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吟儿进宫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日子。她忘乎所以地踢着,似乎又回到了入宫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么多天她浑身憋着的劲儿突然放开了。她踢出各种各式花样。毽子在她脚下踢活了,像只鸟儿在她周身上下翻滚飞舞,怎么也掉不下。其他人都让她比下去了,场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踢。望着她不凡的身手,四下围观的宫女和妈妈们一个个赞佩不已,有人禁不住拍巴掌叫好。周围人一叫好,她踢得更带劲儿。
正当人们围在那儿看吟儿踢毽子时,一群太监和宫女前呼后拥地围着储秀宫的女主人,慈禧太后出现在丹墀上,一见太后御驾,宫女们顿时散开,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等着给慈禧请安。
吟儿踢得正兴起,而且背对着太后鸾驾,丝毫没有注意慈禧的出现,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毽子,在空地上踢出各种花样,平儿急得不行,想叫吟儿停下,又不敢大声叫,只得一个劲地向她使眼色。偏偏她浑然不知,依然踢得一身是劲儿。其他人站在一旁,紧张地等着太后身边的内廷总管李莲英一张口,便跪下给老佛爷磕头请安。没想到李莲英非但不出声,反而和慈禧低声议论什么。年过六旬的慈禧则站在那儿,专注地望着场子中的吟儿。
宫女们见慈禧不发话,不知该怎么办,互相交头接耳,都替吟儿捏把汗。平儿急了,走上前狠狠瞪吟儿一眼,低声说:“你怎么一点儿没眼色,老佛爷来了!”
一听平儿说老佛爷来了,吟儿吓坏了,心上一走神,脚下的毽子顿时飞了。毽子不偏不依,直向慈禧脸面上飞去,在场的人全都吓坏了。没想慈禧一抬手,居然稳稳将毽子接住。
“大胆!”李莲英见吟儿脚下的毽子飞向慈禧脸上,吓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大喝一声。他这一声喝令,场地上的人全都吓坏了,一个个屏住声息,双手肃立,谁都不知下面会发生什么事。
吟儿刚站稳,听见李总管一声怒喝,她甚至没看清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后长得什么模样,便吓得趴在地下连连磕头:“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吟儿这一跪,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口中叫着老佛爷吉祥。场面上人人都很紧张,特别是平儿,不知老佛爷会怎么处置吟儿,担心事情闹大了,把她这个同往一屋的人牵累上。
慈禧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瞅着手中的毽子,所有人都在看她脸色,特别李莲英,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突然,慈禧挥挥衣袖,脸上露出笑意:“起来起来,统统起来!这不是在玩吗,我是来瞧你们玩的。踢吧,该怎么踢还怎么踢,我在一边瞧你们踢。”
慈禧非但不生气,反而将毽子抛给地下的吟儿,让她们接着踢。吟儿趴在地下,感恩戴德地接过毽子,趁着她伸手接毽子的一瞬间偷偷看一眼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后。进宫四个多月,这是头一回见到她的面容。老太后那细洁白润的皮肤一点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除此之外再没有特别之处,一点也不像外边传的那样神秘。老太后那淡淡的眉毛,长长的鼻子,特别她下巴上那张微笑着的嘴巴,以及下巴周围松弛的肌肉,令她想起奶奶在世时的模样。她觉得人老了,都有些相似。
老佛爷这一笑,李莲英第一个反应过来,没等老佛爷的笑容完全在脸上消失,他那张长驴脸已经像开了一朵花。大总管的表情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宫女妈妈们一个个跟着他笑起来。众人站起,你看我我看你,手里抓着毽子一个个跃跃欲试,但谁也不敢争先。掌事的刘姑姑推出吟儿和平儿:“这儿数你们俩踢得好,还不快上去,拿出真本事让老佛爷看看!”
