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的家,我是她宫中唯一的弟子,她不向我讨香火向谁讨?
宫中规矩严,除了皇家爱新觉罗氏祖先,绝不准许替任何外姓氏族烧香磕头,就连享有最高权力的慈禧也不例外。每逢叶赫那拉氏祭祖,慈禧只能幸驾西山碧云寺烧香磕头以表示自己的心意,因此吟儿想替秀子点一炷香,烧上一些纸钱谈何容易,要让人发现了,告到上头那肯定是掉脑袋的事儿。
第二天吃过晚饭,吟儿独自向后殿的佛堂走去。冬天五点开饭,饭后到天完全黑下大约有个把钟头,这段称之为“后蹬儿”的时间里,一天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宫女和太监们利用这个空当忙自己的事,如剃头剪指甲洗衣服和整理房间,或三三两两躲在下房里聊天等等。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穿过后院。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念叨,求秀子在天之灵保佑她,果然,她一路上没碰见任何人。出了后院门,向东一拐便是佛堂。佛堂里平时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在那守着,除了慈禧隔三五天来一次,平时几乎都闲着。到了佛堂门前,她已经想好了,万一老太监在里面,问她什么事,她就说早上来这儿时丢了头上玉钗,瞅空来找一下。当然,最好他不在。她知道老太监闲得无聊,常常趁着这后蹬儿的闲暇上别处聊天,只要他不在,她便能替秀子还了这个愿。
吟儿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见佛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亮着佛龛前的长明灯,门缝里溢出一缕浓郁的檀香味儿,她轻轻推开门,故意咳了两下,见里面没有动静,这才低声叫着“黄公公”。她沿着佛堂四周走了一圈,正如自己预料的那样,黄太监不在这儿。她走到门边向外四下张望,外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心里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她轻轻合上佛堂大门,转身走到佛龛前,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纸钱。吟儿是敬烟的,手边有许多草纸,她将草纸裁成巴掌大的方块块揣在怀里,算是给秀姑姑阴间用的纸钱,让她在地下不用受穷。她将纸钱在蜡烛上点着了,跪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边烧纸钱,嘴里喃喃有词,求菩萨保佑秀姑姑下辈子能投胎个好人家……
开始她哭秀子,后来由秀子想到自己和荣庆,心里愈加觉得伤心。最近没了荣庆的消息,她每次问母亲和嫂嫂,她们似乎有意回避。最近一次嫂嫂来看她说漏了嘴,说荣庆父母想替儿子讨个偏房,荣庆不肯,和家里人吵翻了。她追问嫂子详细情况,嫂子不肯正面回答,只是安慰她,说荣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想早点抱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再等她七年,荣庆二十八了,就是他自己愿意,他们家里人一定会逼他早早成婚的。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嫂子话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她怕自己伤心才瞒着不说。一想到这儿,她心里不由得非常紧张,当时要不是冒出哥哥自请她入宫的事,她早跟荣庆结婚了,两人恩恩爱爱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
不怨天不怨地,这都是命!
