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抗命,这下惹怒了慈禧,一道懿旨,将秀子打入空房。
吟儿走后,茶水章正出神地想着有关秀子的事,小回回跑来提醒他给老佛爷上茶。他慌忙准备好茶具,向慈禧起居的正殿走去。
茶水章挑起静室的门帘走进,见慈禧神色凝重地站在红木长案上的观音玉佛前,立即意识到老佛爷心里有事。只有碰上重大变故,或是非常不顺心的难题,慈禧才会独自一人躲在这间静室里苦苦思索。一般情况下,这儿是不让奴才进来的,平时无论敬烟,上茶,都在东西侧殿的起居室。
想到这儿,茶水章更加小心翼翼,先在茶几上放好茶具,然后跪在地下,双手捧着托盘,将刚刚炖好的银耳汤递到慈禧面前:“老佛爷吉祥!奴才给老佛爷请汤!”
慈禧拿起托盘上的银耳汤,抿了一口便放下,转身走回观音菩萨像前,竭力使自己的心神稳下来,因为她必须作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回想这些年来,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几乎没有一样顺心。洋人不说了,朝廷内冒出个姓康的酸秀才,和一班吃饱饭没事做的读书人,联名上书皇上,要搞什么新政。没想到皇上耳根子软,居然想重用这些人,也不跟她商量,便将康有为调人工部。不像话,大不像话!真要是这么闹下去还了得,祖宗打下的江山还要不要了?朝廷的事本来已经搅得她非常烦心,这还不算,偏偏自己后院也起火了。她不过将秀子赐婚给瑞王的七公子,偏偏秀子一个小小宫女,竟敢以死抗命,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
她想拿秀子开刀,毕竟她跟自己八年,又狠不下心,但为了储秀宫的声誉,为了她说一不二的威严,她又不得不这样做,因此越想越犯难。本来她既不想喝汤也不想喝茶,只是想找个人说话,于是便传茶水章来伺候她。
“章德顺!”她看一眼跪在地下的茶水章。
“奴才在。”茶水章跪在地下应道。
“知道你在。”慈禧不高兴他说:“所以才问你话。”
茶水章被她这一说更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什么也没问,他就算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还没说出口,猜中了也不敢乱说啊。
“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天生的耳背,没听清老佛爷的话……”明知对方没说出她要问什么,却不得不先请罪。
慈禧本想发脾气,转念一想,她是想问他话,但还没有说出口,不由得苦笑起来,摆摆手对茶水章说:“起来吧。谁还让你跪着。”
“谢老佛爷!”茶水章爬起来,垂着双手站在一旁。
“你说说,秀子的事该怎么样办?”
“老佛爷!这还用得着说,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是您身边的姑娘,她自小没了爸妈,她能伺候您可是她的福分啊!”
“这就是了。”慈禧愤愤地咬着牙根,“我为了她前程,将她许配给瑞王家的七公子,她非但不领情,竟然敢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我在宫中四十多年,可从没遇过这种晦气的事儿,你说她该不该死?”
老太后一言九鼎,听慈禧说到秀子该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茶水章顿时吓得趴在地下不停地磕头。
“我问你话,没让你磕头。”
“奴才嘴笨,不敢乱说,”他抬起那张清瘦的脸,扬起额头下淡淡的眉毛,眼神里隐含着某种企盼。
“你嘴笨心不笨。你说,说错了也没事儿。”往常她决心要办的事,从不想听别人意见,这次不知为什么,她想听听身边人,特别像茶水章这样亲和厚道的人怎么想的。
“依奴才看,秀子是真心爱戴老佛爷,舍不得离开这儿,才干出这种大不敬的事几。将心比心,奴才跟着老佛爷十多年,要是让奴才离开您,奴才也不知该怎么着?所以……”他知道此刻每一句话都跟人命有关联,因此出言更加谨慎,既要帮秀子说话,听上去更要像帮慈禧说话才行。
“说呀,所以怎么着?”
