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皇后你们都坐吧。”慈禧挥挥衣袖说。面对三人不同的请安方式,她有不同的安排,皇上皇后赐坐,珍妃只能站在那儿说话了。但等光绪和隆裕坐下后,她让吟儿临时搬了一张椅子,让珍妃也坐了。这既表示了珍妃与隆裕身分的差别,又体现了她特殊的关怀。
光绪是慈禧妹妹与咸丰皇上弟弟醇亲王奕环的儿子,是慈禧亲外甥,四岁便抱迸宫,从小在慈禧身边长大,光绪称呼她为亲爸爸,这“爸爸”二字非常有学问,除了确认母子关系和慈禧在皇族中的特殊地位,也是对她等同男性皇权绝对统治的一种认可。
光绪与皇后分别在慈禧左右落座,光绪坐在左侧,皇后坐在右边,珍妃则在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吟儿侍候珍妃入座后,回到慈禧身边,低着头,双手垂着站在一旁,随时准备侍候老太后敬烟,同时以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皇帝,皇后和珍妃,这是她进宫以来头一次正眼见到他们,如果不是老太后的贴身宫女,肯定不会有这种机会,她突然想起平儿心生妒意不是没道理,虽说在这儿都是奴才,但奴才和奴才却大不一样,尤其她们这些宫女,年纪都差不多,谁个都有好胜心,都想在主子面前争功邀宠,她比平儿晚进宫一年,这会儿却能在太后身边,不但平儿心里不舒服,其他宫女心里也不服气的。
她正想着,慈禧看她一眼。她立即明白,赶忙替太后装了一壶烟递到对方嘴边,慈禧一边抽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珍妃。她知道光绪喜欢珍妃,不喜欢她的内侄女隆裕。当初选皇后皇妃时,要不是慈禧再三叮嘱,迫于她的压力,光绪肯定选珍妃为皇后了。
“珍儿,你越来越漂亮了。”慈禧笑着说,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因为珍妃不但生得比她侄女漂亮,更比她聪明,别的不说,就说这一身打扮,无论颜色搭配和式样,隆裕比起珍妃要差一大截。
“老佛爷夸奖了,奴婢不敢当。”珍妃慌忙说。
“亲爸爸!”光绪见慈禧夸珍妃,心里自然很高兴,借着他亲姨妈心情不错的机会,想跟她说说朝廷上的事。
“皇帝!”慈禧似乎看出对方心思,笑着说,“咱们话可说头里,朝廷大事别跟我说。”
“说的正是朝廷的事。”光绪苦笑笑说,“今天早朝……”
“不听不听。”慈禧打断对方。
“儿臣确实举棋不定了,非得找亲爸爸讨个主意。当年公车上书的那个康有为,现在又有了条陈,意思是不变法难以图强,要变就得大变……”
“得了,儿子,饶了你亲爸爸吧。”慈禧连连摇手,“说了我也记不住。你就说你什么主意吧?”
“儿臣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想破格提拔他参与政事!”
“这不是挺有主意的吗?就这么办吧。”
“亲爸爸点头儿了?”光绪高兴他说。虽说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但慈禧垂帘听政许多年,在王公大臣们心中,特别是满族王爷心中的地位是自己远远不能相比的,因此想重用康有为这种有争议的人物,让她点头是非常重要的。
“你可别打着我的旗号,你想啊,你亲政好几年了,这么点儿小事还得架着我,往后谁还听你的?乾纲独断,你断你的,只要对咱们大清国有好处,我这儿都好办!”
