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华寺回到城里,已经一更多天了,为了安全起见,荣庆与谭嗣同没等迸城便分了手。他跳下蓝呢后档车,吩咐车夫将谭大人直接送回浏阳会馆,自己则一路步行向家里走去。
经过一天的奔波,特别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荣庆已经疲倦不堪,但心里却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特别想到再过几天,袁大人发兵进京,将颐和园和紫禁城团团围住,这天下便是皇上的。皇上与慈禧是一家人,娘儿俩,再闹也闹不到哪儿去,但那个瑞王却头一个跑不了。瑞王倒了,那小格格也就不敢再缠他了,更何况皇上将把吟儿赐婚给他,小格格一个罪臣之女,纵然想闹也不敢啊!
不过,不论怎么说,瑞王也是有恩于他的,要不是对方保举,他不可能进宫当差。进不了宫,自然也就接近不了皇上,成不了皇上的贴身侍卫。想到瑞王可能会坐牢从军,甚至会掉脑袋,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安。不过一想到吟儿,他立即铁了心。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他已经救了瑞王家的傻儿子,也算是一报回一报,两清了。为了吟儿,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一想到他与吟儿之间的事,他觉得就像做梦似的,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过去对做官他总觉得没多大意思,可现在一想吟儿即将成为他的人,做官立即变得有些意思了。这不,母亲辛苦一辈子,只不过是个三品夫人,吟儿父亲比自己父亲还不如,退休才正四品,而吟儿一嫁给自己就能当上从二品的官夫人,甚至还要更高。想到这儿,他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甜意,觉得他不仅为了家族,更为了吟儿争得了好大的面子。
走着走着,荣庆一拐弯便进了他们家那条胡同,远远瞅见家门口挂着那盏灯笼还亮着,这才突然想起他骗小格格说家里请客的事,糟了!他知道小格格是个不好惹的主,要是她还守在大门口等自己,让她撞见了,一定会闹得天翻地复,算了,今儿麻烦事够多了,不能再惹她。想到这儿,荣庆慌忙转身,想从后院悄悄翻墙头进去。他刚刚转身,小格格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荣庆!”小格格冲到他面前,怒不可遏伸手扯着他衣服大叫,“你死哪儿去了?”
“小格格!我……”越是想躲越是撞上了,荣庆吓得张口结舌。
“你找野娘们儿了,找臭婊子了!”小格格揪住他又撕又扯。
“别闹,别闹,我都快累死了。”
“你干吗不死啊?”小格格一边打他一边叫。
“你先别闹,听我慢慢说,我办的是大事……”荣庆好言好语哄着他,拉着她往胡同外走去,怕在这儿惊动了家里人,事儿闹得更大。
“说,什么大事?”小格格被他一哄,信以为真,一边跟他向胡同外走,一边问,“你要说不出,我非揭你皮!”
“是大事……只不过不好说给你们女人听……”荣庆吱吱唔唔地,这才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心想要让她知道他今晚上和谭嗣同去找袁世凯,那不是存心找死!“骗我,蒙我!什么屁事儿,臭事儿……”小格格在这儿等了他一晚上,她本来就气不打一处出,这会儿又见他胡说八道,根本说不出什么事,认定他去玩女人了。她气得又哭又闹,扑在他怀里使劲捶打着他胸口和双肩。荣庆拼命哄他,无奈他一时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因此他越哄小格格越生气,闹腾得更凶。
这时一队查夜士兵闻声跑来,将荣庆和小格格团团围住。有人向押队的巡城御史报告,说“有犯夜儿的”。御史走上前,一名士兵举着手中灯笼照亮两位闹事的。士兵提的灯笼上有行扁字,上书:南城兵马司。小格格一时没闹清什么事,瞪一眼那士兵,张口便骂,说他瞎了狗眼。御史火了,当即下令将他们抓起来。御史一发话,士兵们围上来要抓人。
“你敢!也不问问我是谁……”小格格冲四周的士兵大叫。士兵们被她气势镇住,一个个愣在那儿没动手。
“你是谁?说呀!”御史见得多,不吃这一套。
“我是,我是……”小格格话在嘴边没好意思说,她一个王爷家的公主,深更半夜与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且自己又穿着男装,一时半时怎么也说不清,她急了,拉着荣庆胳膊往他身后躲着。
“说不出就带走!”这会儿轮到御史发狠了。众士兵一拥而上要抓人。荣庆挡住小格格,不紧不慢他说,小格格是他兄弟。
“请问你是什么人?”御史沉下脸,显然不肯轻易放过他们。
“乾清门三品侍卫荣庆。”荣庆边说边取出腰牌。
士兵们一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御史毕竟老练,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灯笼,在荣庆出示的腰牌上照了一下,一眼看出对方的腰牌是真的,立即吓了一跳。
“哎哟,侍卫大人!卑职有札了。”御史慌忙向荣庆抱拳行礼。士兵一见长官敬礼,也跟着敬礼。
“各位辛苦啦。”荣庆笑笑向众人摆摆手。
“您辛苦,您辛苦!”御史点头哈腰,带着士兵们走了。
“吓死我了。”小格格平日威风惯了,没想刚才吓得没了词儿,差点栽在几个当兵的手里。直到巡夜的士兵走远,她才回过神,身体软软地偎依在荣庆怀里,过了好半天才柔声软语地问他,“说实话,你真没去八大胡同啊?”