刘姑姑是掌事的,她发了话,众人自然推出吟儿与平儿,两人谦让一番,终于走进场子中央,首先向慈禧拜了拜,然后抛起毽子踢起来。
今几天好,心情也难得这么好,慈禧瞅着吟儿和平儿敏捷的身手,若有所思地想起自己儿时的光景。她自小就爱踢毽子,进了宫还经常踢。后来年岁大了,踢不动了,但她经常让宫女在宫中比赛踢这玩意儿。近些年来,因为洋人不断生事,德国人占了胶东,日本人攻下大连,南方与法国人战事不断,加上光绪又不听话,大臣们更是意见不和,一派要与洋人打仗,另一派则主和,甚至认为要学洋人治国的方略,总之,国事家事闹得她心里烦乱,所以好几年没在宫中看宫女们玩这种游戏了。
吟儿与平儿见老太后在一旁观看,自然使出浑身解数,踢出各种花样。两人踢了几圈,突然分别将毽子踢得高高的送到对方身边,然后各人接过对方踢过来的毽子接着往下踢,对她们精彩的表演,慈禧高兴地拍着手说好。众人一见太后说好,也跟着叫好。空地上人越围越多,最后,吟儿与平儿再一次交换着毽子,将毽子踢到半空,然后两人同时伸手接住毽子,双双向慈禧行了个大礼。
“好好!踢得好!”慈禧高兴他说,发现吟儿的脸生,心想她一定是新来的,顿了片刻问道:“叫什么名字?”
吟儿慌忙要下跪。
“你就站着说。”慈禧摆摆手。
“回老佛爷话,”吟儿低着头,不敢正眼看老太后:“奴才姓上官,名儿叫吟儿。”
“嗯,你是新来的?”
“奴才进宫四个多月了。”
“在这儿习惯吗,想不想家?”
“奴才能伺候老佛爷,是奴才的福气。”
慈禧瞅着吟儿漂亮的脸蛋,和她踢毽子时的活泼劲儿,心中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她当年没有进宫前的贴身丫头小竹。当时在家里,她经常跟小竹在一起踢毽子,自她被咸丰皇上选入宫中不久,小竹便病死了。要是小竹活到现在,也该有六十了。想到这儿慈禧不胜感慨,这一晃四十多年了,想到这儿,慈禧多少有些伤感。
李莲英看看天色,在太后耳边轻声提醒她,说瑞王在前殿等她晋见。慈禧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突然又想起什么,对李莲英说:“传我的话,赏吟儿平儿各人一只玉簪。”
李莲英连忙应声,对吟儿等人说:“老佛爷看赏!”“奴才谢老佛爷恩典!”吟儿与平儿慌忙跪下谢赏。当然,赏物要等李莲英回去后才能给她们,但这是一种礼节,奴才一定要先谢恩的。
回到下房,平儿高兴地搂着吟儿肩膀说:“今儿下午的事儿你可真露了脸,连带我也跟着露脸啊!听说从前老佛爷喜欢看我们奴才踢毽子,近几年很少,像今儿这样因为有人踢得好,当场赏这么贵重的东西却从没听说过!”
“没想到老佛爷待人这么亲和。”吟儿连连点头,颇为感慨他说:“你不相信,我虽说从来没见过老佛爷,不知为什么,当时见了她老人家,好像早几年就见过,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儿,跟我想的差不多。”
“这怕是前世里的缘分。”
“说不清了。”吟儿本想说老佛爷跟她祖母长得有些相像,怕犯了宫中的规矩,没敢说。她看一眼平儿,心里乐滋滋的,心想对方来了一年多,也只远远见过太后几面。自己进宫才四个月,不但真切地见到了老佛爷本人模样儿,还当面跟老人家说了话,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不知为什么,先前那种神秘的面纱一撩开,一方面生出一种亲切感,另一方面又觉得有难以言状的失落感,难道这位普普通通的老太大便是威震四方的大清国皇太后,紫禁城权力宝座上至尊无上的人物?
