眉眼清明的少年,那个待他如朋友一般的贵公子,那梦中听到的一些神奇的话;然而,他从来不曾对别人提起过一个字,也不肯让自己去更多地思想推测。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反反复覆地把那昔日少年出现的岁月在心中重新回忆,努力地回想,在少年消失之后,曾发生过的一些大事。
隐约还记得,自少年消失之后第三天,听说通过了朝议,大魏向楚国派出了使者,带着国书和丰厚的礼物,做出了各国前所未有的创举。邀约一个国家的君王,离开本国,到另一个国家做客。而楚国,居然真的答应了。
据说那位楚王在庆国做了一番惊人的事之后,就取道来了魏国。
在那之后,才有了魏国那番惊动天下,轰动朝野,即使是在史家笔下,也有无数非议的大事。
这才有了,萧性德替魏太后延寿续命,楚王萧若与魏王魏若鸿,设坛祭告天地,血誓永不攻伐,世为兄弟之邦的盟约。
当然,这一切的详情,宫廷深处的老实人王成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他在意的只是,听说,他们大魏的君王是位明主,施行了很多德政;听说,现在魏国很强盛;听说,百姓们过得很好,再也用不着把儿子阉割送进宫中以求活命了。
许多年以后,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只管三四个荒凉的,从没有贵人去游玩的园子,却顶着总管太监官职的王成病逝了。
他去世时身边仅有两个低等小太监,他们听到最后的遗言是“陛下”!
这话传出去之后,宫中不少人都叹息,难得这老实人有如此忠诚的心。一辈子照顾几个废园子,皇宫这么大,也没多走一步,从没有面见过龙颜,却至死还惦念着皇上。
一个默默无闻的太监的逝去,不会有人传到魏王耳边,他被无声地下葬,他仅有的遗物被或分或烧。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那一刻,忆起灿烂阳光下,鲜花绿草旁,一个少年的笑颜。
没有人会在乎,他在最后一刻,思念的是他本以为,可以拥有的,唯一的一个朋友。
然而,在那个他一直告诉自己是噩梦的真实日子里,有人叫出了一声:“陛下!”
魏王魏若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