“皇爸爸!”光绪看一眼慈禧,继续说道:“近些年来,国家一直受制于各国洋人,就连小小的日本也敢欺侮我们,日本的国土不过我们一个省,人口不及我们十分之一,他们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日本明治天皇推行新政的结果。儿臣以为,只要不涉及祖宗留下的根本大法,适时推行一些新政……”
“嗯。”慈禧喷出一口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猜度着光绪的心思,康有为此人她早有所闻,但听到的几乎全是说他的坏话,说他一心想改祖制,甚至想废科举,办学堂,想用洋人那一套来治理国家,她顿了一下,问光绪打算怎么安排此人。
“儿臣想让他人军机处。”在慈禧面前,光绪有些拘束,但事关重大,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了自己想法。听光绪说要将姓康的放到军机处,慈禧心里不由暗暗一惊,因为这是个要害部门,朝廷所有大事都得经过那儿。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绕开实质性的问题,说了一通道理。
“我老了,身体也不如以前,既然让你主理朝政,自然要让你放手去做。办洋务也好,举新政也好,凡事只要不坏了祖宗的根本大法,只管去做。但凡跟这有关,你还是得小心,多跟大臣们商量。”
“皇爸爸放心。”光绪心里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既然是皇上,自然应该由他决定国家朝廷的大事。对那些在慈禧耳边说悄悄话的王公大臣们,他早就心有不满,碍着慈禧面子,他只能忍着,一旦他掌了实权决不会对这些人手软的。他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恭谦他说:“但凡大事,不但要跟大臣们商量,儿臣更要生请教您的。”
“好了好了,说好不说朝廷的事又说了。”慈禧边边摇头,问起光绪身体可好,又问了皇后的生活起居,总之都是宫里的琐事。皇后有问必答,浑身是劲儿。
光绪对这些事提不起精神,心里仍在想任命康有为的事,为了不让慈禧扫兴,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那儿。慈禧说了一会儿,突然跟珍妃和隆裕说起汉高祖和吕后,说她不喜欢吕后这个女人,认为她心地狠毒,丈夫刘邦去世后,残忍地将刘邦的宠妃戚夫人断去手脚,挖去双眼,割了舌头,关在厕所里。慈禧讲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好像在替戚夫人抱不平,但珍妃却从中品出了弦外之音。慈禧无非借这个故事反其意而用之,提醒自己不要在光绪面前过于争宠,多少得顾及皇后的面子。光绪在想康有为的事,没在意听,隆裕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一个劲地追问慈禧后来呢,气得慈禧狠狠瞪她一眼。
又坐了一柱香工夫,光绪终于起身告退。珍妃也跟着站起,说她向老佛爷告假。
“去吧去吧,好好陪着皇上。”慈禧笑着对珍妃说。
光绪看出皇后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和珍妃像来时一样,向慈禧请了大安后走了。瞅着光绪和珍妃离开时那种亲热劲儿,隆裕实在绷不住劲了,心里委屈得不行,当着宫女和太监的面眼圈便红了。
“亲爸爸!您可要替孩儿做主啊。”
“住口!”慈禧沉下脸,对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们使了个眼色,“统统下去!”她一发话,吟儿,李莲英慌忙和太监,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你越来越没出息了。”等人一走,慈禧这才瞪她一眼,“当着人也不怕笑话!你是正宫皇后,一朝国母,绷着点儿!”
“孩儿实在委屈呀,不跟您说,又上哪儿说去呢?您看珍妃那架式,还把我当个国母吗?”
“我刚才说起吕后的事,就是说给她听的!”
“这……”隆裕眨巴着两眼,半天才明白,但心里仍然不踏实,“珍妃要是没听出来呢?”