偏东的太阳照在窗纸上,映得满屋一片通黄。
秀子坐在下房内的炕沿上,板着脸对吟儿说着:“记住,给老佛爷敬烟不是一般差事,是跟火神爷打交道,要千万小心,现在开始,就当你真的在老佛爷身边,一招一式不能有半点马虎。”侍候老佛爷抽烟,宫中称之为“敬烟”。今儿她要正式教吟儿敬烟,为了让她身临其境,由秀子扮作太后,让吟儿替她装烟点火,侍候抽烟。
“姑姑!知道了。”吟儿连忙应着声,她知道秀子在宫里很快满八年了,她必须在她走之前将自己带出师。
“知道了还愣着干嘛!”秀子瞥一眼吟儿。
吟儿连忙拿过一只铜烟袋,将生黄的烟丝填在烟壶里。烟壶有两只,轮换放在烟袋上使用。她装好烟丝,将烟壶放在烟袋里,用火石碰出火,点着了纸眉,半跪在地下,用手托着烟壶递到秀子面前。
水烟壶上长长的烟管正好递在秀子下巴边。秀子用嘴咬住烟管,在吟儿点火时轻轻地吸着,随着烟壶里发出一串水响声,她下已四周喷出一团团烟雾。显然她对吟儿的手法比较满意。
秀子从吟儿手中接过水烟袋,又满满地吸了几口,便让吟儿起来,“还跪着做什么,又不是真的服侍老佛爷。一般情况下,老佛爷不一定要你跪在地下敬烟。为了让你练真本事,才让你跪着学起,然后你站着敬烟就容易多了。”
“姑姑,要不要我再替你装一壶烟?”吟儿讨好地问。
秀子犹豫片刻,将水烟壶递给吟儿,让她又装上一壶烟丝。秀子一边抽烟一边耐心地告诉吟儿说:“点烟时纸眉子特别有讲究,搓得太紧火头闷,不容易点火。相反,松了又容易飞火星儿。太后喜欢抽南方出的烟丝,宫中称为‘青条儿’,这种烟丝不能湿也不能干。湿了容易灭,干了呛人。怎么样才知道烟丝干湿呢?主要靠眼睛看色,鼻子闻味儿,一般人分辨不出,你一定要分辨得出,否则就麻烦了,要想练出这种本事,只有靠你平日留心,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你大概没想到这一小小袋烟里头有这么多学问吧?”
“总之,你本事没学到家,千万不要急着替老佛爷敬烟,这可不像你踢毽子,火星儿要是飞到老佛爷身上,闹不好要杀头的。”秀子说了一大通,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吟儿。
吟儿认真听着,真没想到这小小一袋烟竟有许多学问。透过秀子嘴边喷出的团团烟雾,吟儿发现她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忧愁,似乎心事很重。听人说,秀子似乎不想离开储秀宫。吟儿不明白,就算她在这儿呆久了,是老佛爷身边贴身宫女,但这儿再好也无法与宫外比。你想想,在这儿再好,你也不过是主子的奴才,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狗儿猫儿与世隔绝。相反,在宫外你不但能和家中亲人朋友们在一起,而且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儿就到哪儿,不必看主子的脸色,不会有那么多规矩,更不会连心爱的男人都嫁不了啊!
我要能像她这样,很快就放出宫外那该多好啊!一想到宫外的荣庆,想到能跟他和和美美在一起生活,她的心顿时乱得不行。她怎么也不明白,对她们这些当奴才的,竟然还有人不肯离开这儿,秀子一定有其他难言之隐,所以她不想离开这儿。吟儿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什么样的理由,能令一位宫女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一直到老死。
今儿秀子对吟儿特别好,不像往常总绷着脸,她和声细语地将敬奉老佛爷吸烟的事项一一交待,好像她明儿就要离开这里。她俩相处快五个月了,尽管秀子平日对她恶声恶气,非常苛刻,但每逢大处反倒不动声色,就像她冲撞茶水房的事,顶着她面恶狠狠地骂她,但事后却瞒着别人,否则仅这一条她脑袋就得搬家了。还有她家里人来豁口探亲,姑姑非但不拦她,还亲自替她梳头妆扮,让她穿上合适的衣服……总之,她摸不透秀子姑姑的性情,说她对自己好谈不上,说她对自己不好吧,为什么她在一些要害问题上却宽容她。
秀子抽着烟,屋里静悄悄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秀子终于抽完了烟,她放下烟袋,看一眼默不出声的吟儿问道:“在想心事呢?”
