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口,一直在他胸前抚摸着。
他轻轻搂着吟儿,一定要她先收下,说万一家里急等钱用也好救个急。如果家里不缺钱,银票就放在她这儿,等将来过了门再悄悄给她妈,也算是他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她终于被他说动了心。
“你真好……”她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他摸着发烫的脸颊愣了一会儿,心里有说不出地激动,这些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他。黑暗中,他闻到她身上一股特殊的香味,心里痒痒的,要按他意思,恨不得今晚上就跟她做夫妻。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他们都想跟对方说些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没有说出的心声:日子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好让那一天早早来临!
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将吟儿乌黑的长发挽起发结,精心地梳成少妇发型,然后在她油亮的发间插上一只水编发簪,再配以各色漂亮的珠花插在她耳边。小玉在一旁夸她漂亮,说小姐简直像天仙下凡,“天下男人看见你,连路都走不动了!”吟儿涨红了脸,娇嗔地瞪了小玉一眼:“去你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非常受用。
她坐在镜子前,瞅着镜面中的自己,连自己也觉得镜中的女人绝色非凡,那用丝线绞过的脸蛋显得分外清爽,双唇间描着一团唇红,仿佛晨露中熟透的樱桃。两道细细的娥眉下,那双大大的眼睛像一泓清彻的湖水,透着迷人的光影,不用说男人看了动心,连她自个儿也觉得好看。
她竭力稳住神,不想让家里人看出她思嫁心切的激动,但一想到荣庆胸前戴着红绸花结,等一会儿就要亲自来将她接走,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不知等了多久,好像从她刚懂事起,甚至一生下来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此刻,她终于等到了。
正当她心猿意马思绪纷乱时,母亲匆匆走进。老人急得一脸通红,没等在圆凳上落下屁股,便对女儿叫开了:“你看急人不急人,迎亲的轿子快到了,你那个死鬼哥哥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到处找不见他人影。”
“这就怪了,嫂子也不知他去处?”
“不要提她了!她成天除了摸纸牌,睡觉,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连个男人的心都拢不住,你哥才会成日在外面鬼混!”
“妈,这也不能全怪嫂子。”吟儿觉着今儿是自己大喜的日子,不想让母亲生气,连声安慰着母亲。没等她话说完,前厅传来一片嘈杂的吆喝声。
“一定是迎亲的花轿到了,我出去看看。”母亲慌忙跑出去。
曹氏匆匆赶到前院厅堂,突然发觉不对劲儿,两位身着官差服装的宗人府官员陪着两名太监站在大堂中央,家里男女佣人全跪在地上,她一见这等场面,就慌了,不知发生什么事。一位宗人府听差指着曹氏,放开声音叫道:“上官大夫人!还不快跪下接皇上圣旨!”
“喳!”曹氏一听对方以她丈夫家的姓氏称呼她,心里顿时沉下、她知道只有在正式场合宗人府的人才这样称呼她。她慌忙跪下,结结巴巴地,“奴才曹氏给皇上爷磕头!”
“皇上圣恩,让吟儿进官敬事皇上,快让你女儿出来接旨!”
