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止万一,瑞王特意让人将这位自幼痴呆的儿子两腿紧紧捆在马鞍上,然后再套上新郎官的喜缎绸袍。绸袍遮着下身,这样不知情的一点也看不出个中的秘密。七公子胸前扎着一朵红绸结,两个身材高大的兵勇骑着马,将他夹在中间,其中一个兵勇紧紧抓住马疆,以防马儿不听话将他掀下马背。
七公子捆在马上东张西望,当他看见人群一片欢闹,像个孩子似地舞着胳膊,呲牙咧嘴地傻笑,一边流口水一边哼哼叽叽地叫着,一名军勇用汗巾替七公子擦着嘴边的口水。
“我要喝……喝水……”七公子从掀起的门帘里看见大夫人,顿时放声叫开了。
“要喝回家喝,这儿没水。”瑞王不耐烦地训斥儿子,唯恐他不听话。
“渴!”七公子虽说怕他父亲,但仍然坚持要喝水,“我渴。”
“混帐东西!”瑞王勒着马疆,走到儿子身边,沉下脸厉声叱责,“跟你说了这儿没有水,你要再哼哼叽叽,小心回去挨板子!”
七公子被他一骂,低着脑袋不说话。
“王爷!”七儿子是瑞王侧福晋生的,侧福晋就是小老婆,但今天这种场面,只有大夫人才有资格出面。七儿虽不是她亲儿子,毕竟也是她名下的儿子,所以低声劝着瑞王,“今儿是他大喜日子,别对他太凶了。”
“你懂个屁!今儿在紫禁城里迎亲,犯了这儿的规矩,老佛爷和皇上怪罪下来,要砍脑袋的。”瑞王瞪一眼妻子。妻子立即闭上嘴,不敢再出声。
吟儿作为秀子的伴娘坐在轿子里,一路随着王府的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出了神武门,然后向西一拐,朝着府右街一带走去。
这是她进宫半年来第一次跨出宫门,心里莫名地激动。她掀起软呢窗帘,见街上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迎亲乐队吹吹打打一派喜庆,她便忍不住想起荣庆。要是她不进官的话,要是那披红戴花的男人是荣庆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荣庆呀荣庆,你在哪儿?你也想我吗?是不是也像我,一想起你就六神无主,一想你便觉得世上无论什么事一点意思也没了……她正胡思乱想,突然轿子停下,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好像出了什么事。她慌忙掀起轿帘向外张望,只见秀子花轿边的七公子在马背上大叫:“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混帐东西!你给我闭上嘴!”瑞王怒不可及,两腿夹着马肚子冲到儿子身边,伸手给他一已掌,这一打,众人全愣住了,乐声夏然而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怎么办。
“快!快走!”眼看快到家了,这混帐东西突然发作了,瑞王心里气得直骂娘。他催着迎亲队伍快点走,千万不能在这儿当众出丑,只要进了王府就好办了,没想七公子实在憋不住了,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他本能地大叫,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似乎想将捆住的下身挣脱出来。
就在这时,队伍中有人放起鞭炮。七公子身下的乌雅马突然受惊,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叫向前冲出去。马儿突然发力,抓住缓绳的勇士失去重心,一头从马上栽下。马儿飞奔着向街边冲去,看热闹的人吓得纷纷散开,穿红戴花的傻新郎却在疯颠的马背上咧着嘴大笑……
迎亲的送亲的队伍乱成一团,人们惊呼救人。
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吟儿突然明白秀子姑姑为什么早先寻死寻活,为什么一提起嫁人的事就脸色发灰,甚至她为什么一会儿对自己好,一会儿又捉弄自己。原来,这一切一切都跟眼前这位痴呆男人有关,而秀姑姑将要一辈子跟这个傻男人在一起啊!