“老佛爷!秀子有错,对不起老佛爷,只是老佛爷已经将她赐给瑞王府,要是这事儿传出去……”
“好办。就说她病死了,再选个有头有脸的宫女赐给瑞王府就成了。”慈禧沉下脸,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个踢毽子踢得非常好的小宫女,脱口问道,“那踢毽子的宫女怎么样?对了,她叫吟儿,就让她顶秀子的名份嫁到瑞王府!”
听慈禧说要让吟儿顶秀子的名份,茶水章心里大吃一惊,这不仅意味着秀子姑娘必死无疑,吟儿也将从此送进火炕,想到这儿,他心里乱得不行,特别吟儿,这姑娘不仅模样长得好,心地更好,刚才她还在茶水房担心秀子的事,想从他这儿套话,要是连她也栽进去,闹不好那又是一条人命啊!
“你怎么不说话?”慈禧见他趴在地下,茶水章抬起头,一连给自己几个耳光,然后趴在地下说道:“老佛爷一定要奴才说,我只得先打自己耳光子,说错了老佛爷千万宽容奴才!”
“快说吧,免你无罪。”
“老佛爷圣明!奴才以为,储秀宫的名声在外,宫中上上下下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这儿的威严,更知道在老佛爷跟前当差是极光彩的事儿。所以奴才以为秀子的事,最好别让外面人知道,更不能因为秀子一念之差坏了储秀宫的名声啊!”对于宫中的事,无论大小,茶水章平日从不在慈禧和其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态度。现在为了秀子的人命,同时也算为了吟儿,再也顾不得许多。
他说了这一番话,慈禧竟然愣了片刻,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胆子,这可不像平日的茶水章。
“大胆!你想替秀子说情?”慈禧沉下脸,猛然喝道。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只是替老佛爷着想,储秀宫是皇城中天字第一号的地儿,秀子纵然该死,也绝不能让她坏了储秀宫的声威啊!”茶水章心中一沉,心想今儿非但帮不了秀子和吟儿,反倒会因此激怒慈禧,真要那样他也没有办法,这都是命。
慈禧听后半天不语,最后无奈地回到茶几边坐下,端起银耳汤。茶水章慌忙说汤凉了,要替她换一碗。慈禧不听,一口气将碗里的汤水喝干了。因为喝得急,呛了几下。茶水章磕头请罪,一边说自己该死,一边迭上半温的茶水。
慈禧喝了茶,止住了咳,瞅着趴在地下的茶水章半天不说话。一方面她觉得茶水章的话确实有道理,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老了,缺少当年的决断,连这种小事也变得犹疑不决。她似乎有些后悔,不该硬逼对方说。尽管对方是个奴才,既然他说得有道理,按理说就该听,碍着皇家的威严,她又不能听,两难之间,她目光突然落在案边那只铜烟袋上,眼前不自觉地浮起秀子那张脸,心中不由一动。她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观音玉佛前双手合掌静默片刻,然后顺手抓起案桌上一枚铜钱往空中抛去。只见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一声脆响落在案几的桌腿边。
“你去看看,那钱儿要是正出朝上,就饶了秀子。要是背面朝上,那就不好说了,这是天意!”慈禧有意背过身,让茶水章上前看个究竟。
茶水章巍巍颤颤一路向案桌边爬去,心想一枚小小铜钱,这一瞬间将决定二条人命,相比之下,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多么不值钱啊!他终于爬到桌腿下,瞅着地下那枚铜钱半天不说话,一股热流顿时涌上眼窝……
第七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荣庆随军到承德避暑山庄。相思苦情中,被人拖进抱月楼,与英英姑娘一夜风流。为此他与军头元六一场恶斗,茶水章为救人一命,于慈禧前冒险说情。秀子躲不过命,嫁了王爷的痴儿。送亲的路上,野马惊驾,荣庆救人于危难,不料与吟儿偶然相逢。