“大爷!”曹氏一时愣住,“我……我女儿她……她今儿……”
“怎么哪,难道想抗旨?还不快叫她出来接旨。”听差沉下脸。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曹氏慌忙叫手下侍女去叫小姐,跪在地下心里说不出的纳闷。按满人规矩,所有族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因此男娃当护军保卫皇上,女娃儿入宫当差伺候主子,这都是他们奴才应尽的义务。但话又说回来,祖宗留下的规矩,凡独生子和独生女一向免差,现在怎么会突然宣吟儿进宫呢?她心里疑惑,想问问明白,抬头看见宗人府和太监的脸色非常凝重,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
不一会儿,小玉和一名中年女佣扶着脸色苍白的吟儿走进厅堂。显然吟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懵然不知所然地在母亲身边跪下。听差在太监耳边低声说了一通,显然是证实吟儿的身分。那个三十出头的太监听了微微点头,然后上前一步,展开手中黄绞,用公鸡般的嗓子郑重地念道:“上官将军之女,上官吟儿因感皇恩浩荡,自请入宫,敬事皇上。皇上恩准吟儿入宫为奴,特此,钦定于四月十二日,由家人送至宗人府雁翅楼候选……”
吟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似乎明白过来,皇上要宣她入宫,她今儿再也无法嫁到荣庆家时,胸口顿时像堵住一块大石头,出不了气也进不了气。皇命威严,她知道不是闹着玩的,所以跪在地下拼命支撑着。没想到身体却不听使唤,浑身哆嗦,她听着听着便两眼一黑,没等太监读完圣旨,当即昏到在地上。读旨太监不高兴地看一眼吟儿,正想发作,宗人府一位听差连忙上前打圆场,说上官吟儿因为感皇上圣恩,心情太激动,所以才会昏倒。那人边说边向曹氏递了一个眼色。
“公公!是的,是这样的,女儿她一时太高兴,所以才会……”曹氏吓得趴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边硬咽。
没等曹氏说完,太监已经收起圣旨,甩着衣袖,和另一名太监头也不回地走了。宗人府的听差慌忙跟在太监身后走了,一家人趴在地下,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有声息,曹氏送走传旨太监和宗人府的差爷,慌忙让小玉等人将哭得死去活来的女儿扶回房。她站在床边,眼瞅着伤心欲绝的女儿,心里乱成一团。
大门外一片炮竹声,夹杂着热烈锣鼓和尖锐的唢呐声。
荣庆胸前扎着一朵红绸花结,领着迎亲队伍来到吟儿家。他在大门前壁照边下了马,将马交给吟儿家的家丁,然后在上官府上的老家人陪同下走进大门。花轿队伍和乐手们从边门进了大院。
老家人陪着荣庆走出大厅。一路上,他几次想跟荣大少爷说刚才发生的事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主人家没有说,他一个当奴才的不好多嘴。尽管府中四处披红挂彩,荣庆仍然感到某种惊恐压抑的气氛。当他走进厅堂,既不见吟儿母亲,也不见她哥哥福贵,心里更生出疑惑。这时迎亲队伍已经进了院子,在厅堂外的空地上又吹又打,一片热闹。
荣庆正疑惑,吟儿的贴身丫头小玉从屏风后面闪出身子。她走到他身边,轻声地告诉他,说吟儿母亲要见他,让他在这儿等一会儿,她这就去通报。
“出了什么事?”荣庆伸手抓住小玉,心里乱得七上八下,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曹氏和吟儿哥哥没露面,却叫他去后屋。
“你去了后屋自然会知道的。”小玉苦笑笑。
他满腹疑虑地站在那儿不肯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玉毕竟跟他很熟,经不住他追问,终于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荣少爷!就在你刚来之前,皇上突然下了圣旨……”
“什么圣旨?这跟我迎亲有什么关系?”
小玉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宗人府宣小姐入宫当差的经过,荣庆顿时吓得五雷击顶,舌头在嘴里转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入皇宫当差,自古独生女是免差的,皇上怎么会让她入宫候选?但圣旨已经下了,便是铁打不动的事实。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他浑身禁不住地颤栗。想到他与吟儿等了这么久的婚礼就此泡汤了,前胸后背顿时渗出一片冷汗。老天爷!我荣庆究竟什么犯了什么罪孽,得罪了何方神圣,才闹出这种可怕的事。这时他不但想立即见曹氏,更想见吟儿。
“吟儿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荣公子,你先歇会儿。”听说他要见小姐,小玉一时没了主意,因为夫人让他来请荣少爷,自然是夫人要见他,他却提出要先见吟儿,她当然不敢自作主张,“这样吧,请公子在这儿先喝口茶,我进去通报一下,马上出来给你回话。”
“不,我现在就跟你去见她。”荣庆激动地喘着粗气。
曹氏知道有关吟儿自请入宫的事一定与福贵有关。圣旨上说他们家自请吟儿入宫,而他们家就福贵这么一个男儿,只有成年男人才有权代表他们家递册子给宗人府,否则是不可能的。她不知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福贵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找儿子问间清楚,偏偏儿子不在。找不到儿子,她只得拿儿媳妇出气。
曹氏让人叫来刘氏,怒不可遏地对儿媳妇大叫:“你今儿要不说出福贵到底躲在哪儿?我非打死你不可!”边说边挥着木尺向刘氏劈头盖脸一通乱打。
刘氏一边哭一边求饶,说丈夫昨晚上出去的,到现在没回来,她真的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曹氏无奈地停下手,一边喘气一边要她如实告诉她,吟儿自请入宫的事究竟怎么回事?