就在这紧急当口,荣庆突然出现在大街上。
原来他借口祖母病重,偷偷从元六那儿告了假,私下回到北京,其实他是专程回到这儿打听吟儿的情况。他一路向二舅恩海家走去。刚走到府右街,迎面走来迎亲队伍。他无心看热闹,正想钻进一条胡同岔开,突然听得众人一一片惊叫,野性大发的乌雅马向他迎面冲来,发狂似地又蹦又跳,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新郎下身捆在马背上,绳子已经松开,情况非常危急。瑞王和手下吓得目瞪口呆,一边追着七公子一边大叫。
救人要紧!荣庆来不及细想,从路边飞身跃上了七公子的马背,骑在七公子身后,双手抓住缓绳,用脚拼命踢马肚子,一边大声吆喝着,试图将马儿制服。乌雅马又踢又蹦,想将荣庆和七公子掀下马背……
围观的人群和迎亲的队伍一个个屏声默气,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壮士,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吟儿坐在伴娘的花轿里,透过窗帘看见骑在马背上与马儿搏斗的壮士不是别人,竟是她朝思暮想的荣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眼,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喉头里蹦出来。起初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随即脑子里冒出无数个疑问。他不是在承德当兵?怎么回来了,最近家里人来探宫时,为什么从未提起他?一连串疑问从脑壳里冒出,望着荣庆与撒野的马儿搏斗,她心里暗暗担心。她忘了自己这宫女身分,忘了她是储秀宫派出的伴娘,不顾一切地挑起轿帘,瞪大眼睛盯着马背上的荣庆,浑身紧张得直哆嗦。
荣庆骑在马背上,双手勒紧疆绳,两条腿使劲夹着马肚子。他既要管住马儿的疯劲,又要保护七公子不从马背上摔下。经过一番搏斗,他终于制服了马儿。当他骑着乌雅马,一手扶着傻笑的七公子向迎亲队伍走来时,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片欢呼。
到了迎亲队伍前,荣庆跳下马,将缰绳交给瑞王府一名脸色吓得死白的手下。瑞王抢上前,连声说谢地抓住他双手,请他留名。他来不及答话,突然看见吟儿掀着轿帘坐在花轿里,两眼死死地盯着他。
荣庆盯住吟儿,这意外的相见太突然,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日夜苦想的爱人。他站在那儿,望着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吟儿,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来得及将她那一身鲜艳的服装与迎亲联系在一起。此刻,他正考虑另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他只要跨前几步,伸手就能够到对方。他是多么想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话啊!但他没有动,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想起秀子,倩儿等人的遭遇,以及宫中森严的规矩,吟儿本能地向后缩着身体,一边放下轿帘,不敢再看荣庆,怕对方更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里的冲动,一时间做出蠢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对方。
就在她放下轿帘的一瞬间,他本能地跨上一步,刚想张口叫她,惊魂未定的瑞王上前拦住荣庆:“谢谢这位壮士!多亏您救了我儿子!请壮士留下尊姓大名!”
荣庆根本没听见瑞王说什么,目光仍死死地追着吟儿的轿帘。这时正碰上吟儿再次掀起轿帘,两眼愣愣地朝他这儿看来。两人目光再次碰在一起。荣庆突然取下脖子上挂的小锦囊,锦囊里藏着吟儿分手前剪下的一缕头发,这是他唯一想起的动作,表明他等她的决心毫无改变,局外人全都沉浸在一片惊慌中,谁也没想到这是一对生死恋人瞬间的交流,多少千言万语,都在这惊鸿一瞥之中啊!