想起慈禧问她秀子的事,她说这是命,自己也一样。假如她早一天嫁到荣庆家,假如皇上的圣旨晚一天到,假如她哥不赌钱,或是他赌输了没向常五爷借钱,假如那天在宗人府选宫女时她没选上……总之,这许许多多假如中有一个假如发生了,她便不会在这儿,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成天想荣庆想得这么苦。哭着哭着,她哭起自己来,而且越哭越伤心。
突然,身后传出一声响动。这是大门推开的声音,同时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她原以为看佛堂的老太监回来了,但从那推门的架势和来人的脚步声判断,她本能地觉得不对,伸手扑着地下的纸钱。她还没来得及灭了地下的火,身后响起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拿下!”那是李莲英从憋紧的嗓门眼里发出的。
完了!吟儿心里直哆嗦,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她刚转身,几名太监一拥而上,将她两条胳膊拧在背后,一路押出佛堂。
元六进京出差回来的当天下午,拖着荣庆一块儿来到街面上一家小酒店,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元六眉飞色舞地说起京里的事,最后说到他去见了荣庆二舅,恩海老爷让他带话给荣庆,要他安心留在这儿好好当差。
荣庆一边听他说话,心里却闷闷不乐地想着吟儿,觉得世上的事太不公平,他跟吟儿天生的一对,硬是让人活活拆散了,嫁给了瑞王府那个傻男人。一想起这个事,他心里就说不出的痛苦,觉得老天瞎了眼!当初我为什么要救那个马背上的傻子,要是他摔死了,吟儿不就不用受这种罪了!话又说回来,纵然他不救,小七爷死了,吟儿也得按祖制替这位王爷的痴呆儿守一辈子寡啊。
想到他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吟儿在一起,他一夜一夜睡不着,想着怎么样才能将吟儿从瑞王家救出来,然后跟她一块私奔,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跟她厮守一辈子,晚上想得好好的,甚至连怎么进瑞王家,怎么带吟儿私奔,他都想得清清楚楚。可早上一睁眼,立即觉得夜里想的事再荒唐不过,或者说根本行不通。
“你怎么哪?心事儿挺重?”元六说得浑身是劲儿,见对方无精打采,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忍不住问道。
“没事儿,正听你说话儿。”荣庆被他一点顿时醒过神,慌忙解释。
“今晚上跟我上抱月楼,英姑娘还惦着你。”
“得了,饶了我吧。”
“那妞儿哪点儿不顺溜?”元六心里纳闷,荣庆为什么成天魂不守舍。听张妈妈说,那天晚上荣庆和英英睡了一晚上却没干那种事儿。这次他去京里一趟,虽说没向恩海大人打听这方面情况,从对方语气中,他猜出荣庆在京里一定有女人,他见对方不回答他的话,便单刀直入点了这个话题:“我早瞧出来了,你上次回北京一趟,事儿砸了!”
“没那回事儿。”荣庆躲避元六目光,故意在脸上挤出一团笑容。
“非得我点破吗?不吃敬酒吃罚酒,我说出来你可别不认账。你跑回京里,勾魂儿的是个妞妞!”
荣庆愣了片刻,立即矢口否认。
“我猜错了?”
“错了。”
“你别瞒我。”元六笑笑说,“我眼里有水,窑子里那丫头套不住你,必定是你心里藏着别人儿,让你牵肠挂肚,魂不守舍,吃不下睡不着。说不定那妞妞水性杨花,另攀了高枝儿!”
“你是我大哥,无论什么事也不会瞒你。”元六的话一下子碰到荣庆的心病,心里不由得一惊,但他深知这件事要是透出去,害了吟儿不说,闹不好连自己家里人也陪进去。
“真没有?”