“她又不是你!”慈禧无奈地笑着,面对这个木瓜脑袋的侄女,对她又可怜又生气。
“皇爸爸!”隆裕显然没品出慈禧话中的幽默,沉吟了半天才哼哼叽叽像蚊子似他说道,“听说康有为是广东人,珍妃父亲任两广总督时,曾接见过康有为。”
“哦!”慈禧抬起眼皮子问隆裕,“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皇上才重用姓康的?”隆裕想起刚才丈夫与慈禧说到康有为的事,看得出慈禧嘴上说由光绪作主,其实心里并不喜欢这个人,她便趁机说起珍妃老子的坏话。
“皇后,这种事儿也不该你们这些人管。”慈禧尽管自己死死抓住朝政不放,但对宫中其他女人议论朝政却非常反感,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不喜欢珍妃。尽管坐在面前的内侄女没有这种才能,更没这个野心,慈禧仍然很不高兴,挥挥手下了逐客令,“你回去歇着吧。”
第二天下午,瑞王来见慈禧。他是专程为秀子的事进宫谢恩的。谢完恩后,瑞王满腹牢骚地议论朝政,特别对皇上一心想推行新政心有不满。尽管名义上慈禧将权力交给光绪,而且一再对别人说她不再管朝廷的事儿,只管享几年清福,但朝廷上无论有什么动静,这些王公大臣,特别是满族王爷们都要借各种机会向她报告情况,并请示她的意见。
“康有为这人究竟怎么样?”慈禧没有任何客套,让手下全都退下,然后单刀直入切人这个话题。
“是个进士,现任本朝工部主事。”瑞王口气像例行公事,心里却暗暗一惊,太后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年轻的广东籍进士。想起今儿早上,光绪说慈禧已经同意调康有为到军机处的事,心里顿时警觉起来。
“这我知道,也没问你,你说这个人能不能重用?”慈禧打断对方,敏锐地将话题集中在这个要害问题上。
“这人不能重用。”瑞王毫不犹豫地回答,“当年他纠集一批秀才上书朝廷,现在又上书皇帝,提出取消科举制,还想搞什么议郎制,甚至想变祖宗的大法,让他这么闹下去还了得!”
“皇上什么意思?”
“皇上很赏识他。”
“不会吧?”
“老佛爷!奴才不敢有半点假话,皇上准备调他入军机处。这事儿您可得替奴才们作主啊!真要是让这些人上了台,大清国列祖列宗的事业就让他们玩完了!”瑞王说到激动处不由得面向慈禧跪下,既然对方问到这事儿,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老佛爷!这不仅是奴才的意思,还有恭亲王,醇亲王,包括李鸿章、倭仁大学士,不信你召他们来这儿问问。”
“明天军机处叫‘起儿’,皇上提到他,你给我顶住!”
“老佛爷!”瑞王心里暗喜,但想到她已经同意光绪重用此人,这会儿又让他反对,心里生出疑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破了这一层,“奴才听说老佛爷已然恩准皇上,让他调入军机处?”
“我说了不顶用,撤帘归政了嘛。”慈禧狡黠地一笑。
“奴才明白了!”瑞王恍然有所悟。
“光你一个人儿怕是顶不住吧?”
“奴才连夜跟军机处几位大臣全打好招呼。老佛爷放心吧!”有了慈禧的态度,瑞王胆气足多了。
“不是让我放心,是让大清国放心。”
“喳,大清国放心!”