瑞王仍然缠着神情恍惚的荣庆,一定要他留下姓名。被人扶下马的七公子站在秀子的花轿边突然大叫。瑞王回头一看,不由得气呆了,只见儿子撩起长袍,褪下湿淋淋的裤子,当众露出下身。瑞王气得大吼一声,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当头狠狠给儿子一拳。七公子闷叫了一声,像一截木头直直地倒在地下……
前天,荣庆抽空跑到吟儿家里打听她的情况,吟儿哥哥福贵不让他进他们家门,骂叶赫家人没良心。起初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一再追问,才知道原来他不在家时,父亲托人带信给吟儿母亲,将他与吟儿的亲事退了。他气得不行,回到家和父母大吵一通。叶赫将军盛怒之下,让家丁将他按在地下,按家法狠狠打了他一通,最后母亲一再求情才放了他。他躺在自己睡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出门,见了任何人也不说话。
母亲见此情况心疼无比,独自跑进来苦苦劝他。
“荣儿!你已经二十出头,再等七年,都快三十了,就是你等得了,你爸和我都等不及了。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爸和我都奔五十出头的人,你忍心叶赫家后继无人?”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说。
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儿女,上面三个都是女的,只有他一个儿子。后来丈夫娶了二房,又一连生下二个女儿,因此叶赫家就他一个男儿,荣庆父亲本是单门独传,如果荣庆再不生儿子,他们这一房就要绝后了,按当时风俗,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庆儿!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吟儿,但也得替咱们叶赫家想一想。你想等到吟儿放出宫外再结婚,即使我答应,你爸也不会答应。”荣母见儿子不说话,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
“除了吟儿,谁都不娶。”荣庆平时最心疼母亲,为了吟儿他不得不横下一条心。
“如果真舍不得吟儿,一定要等她,除非你先娶一位二房,哪怕纳一房妾,让她替咱们家生儿育女。如果你答应,我一定帮着劝劝你爸……”
“我说了,除了吟儿谁个都不要。要是逼急了,我出家当和尚去!”荣庆打断了母亲的话,一口咬定自己除吟儿不娶的决心。
面对丈夫和儿子,一个要替儿子另择亲事,另一个非吟儿不娶,叶赫夫人两头为难。尽管她心疼儿子,但在这件事上却毫不动摇地站在丈夫一边,因为毕竟关系到叶赫家族后继有人的大事。她本想让荣庆讨个妾,先生个儿子再说,没想到儿子根本不考虑,不等她说完便断然反对,任她说破了嘴也没结果。
荣庆在屋里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门,想去找他二舅,让他帮着劝劝父母,同时,想通过二舅把他调回京城,他远在承德,家里人瞒着他退了婚,他还蒙在鼓里,因此一定要想办法回京城。另外他担心吟儿在宫中知道了这件事,不知其中详情,以为他同意退亲,所以一定要想办法给她递个口信。否则,她知道了(说不准她们家人已经告诉她了),心里恨死他不说,万一她一时想不通,惹出意料不到的祸事,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没想今儿去二舅家的半路上,他撞上瑞王府的迎亲队伍,竟然鬼使神差地与吟儿立面相逢。
要在过去,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跟她打招呼,哪怕别的都不说,也得告诉她退亲的事是他爸干的,跟他无关。他可以掏出心来让她看,除了她,这世上任何女人他都不会娶。他一定等她,无论她在宫中呆多久,他都会等。在那乱哄哄的场面上,他也许能混水摸鱼,趁乱给她递几句话,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敢,怕连累吟儿。
军营中短短几个月的生活,令他懂得军法的威严。军营中,他吃了不少苦头,学到不少教训,从元六那儿,还有一些老禁军嘴里,他听说皇宫远比起军中更森严,万一出了差错,哪怕是极小的差错,都可能掉脑袋啊。
荣庆离开街口,站在胡同边,眼瞅着瑞上府的迎亲队伍远远消失在一处丁字路口,这才转身向二舅家走去。刚走没几步,听见街边的人议论,说瑞王好大的派,儿子结婚娶的是皇宫中的宫女,西大后慈禧亲自赐的婚。他猛然拍着脑门,张大嘴巴愣愣地站在那儿,这才想起刚才见到吟儿坐在花轿里,打扮得花枝招展,难道太后将她赐给瑞王府,否则她怎么会坐在花轿里?