“真没有。”
“没有才好呢。我这心算搁回肚子里了。”元六半信半疑地问,见对方神情认真,心想他是自己把兄弟,不至于存心骗他。于是,他又跟荣庆吹起京里的事,从天桥的戏班子,一直吹到八大胡同的妓院,然后又说起京城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皇上和太后政见不和,大臣们为了新政发生争执,而其中反对最凶的便是瑞亲王。
“我看瑞王不是个好东西,”荣庆心里恨瑞王,明明儿子是傻子,偏偏还替儿子娶宫女。
“我看也是。”元六一拍大腿,咧着大嘴叫起来,告诉荣庆说瑞王爷家里出了档孽事,京里上上下下传遍了。原来瑞王爷的七小子是个傻子,王爷偏要给他娶媳妇,还非求老佛爷赐婚。老佛爷将身边的宫女赏了他,万没想到,宫女过门半个月就在房间里上吊死了。
“不会吧!”荣庆听说吟儿死在瑞王家,心里一惊,脱口冒出一句。
“王八蛋才瞎说!等到有人瞧见,身子都凉了!不信下次见了你二舅问问他,这事儿他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元六根本没注意荣庆的表情,搓着两只大手,唾沫星四溅地继续说着,“别瞧瑞王爷是军机大臣,这会也毛了爪。正应了那个坎儿——‘炒肝儿不叫炒肝,熬心熬肺啦!’刚办喜事又办丧事,满堂红改了满堂白。”元六说完放声大笑。
“喝!喝酒!”荣庆举着酒杯,觉得天昏地眩。他只见对方那张阔扁的大嘴上下张合着,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其实也不想知道,因为最最重要的是吟儿已经死了。他觉得吟儿是为了他才走上了这条绝路,回想那天在迎亲队伍中见到她,她两眼盯着自己,脸上表情怪怪的,特别她放下轿帘的一瞬,那眼神充满了某种诀别的毅然。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荣庆,你……你不能再喝了……”元六发觉对方眼神不对劲儿,说话时舌头也大了。
“喝!我没事……再……喝二斤也没事……”
荣庆摇摇晃晃地举着手里的酒杯,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他仰起脖子将杯中的酒一口干了,接着拿起酒壶又要替自己满上。元六正要伸手抢酒壶,营中统领的亲军突然气喘喘地跑进来,说统领大人有要紧事,让立即赶快回军营。
“荣庆,下次再喝,跟我回营房。”元六拉着对方胳膊,要他跟自己一起走。
“六哥!我没喝多。”荣庆说壶里还有酒,保证喝完了一定回去。元六无奈地笑笑,犹豫片刻,走到柜台前付了账,同时低声叮嘱酒店老板,说荣庆喝多了,喝完了这一壶酒,怎么也不能让他再喝了,老板跟他是熟人,自然一口应承,要他放心。
元六走后,荣庆一个人喝着闷酒。不一会儿,他便喝完了一壶酒,扯着嗓门让店家替他拿酒来。老板亲自跑来,嘴里叫着荣军爷,你喝了不少,刚才六爷交代了,不能再让你喝了。荣庆拧起脖子叫起来,掏出一把铜钱往桌面上一拍:“怎么哪,怕我不给钱!”
“明儿再喝,明儿再喝。”店老板陪着笑脸。
“拿酒!”荣庆伸手推开店老板,“再说我揍你!”他见老板冲着他笑,就是不拿酒,气得从桌边站起,自己跑到到柜台上抢过酒坛子。店老板急了,连声说:“我们这儿关门儿了!”荣庆像没听见似的,抱起酒坛回到桌边,在粗瓷大碗里满满倒了一碗。
天刚擦黑,抱月楼的英姑娘由庙里烧了香,坐着小轿由城外回来。她下了轿子走进妓院大门,张妈妈便将她拖到一边悄悄告诉他说:“荣军爷来了。”
“是不是上回跟六爷一块来的那位?”英英问。
“就是他。”
“男人死光了,我也不见他。”英英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就窝火,一晚上没干那种事不说,还硬说自己是什么金儿银儿的,她不认帐,那混账东西竟然一脚将她踹下床。
“他就在你屋里。”张妈妈说。
“你把他轰走,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英英!你听我说,他……他是这儿的贵客,听六爷说,他爸他舅都是京里的大官,咱们得罪不起。”张妈妈用好话哄着英英,一定要她为了妓院生意千万别得罪他。
英英本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多说也没意思,心想你既然不肯得罪他,看我怎么整治他吧。她看一眼张妈妈,一路小跑上了楼梯。张妈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连忙叫佣人送上一壶热茶到英英房间。
英英推开房门,只见荣庆躺在她床上,身体痉挛地弓起像只大虾,趴在那儿一边呕吐,一边呻吟着。她本来就不高兴,见地下吐了一大滩呕吐物,刚换过的被单也被他弄得污渍斑斑,心里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去猛地将荣庆身上的床单一扯,同时发出一声尖叫:“滚!”