“没,没想,什么也没想……”吟儿躲着对方的眼睛,明知秀子不想再抽烟,偏偏没话找话地问对方,要不要再替她装一袋烟。
“不用了。”秀子摇摇头。
“姑姑,”吟儿不自在地站了一会儿。她本能地害怕和对方单独相处,特别是没什么具体事的时候,“我可以走了?”
“去吧。”秀子挥挥手。吟儿向她行了蹲腿礼,转身向门外走去。当她走到门边,刚要伸手掀门帘,秀子叫住她。吟儿怯怯地站住,转身走到炕沿,两眼瞅着自己鞋面上的花纹。她正想问:“姑姑叫我有什么事?”话没出口,秀子突然低声说了句前后不搭界的话。
“吟姑娘,你恨我吗?”
“没有,没有没有……”吟儿一时愣在那儿,舌头在嘴里打转,半天才挤出发颤的声音,“没有,从来没有……姑姑都是为我好……”
“吟儿!”秀子打断对方,“你不说真话,刚进宫时,我也拜过姑姑,跟她学做事,学宫中的规矩,嘴上讨她好,心里恨她一个洞,我总觉得她处处难为我,专挑毛病,只要看不顺眼,不是用掸子抽我,就是让我跪着,一跪就是半天,夏天衣服单薄,有时连膝盖头都跪出血来。”
“姑姑!我……我真的不恨你!”吟儿不知所惜地望着秀子,不知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实话跟你说了,恨也好不恨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我在世上能碰面,能一起服侍老佛爷,是前世的缘分,都是命,告诉你,在宫中,你我都是主子的猫儿狗儿,你只管想应该对主子怎样怎样,永远也别想你自个儿该怎样怎样,要把你自个儿忘得干干争净。”“是!”吟儿站那儿连连点头,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自她拜秀子为姑姑,对方从不和她谈心,更不会说什么奴才和主子之类的话题。
“兴许有一天我走了,你还活着,想起我今儿跟你说的这些话,说不定能品出点味儿来!”秀子停顿了好一会儿,突然从炕沿边站起,神色黯然地走到窗前。
“姑姑,我……”吟儿一时愣住。她从对方语气中感到了某种悲凉,却不明白她这些话里究竟隐含着什么意思。瞅着窗边秀子姑姑单薄的侧影,心想她一定有许多苦处深藏在心里,不愿也不好说出来。她突然生出一股柔情,想留在这儿陪她说说话。她正想说什么,秀子突然挥挥手说:“你去吧,这儿没你事儿了。”
离开秀子下房,吟儿心里非常纳闷,一路上耳边总响起秀子临分手前的那几句话,不明白秀子所说的“她走了”究竟什么意思?如果是指她出宫的事,为什么紧接着冒出死呀活的,她想来想去不明所以。
一天下午,吟儿坐在炕沿绣花,心里又想起这件事,便跟同屋的平儿提起那天秀子教她敬烟的情况。
“平姐!你说,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平儿听后半天不出声。吟儿一再追问她,她才摇摇头说不知道。平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品味秀姑姑话中的意思。她听到一些风声,好像秀姑姑父母双亡,老佛爷替她作主,准备将她赐婚给某王爷的儿子做媳妇。按理说这可是人人羡慕的事,可秀姑姑好像不以为然,又私下跟吟儿说这种话,话里话外,显然透着一些弦外之音。
“我觉得她心事很重,好像不愿离开储秀宫。”吟儿说。
“那不行。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宫女一般做满七年就得放出宫外,听人说她已经在这儿满八年了。”其实有关秀子的事她早就听说了,只是一直不敢告诉吟儿,怕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惹出麻烦来。
吟儿还想说什么,见平儿一脸的凝重,似乎不愿再谈秀子的事。宫中呆了一段时间,别的本领没学多少,看人脸色却是大有长进的,一见对方的神情,吟儿也不再提秀子的事。
两人闷头绣着手中的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