那天晚上荣庆一气之下出了军营,一路向北走去,走了没多远,又无奈地回来了。正如元六所说,纵然跑到天边也是大清国的天下,他身为皇上的护军,真要当逃兵,自己惹祸不说,还会连累他二舅和家里人,所以他尽管非常不情愿,最后还是回来了。元六躺在门边炕头上瞅着他悄悄爬上自己炕位,心里暗暗好笑,嘴上却没出声,第二天当荣庆面也没提,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几天后,荣庆所在的健锐左营便随着八旗骁骑营调防到承德避暑山庄。
承德比南苑行宫热闹得多。皇上御驾未到时,军营管得不严,没事可以上城里逛酒楼茶馆,闲下来可以在营房里赌钱,月头领饷时护军们三五一群地跑到妓院玩女人,比在南苑自由得多。但这一切对荣庆来说,似乎毫无意思。他最关心的是吟儿。过去虽说见不到她,但每隔一、二个月她们家里人探宫时,多少总能带回一些有关她的消息,他也能求她们家人给她捎话,两人至少保持着一线微弱的联系。到了承德,关山阻断,音书全无,两人之间犹如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联系。
想到当年他与吟儿耳鬓厮磨。切切私语的情怀;想到他俩跪在地上面对苍天,生生世世结为夫妻的山盟海誓;又想到就在他带着花轿去她家迎亲的时候,她突然被宣入宫。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直到今天他一想起仍然觉得像一场恶梦。
他想她想得心力憔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想,也不是一时一地的想,这种无时无刻的想念只能是一个结果,那就是越想越苦。当初她刚进宫时,他觉得没法活了,后来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唯一的信念便是扳着指头算着她出宫的日子:七年,二千七百多天,而每天对于他来说偏偏又是那么难熬,真像古人诗中所说:“一寸相思一寸灰”。就像一口黑洞洞的深井,这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苦等啊。
他在营中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日子,他常喝酒,喝了酒往床上一躺,天昏地暗什么也不知道,等他睁开眼,日子又过了一天,这样离他苦等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今天领了军饷,傍晚他便独自跑到承德府大街边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坛米酒,切了二斤酱牛肉,坐在那张乌黑油亮的破方桌前喝开了。
他正喝着酒,元六领着军中四、五个弟兄进了酒馆。
一个长着枣核脸的矮个头眼尖,一进门便见到荣庆,指着他对同来的元六等人叫起来:“你们瞧,荣庆在这儿。”他这一叫,护军们立即跑到荣庆身边,一边招呼他一边在方桌四周落下屁股。
“我说荣庆,你一个人吃独食,不跟爷们招呼一声,太不够意思!”枣核脸边说边从盘子里抓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荣庆瞪一眼枣核脸没说话,自顾自地喝着酒。
“怎么着,看我不顺眼?”枣核脸骂骂咧咧地挨着荣庆坐下。
“就看你不顺眼,你想怎么着?”荣庆心里本来就不顺畅,加上酒劲儿往头上涌,板着脸猛地从长凳上站起。
“想打架?”枣核脸站起来摆开架势。
“老九!你玩得过他?”元六不动声色对枣核脸说,不想让他俩动手。
“我还不信了!”老九不甘示弱地盯着荣庆。
“闹什么呀?睡不着觉赖枕头?还不坐下!”元六看出荣庆自从到了承德府,一直心事重重,老九真要惹上他,肯定一场恶斗,他作为这些人的头头,自然不想他们伤了和气,便上前将老九拖到自己身边的条凳边。碍着元六的面子,枣核脸只得悻悻地坐下。为了缓和场上气氛,元六对护军们说:“今儿我请客。”
元六下午在牌桌上赢了钱,一听说他要请客,众人连忙起哄,有人吵着要吃狗肉,有人叫着炖鹿鞭。
“行啊。吃什么由你们挑!”
“就怕六爷心疼钱!”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心疼?”