荣庆本来就靠床沿躺着,被对方一推,身体顿时滚下,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看一眼英英,双手撑着从地下坐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非但不生气反在脸上露出一丝怪怪的笑容,一个劲地嚷着要喝水。
“水……喝水,我要喝水……”
“滚!滚到楼下去喝,别在我这儿撒酒疯!”
“好吟儿,不不,好英儿。我……我没醉,只是受凉了……”荣庆嗑嗑巴巴地说。
“醉不醉不关我事儿,想喝水就滚出去,我这儿没水,也没什么金儿银儿的。”英英骂骂咧咧地开了窗,让外面的寒风将满屋的酒气吹散。不一会儿,送茶水的人来了。她让那人来将荣庆带走,帮她打扫一下房间,并说她在外面等一会儿,等他们帮他清理掉屋里的污物她再回来。她说完话刚要离开,荣庆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冲到门边将她一把抱起,嘴里不停地叫着英英。闻着对方那满嘴的酒气,加上荣庆身上的呕吐的污物,英英厌恶地闪开身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尖叫着跑出去。
过了足足一顿饭时间,英英见到送水的男佣人,问房间清好没有。那男人走了没有。男佣人说地擦了,床单换了,荣军爷也走了,她这才上了楼,推开房门走进自己房间。没想到荣庆躲在门后,脱了外面的军服,身穿一套临时不知哪儿弄来的青灰色长衫,神色恍惚地盯着她。她转身想走,荣庆身体抵在门上,低声恳求着:“吟儿,不,好英儿!我求求你,我没家了,什么都没了……我是个什么都没的人……求你让我留在这儿!”
“别碰我!”英英瞪着两眼,一边向后退一边指着他说,“你出去,出去,多会儿明白多会儿再来!”
“我要喝酒。给我酒!”
“没酒!”
“你有!”
“在哪儿呢?”英英没好气地说。
“在这儿……”荣庆没等话说完,冲上前一把抱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醉猫,醉鬼!”英英尖叫着,挥着胳膊拼命打他。荣庆大喝一声将她抱起,将她扔在床上,不顾一切地压在她身上。她拼命挣扎着,趁着荣庆伸手扯她衣服的机会,猛地发力将他推开。荣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下,愣愣地盯着她,像一条见到骨头的狗,急得直喘气。
“看什么看什么?”英英从床上爬起,一边扣上衣扣,一边没好气地看一眼坐在地上的荣庆,“怎么着,我不是你的醒酒汤!想着别人儿拿我找补啊?没门儿!有钱难买不卖的货,姑娘今儿个是‘猪八戒摆手儿——不伺候(猴)啦!’”
“英英!我……”
“说啥也没用,快走吧!”
荣庆沮丧地从地上爬起,低着头向门边走去。英英站在那儿,见他真的要走,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为什么,对这位总把自己当作另一个女人的军爷,她既有种妒意,又有种好感,甚至暗暗敬重他。不论这个叫吟儿的女人是什么人,哪怕她跟自己一样,至少他算个有情意的男人。不像其他男人,今儿睡了,明儿大街上碰见了整个儿不认识。她举着油灯,跟在他身后,准备等他出了门替他照照楼道。
荣庆走到门边,转身看一眼英英,然后拉开房门,正想抬腿跨出门槛,突然那黑乎乎的门外扑进一股凉风,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想到吟儿死了,这世上他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让他等让他想让他操心了,心里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不不不!这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属于我。他缩回身子,反手将门插上,两眼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竭力从她脸上那隐隐若现的笑意中寻找着他活下去的意义。
“你……你想干什么?”英英本能地后退一步,她从他眼神中读到某种内容,这是她熟悉的却并不喜欢的许多男人所共有的。
不等她话音落下,他已经像头恶狼似地扑上来,打翻了她手中的油灯,在一片黑暗中将她再次抱起按在床上,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英英大叫着要他放手:“放开我,我不乐意!不乐意……”他根本不理会她,一边喘气一边扯掉她的外衣。她开始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