瑞王走后,慈禧心烦,又想抽烟了。一直在外间等候的吟儿走进,捧起茶几上的水烟袋,将她事先装好烟丝的烟壶放在水烟袋上,将烟嘴递到慈禧嘴边。慈禧靠在红木雕花椅上慢悠悠地吸着烟,两眼望着窗外,沉浸在一片沉思中。
初冬的太阳落在大窗榻上,映得满屋一片暖黄。
吟儿手托水烟袋跪在地下,瞅着老太后的侧影。窗上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她的脸,脸上显出不寻常的凝重,下巴不停地颤动,像在对自己说话,又像在念经,只是没有声音而已。年过六十的老人,满头几乎不见自发,有人说她保养得好,有人说梳头太监见了白发就替她拔了,不论什么情况,到了这种年纪能有这一头乌黑的头发却是少见的。
老人垂着双眼,似乎在想心事。尽管她在这儿天天有人侍候,有人陪着她说话,皇上、皇后和其他小主子,还有许多王爷不时来看她,不知为什么,吟儿仍然觉得她非常孤独。她想起自己祖母,祖母老时,常常像太后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瞅着窗榻上的太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一袋烟说没就没了。吟儿想问慈禧要不要再装一袋,见她垂着眼睫毛,似乎在想很深的心思,想问又不敢问。她轻轻缩回手上托着的水烟袋,轻手轻脚地装上另一只烟壶,随时准备着。这时她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鼾声。她慌忙抬起头,发现慈禧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光绪早朝之后回到养心殿,一路走迸东书房,心烦意乱地站在书案边,随手抓起一卷线装书,没看几行再也无心看下去,想起早朝时,瑞王、恭亲王和倭仁等军机处几位大臣当着他的面,居然不同意将康有为调人兵部,他气便不打一处来。
这些人好像事前商量过,不同意的理由全一个样,理由是此人从未带过兵,而且对他上皇帝书中提到革新祖制,推行新政的许多观点一一加以批驳,一致认为此人不宜重用。光绪情急之下,亮出了慈禧,说太后已经恩准此事。没想到这儿位部阁大臣居然说现在是皇上亲政,慈禧不再垂帘听政,因此她的话只能代表她个人,不能成为至高无上的圣旨。当时除了他的老师,大学士翁同和之外,几乎一致反对,因此这件事再也议不下去了。
养心殿宫监督领侍,太监王商走进东书房,低声对光绪说:“皇上!珍主子应召来了。”
“快快,快请她进来。”光绪心里正说不出的烦躁,一听珍妃来了,他顿时像遇见救星,激动地放下书,亲自向门边迎去。
“皇上有请珍主子!”王商走到门边掀起门帘,随着“皇上”那一声亲切的声音,珍妃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珍妃穿着长袍,外罩一件深色坎肩,头上戴着瓜皮帽,背后甩着一根长长的辫子,严然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扮相,按大清国祖宗规矩,为了让皇上安心朝政,不让女子干预政务,所以尽管皇帝为一国之尊,为所欲为,但白天却不许召皇妃、贵人进殿侍候。后来风流倜傥的乾隆爷为了白天能和爱妃一起厮守,让爱妃们女扮男装来陪他。从此大清国的皇上开了这一先例,白天召见后妃一律按此例,并为这起了个雅号,叫“陪读”,那意思是为了帮助皇上阅读臣子的奏本,也算是干正事吧。
珍妃正是按此例女扮男装大白天来这儿陪光绪的。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朝着光绪生动地一笑。“皇上”她正要下跪请安时,光绪慌忙抢上前,双手将她拉起。
“爱妃免礼!爱妃免礼!”他捉住她双手,动情地望着她说,“珍儿这一身男装大漂亮了。”
“难道皇上不喜欢我一身女儿装?”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光绪连声他说,心情大好,刚才的沮丧去了一大半,“只要是你,不论穿什么,无论怎么样打扮,朕都喜欢!”
王商让宫女上了茶,然后知趣地退出东书房。下人一走,光绪便忍不住跟珍妃说了今儿早朝发生的事。
“你听听,你听听,他们竟敢说太后的话不作数儿……这还了得?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当别人面,光绪从不称慈禧为亲爸爸,至多叫皇阿爸或皇太后,在珍妃面前索性称呼她太后。
“皇上!”珍妃听光绪说了早朝情况,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大半,“你仔细想想,他们哪儿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太后明明亲口答应了,你不是也在场。”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实心眼了。太后只说由你作主,并没有答应什么。说到底,她还是没答应。她真要答应了,这些人敢顶着不办?你不是说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要没人牵头怎么商量,商量了没人替他们撑腰,他们人再多也不敢跟皇上作对。”
珍妃这一问把光绪问住了。对呀!他们异口同声不同意康有为耀升兵部,更对他的《上皇帝书》大加挞伐。这些人明知自己对康有为的上书颇为赞赏,却偏偏和自己作对,要是没人替他们撑腰,他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同时不得不佩服珍妃的精明。
他正想张口夸珍妃,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慈禧儿子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