“我想吃个娘们儿!”一名护军放纵地大叫,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行啊。”元六看一眼闷头坐在那儿的荣庆,提高嗓门说,“一人儿一个,伸手算一个!喝完了立即上抱月楼。”没等天黑,酒足饭饱的护军们离开了酒馆,簇拥着元六一路向街南的抱月楼走去。到了十字路口,荣庆要回军营,不肯随大伙儿去妓院。众人拖住他不让他走,一定要他随大伙儿一起去妓院。
“荣庆,走啊!”元六走过来拍着他肩膀,满嘴酒气他说。
“给六爷面子,不玩儿白不玩儿!”有人推荣庆一把。“我……我今儿喝多了。”荣庆躲着别人的眼光。
“别拉皮条了,我们荣庆还是个雏儿呢!”有人故意逗他。
“荣庆!说实话,是不是还没开过荤?”元六见对方支吾着不说话,将他拖到一边,低声说,“你准是还没见过娘们儿吧?听我的没错,尝尝鲜儿,不想家,”说完咧开大嘴猥亵地大笑。就这样,护军们七手八脚地拉着三分酒意的荣庆一起向抱月楼走去。
元六和荣庆等人进了妓院,一位姓张的妈妈见到元六,立即满脸笑容迎上来打招呼,一边埋怨他,说他好些日子没来了。元六显然与张妈妈很熟,一边说着好话哄她,一边指着荣庆等人,说这都是他军中的好兄弟。
“这位是荣爷,这位是李爷,那二位是杨爷和丁爷……这位是张妈。”元六边说边在张妈屁股上拧了一把。
“你个不正经的,闹到我头上来了!”张妈妈满脸飞红,当胸拍了元六一巴掌。
“打呀!您再打呀……”元六咧着大嘴,嘻皮笑脸地伸着脖子。
“各位军爷!”张妈媚一眼元六,然后向护军们拱拱手,“你们能上我们这儿,那是瞧得起我们,盼着你们玩得尽兴,下次还来帮衬。”
军爷们随着张妈进了花厅。按妓院规矩,客人再晚也得在这儿包一桌酒,先由姑娘陪着吃了喝了再上房,元六等人本来就没喝好,于是纷纷在酒桌边坐下,一边眼巴巴等着妈妈招呼姑娘们出来亮相。
荣庆坐在那儿偷偷打量着四周,心里说不出地紧张。他生平第一次出人这种地方,当他看见张妈领着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走进时,顿时眼花缭乱,心口不由自主地急跳。
“这是英姑娘,这是黄姑娘,这是刘姑娘。李姑娘和潘姑娘……各位军爷仔细瞅准了,一人挑一个,保准一个个陪你们玩个痛快!”张妈妈指着身边一溜排姑娘向护军们一一介绍。她话音刚落,好几个人都指着英英姑娘七嘴八舌叫起来:“我要英英!”
“我也要!”
“不行,今儿英姑娘归我……”
“是我先叫的!”
众人闹成一团,唯独荣庆坐在那儿没出声,目光却忍不住落在那位众人争着要的英英身上。英英长得白净,看上去她与吟儿年龄相仿,身材比吟儿略高,两只媚眼非常粘人,确实讨人喜欢,难怪大伙儿都争着抢她。他由英英想起吟儿,心立即乱了,觉得来这种地方似乎有些对不起吟儿,恨不能立即离开,但实在又按捺不住那份莫名的好奇心,他第一次在这种特殊环境中、和一大群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对面在一起,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激动。
面对众人的争吵,元六从方桌边站起,对众人挥挥手,让大家都别吵,说他有个办法,大伙儿抓阉,谁抓着了归谁。众人一听都拍巴掌叫好,一致表示同意。元六走到一边,写了几位姑娘的姓,然后走到酒桌边:“为了公平,我不抓阎了,今儿谁也不要,就要张妈妈陪我!”
“去你的!我老得可以当你妈了。”张妈妈其实并不老,顶多二十七、八岁,只是比起她身边这些十七、八岁的姑娘确实大了一截,所以她嘴上骂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儿。
“今儿就是奶奶我也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