想到这儿,他心里猛地一沉,双腿一软,身体靠着墙面滑落在地下,双手抱着脑袋,两眼瞪着远处的丁字路口发呆,对!准是这么回事,家里也许知道了这事,怕他心里难受不告诉他,所以才瞒着他退了这门亲事。前后一想,吟儿肯定让老太后赐给了瑞王府,因为这种事在宫中很平常,主子一高兴,就把宫女赐给了某王爷家。他“蹭”地从地下站起,向迎亲队伍追去,一直追到瑞王府,迎亲队伍早就进了王府大院。他要进去,门卫不让他进,他跳着脚说自己是瑞王家的救命恩人,跟对方吵起来。王府的门卫一向坐大惯了,哪把他一个小小的护军放在眼里,二话没说,几个人一拥而上,狠狠揍了他一通后将他撵走。
他不甘心地在王府四周转悠,想打听清楚宫女的姓名,问了许多人,没人说清。他悻悻地离开了瑞王府,无精打采地到了二舅家。二舅正在后花园练武功,看见荣庆特别高兴,问起他在承德军中的情况,荣庆说了情况,特别告诉二舅,说他武功大有长进。
“那好呀,练几招让我瞧瞧。”二舅这句一下子说到他心里,他正想让他看看自己武功,以便让他帮自己调回京城,要能调进宫中当禁军那就再好不过了。于是他摆开架势,在空地上练开了。
荣庆打了一套长拳,动作干净利落,最后以一个非常洒脱的仙鹤亮翅结束了整套拳路。他收起拳脚,走到恩海面前,显然希望能得到二舅的称赞。
“二舅!您觉得我武功有长进没有?”
“可以说大有长进。只不过……”
“不过什么?”荣庆紧张地问。
“荣庆!”恩海犹豫片刻,从腰下取出德国造的长柄手枪,神秘地对他说,“你见过这玩意没有?”
荣庆取过手枪,好奇地摆弄着:“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洋枪”别小瞧了这玩意儿,比起我们的刀剑枪棍之类厉害多了!“恩海从荣庆手中拿回手枪,取出子弹装进枪膛,然后瞄准远处的小树林放了一枪。只听一声巨响,枪口冒出一缕青烟。荣庆吓得跳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耳朵。
“我的天!比过年放的二踢脚响多了。”荣庆跟着恩海向小树林子走去。到了那儿,只见手腕粗的树干被子弹拦腰打断,上半截树头掉在地下,周围落满败枝残叶。
荣庆伸手摸着树身断处上火药烧焦的弹痕,半天不说话,心里暗暗吃惊。没想这玩意儿看上去不怎么样,竟然这么厉害,心想要是打在脑袋上,那不轰得稀巴烂。
“我们大清国那么多人,武艺高强的人也不少,为什么连个小小的日本国也打不过?因为我们靠的是刀剑,他们用的是洋枪洋炮,所以我们人再多再勇也没用,没等我们冲上去,人家老远就放枪把你撂倒了。”
“您意思,这一身武艺练得再好也没有用?”
“不能这么说,武艺能健身强体,让人手脚敏捷,何况两人在近处,枪使不上时,还得靠武功。但武功再高,身子毕竟是肉做的,怎么也抗不住枪子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荣庆点点头,心想树都断成那样,要是人早玩完了。
“所以说,我们打不过人家,不是人孬种,是我们没洋枪洋炮。当今皇上圣明,已经觉察到这个道理。现在,皇上派袁世凯在天津训练新军,当兵的一个个都佩上这种洋枪。新军的服饰也跟过去不一样,不穿袍子,头上也不戴圆锅帽,都是一身短装。看上去虽说没有我这一身神气,可打起仗来方便实用。要是你愿意,我想让你去天津当新军。”
“新军好是好,可我还是想跟您进宫当禁军。”荣庆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出他来这儿的意思。
“为什么一定要进宫当差?”恩海疑虑地瞅着对方。
“我……我想跟二舅在一块儿当差。”荣庆躲着对方犀利的目光。
“你少跟我玩心眼儿。”恩海突然哈哈大笑。“你进宫当禁军,为的是想见吟姑娘吧?”
“二舅!吟儿她……她已经不在宫中了。”
“哦!这话怎么讲?”
“听人说太后把她赐给了瑞王府。”荣庆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