“做媳妇的实在不知道。”刘氏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其实是不敢告诉婆婆福贵赌输了钱,人家剁下他小拇指,然后逼他给宗人府递册子的。
“你这个笨女人!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吟儿眼看性命不保,你……要是不说出来我今儿先杀了你。”
曹氏气得拿起桌面上的剪刀,向刘氏冲过去,正在这时,福贵跌跌跄跄地从外面跑进来,一进门便趴在地下,对着母亲拼命磕头,撞得地砖一片响声。
“母亲息怒,母亲息怒。都是孩儿不好,我有罪,我有罪……是我害了妹妹,我有罪……”福贵趴在地下,一边说一边打自己嘴巴。
“你说,你为什么要向宗人府自请让你妹妹进宫?”
“孩儿该死!孩儿该死!”
“你……你这个天杀的!实在大没良心,为什么要坑害你妹妹!你难道不知道,她今儿就要嫁到荣庆家啊!”
“妈!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姓常的,他要是不帮我去撤了宗人府的册子,我今儿跟他拼命!”其实自他酒醒之后,知道自己干下了天大的蠢事,这些天一直在外面奔走,就是为了找常五爷,他宁可砍了手,也要让对方将那按了手印的册子撤回来。没想姓常的一直没露面,他家里人说他到南方去了,其实是躲着他。为此他又想办法找宗人府的人,哪知那边上上下下早让姓常的买通了,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找常五爷家拼命了。
“你找人家拼命又怎样?你不是在那册子上按下了手印?”
“妈!那班人将我灌醉了,趁我不省人事时哄我按手印的……我可以告到宗人府,告姓常的欺君之罪!”
曹氏气得浑身哆嗦。她知道一定是儿子欠下赌债,还不起人家的钱,人家才会这么做,他既然按了手印,皇上的圣旨已下,哪怕他告到天上也不会改变女儿命运。她瞅着儿子,他那张浮肿的脸因为喝酒抽大烟一片蜡黄,红肿的两眼下已经有了眼袋。如果跪在她面前的不是她亲生儿子,她手中的剪刀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戳下去。话又说回来,即便杀了他,也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想来想去她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小玉匆匆跑进,说荣庆公子带着迎亲队伍来了,他一定要进来见小姐!曹氏听后愣在那儿半天不说话,心里暗暗叫苦:“天啊!我们家前世里造了什么孽,摊上这种恶命!”
躺在床上紧闭两眼的吟儿听见小玉提起荣庆名字,立即从床上抬起头,对小玉大叫,要她快把公子带进来,“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曹氏见不省人事的女儿醒过来,心里不知是喜是愁,慌忙走到床边扶起女儿,一边对小玉说:“还愣在这里,快去请荣庆公荣庆跟着小玉,穿过前厅,顺着回廊一路来到吟儿住的东厢房。小玉轻轻推开房门,掀起珠帘,让荣庆进去。荣庆惴惴不安地走进,只见曹氏搂着吟儿坐在床沿。母女俩眼睛红肿,特别是吟儿,脸上淡淡的粉脂让泪水洗得一片狼藉,神色非常凄惶。
看见吟儿的模样,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要不是碍着她母亲在场,他早就将她搂在怀里。
“庆哥!”吟儿两眼盯着他从床沿慢慢站起,口气出乎意外地平和。
“吟儿!”荣庆先向曹氏请了安,然后向吟儿走去。虽说他不知道详细情况,但一路上已经从小玉那儿听说了不少。他想安慰她,却不知从哪儿说起,想得更多的是面对这件事究竟怎么办。
“伯母,我不明白,你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入宫敬奉皇上本属常理,但吟儿是独生女,可以免敬皇事。为什么要自请入宫呢?”
“都是她那混帐哥哥作的孽!”
“这……”荣庆不明所以地望着曹氏。
曹氏将福贵半个月前,在赌场里赌昏了头,当场将自己左手押给常五爷,换了八百银子作赌注。后来儿子将银子输个净光,姓常的不要他还钱,偏偏要他斩下他的手。荣庆听曹氏说了情况后半天不说话,心想天下哪有这种事。
“依我看,他无非是想敲诈一大笔钱!”他说。
“要是一般的诈钱就好办了。看来对方早有预谋,利用福贵输钱的机会,同时买通宗人府的人,让吟儿顶替他们家小姐的名份入宫当差。”曹氏苦笑着说,不等话说完,眼窝里又泛起一片泪雾。
“那现在怎么办,能不能找人想办法?”他想起自己二舅在皇宫中任侍卫官,平日与宗人府有来往,总能找到几个有头有脸的熟人。
“要在前几天,也许还有办法,此刻皇上圣旨已下,即使天大的本领也没救了……”曹氏说到这儿又想起福贵,心里有说不出的恼怒,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偷了地契不说,竟然把自己亲妹妹卖了。
荣庆看一眼吟儿,心中有说不出的怜爱。真要让她入宫为奴,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放出宫外,即便他能在宫外等她出来再完婚,可皇家宫廷森严,她小小年纪怎么受得了那许多苦。想到这儿,他突然横下一条心:“伯母!实在不行,我先将吟儿娶回家,然后给宗人府呈一份折子,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要杀要斩由我一人承担!说不准宗人府查明情况,兴许会可怜我们,免了吟儿进宫的差事。”
“傻孩子,”曹氏苦笑笑,“宗人府一向执法严厉,决不会可怜谁的。这事千万不能胡来!一旦出了事,犯下欺君之罪,斩了你们俩不算,还会连累两家父母和家人!”
“这……”荣庆沮丧地站在一边。
吟儿站在那儿,脸上看似平和,其实荣庆一番话早已令她心中翻江倒海般地闹腾起来。要按她脾气,她会毫不犹豫地钻上花轿,跟荣庆上他们家的,她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嫁给他,认真作一回新娘。可是正如母亲所说,她出了事不要紧,还会连累荣庆他们家人,其中也包括她自己母亲和哥嫂一大家子,因此她敢这样想,却不能这样做。
这当真都是命!她想起那天晚上做的怪梦,她和荣庆两人分别站在南北两边的悬崖上,中间隔着一道万丈深渊。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偏偏走不到一起,只要他们任何一个人往前跨一步,便会摔下深渊粉身碎骨。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正好应了梦中情景。怎么办?她看看荣庆,又看看母亲,突然心中生出一个主意。她决心进宫之前,以身相许,当着母亲的面与荣庆一起跪拜天地,正式结为夫妻,将来她不论出什么事,不管是死是活,她都是荣庆家的人。
吟儿当着荣庆面说了自己的想法,曹氏半天不说话。荣庆非常赞同,激动地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向曹氏求情,让她成全他们俩。其实曹氏何尝不想成全他们,只不过皇家禁地一向规矩森严,进宫廷当秀女,成日在皇上身边,必须是女儿清白身,因为保不住哪一天万岁爷一时兴致所至,看中了哪个宫女,一夜欢好,怀下龙种血骨,到了那时,要是宫女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