“今晚上我如果见过一个女人,让我车压马踩,路死沟埋!”荣庆信誓旦旦地说。
“别说那么狠!”小格格伸手捂住他嘴巴,头埋进他怀里,偷偷笑了。
荣庆站在那儿,感到她那柔软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扭动,她那只小手,紧紧勾在自己脖子上,抚摸着他的耳根和颈脖子,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不安。虽说他一心爱的是吟儿,因为小格格缠着他,坏了他与吟儿的好事,心里有些怨恨她。但另一方面,小格格对他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不自觉地坏了他的事。现在想到她已经坏不了自己的事,甚至可能因为瑞王反对皇上新政遭到连累,心里反倒对她有说不出的同情。
天真无邪的小格格可没想那么多。这会儿,当荣庆向她发誓他没去找女人,这已经足够了。对他不爱玩女人,作为一个追求他的女人,她也许比任何人更了解他。只要他不是去玩女人,管他干什么,哪怕他刚才将她老爸狠狠揍一顿,那也不关她的事。
茶水章端着托盘,不紧不慢地向养心殿走去。盘内有几个“绿头牌”,每个牌代表一拨皇上召见,或是内阁求见的大臣,这都是军机处事先根据皇上的意思前一天安排好的,有几个牌就代表皇上要接见几次朝臣。今天早朝一共有三“叫起儿”。内阁一起,军机一起,还有法司一起。当他跪在地下,向光绪报了早朝的顺序,便发现对方心不在焉,从喉头里轻轻哼了声“知道了。”
长期以来的宫中生活,茶水章对主子们摸得非常清楚,根本不用对方开口,甚至不用有意关照,凭着某种本能便能干无声中察觉到主子们的心情,包括主子与主子之间,主子在朝廷或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自他来光绪身边,光绪情绪一向比较低落,话不多,且多疑,除了和珍妃在一起有说有笑外,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愣,显然在想什么心事。自推行新政以来,他情绪明显好转,时而兴奋,时而烦躁,但不论怎么说身上多了几分过去所缺少的某种活力。
最近几天,情况突然发生变化,特别这两天,皇上成天魂不守舍。晚上召珍主子来身边,不像从前,谈得再晚,过了起更时间准要遮灯,也就是叫人落下黑纱罩住寝宫里的宫灯,表示人睡了。昨儿前儿晚上,光绪与珍主子屋里的宫灯一夜没落黑纱,寝宫内外的坐夜儿的全撤了,为了防止万一,茶水章一连两晚上,亲自带着皇上身边最没有是非的老太监,分头守住殿门和寝宫南窗边的回廊。
他知道,皇上压力很大,所以显得心力憔悴,这跟他在朝廷上推行新政受到许多人,其中包括老佛爷的反对有关。他是个奴才,不懂得更多的道理,但他只认一条死理,奴为主死,此乃天经地义,主子无论做什么,不论错与对,他都得尽心尽力。但话又说回来,他曾经是老佛爷身边的奴才,在她身边比在皇上这儿还久。因此面对一仆二主,偏偏这两个主子闹上了,他夹在中间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不过自古朝廷上的事应由男人管。他识字,也多少读过一些书,对于这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但老佛爷这些年一直垂帘听政,朝廷上的事也理得顺顺当当。不知是因为他看着皇上长大的,还是因为皇上生性文弱,尽管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在这娘儿俩的矛盾中保持不偏不倚,但凡事一落到实处,内心总或多或少偏向于皇上这边。
茶水章抬头看一眼坐在龙椅宝座上的光绪,见他脸上的肌肉松弛着,眼泡发肿,苍白的额头下,眼圈显得格外乌青,心里顿时说不出地怜悯。
“皇上先叫哪‘起儿’呢?”茶水章跪在地下问。
“随便吧。”光绪无精打采地垂着眼皮。
“皇上!荣庆回来了。”茶水章压低声音,他知道光绪此刻最想见的人是荣庆。昨儿上午,皇上召见荣侍卫后,荣庆便匆匆出了宫门,一直到宫门上锁,光绪不知问了茶水章多少遍,口口声声惦着他怎么还没回来。尽管茶水章不知道皇上让荣庆办什么事,但心中估摸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昨儿当皇上听茶水章说荣庆一出养心殿,便被瑞王带到值房问话,神色格外慌乱。后来听人说荣庆离开紫禁城,皇上才松下一口气,今儿一大早,茶水章送上早茶,光绪头一件事便问荣庆回来没有。果然,光绪一听荣庆来了,立刻精神起来,让茶水章立即传他进殿。
“皇上,这三‘起儿’呢?”茶水章瞅一眼托盘上的绿头牌,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显然想提醒光绪不要太着急,至少不能让外人看出他过于急着想见荣庆。
“不叫了!今天早朝免了吧。”光绪一心想知道荣庆带密诏出宫的结果,根本没在意茶水章的提醒。
“皇上!这不合适吧?”茶水章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什么?”光绪不高兴地,“你耳朵不好使,嘴可没闲着。”
“奴才不会说话,奴才就会沏茶。”茶水章边说边从茶案上端过一碗刚沏的热茶双手递上,“请皇上用茶。用了茶再决定先叫哪‘起儿’。”
光绪无奈地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刚进嘴便吐出来。
“你想烫死我呀?”光绪将茶盏往茶案上重重一磕。
“奴才该死!上茶上得太急了,让奴才替皇上吹一吹,凉一凉再喝。”茶水章双手拿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拨开水面上的茶叶,不紧不慢地吹着,一边喃喃自语,说什么茶已经沏好了,不用急,热点凉点香味总跑不了。他不得不在心里比较,要是老佛爷碰到这种时候,绝对跟皇上不一样。有时候,她越是想见谁,越是作出一副不想见的样子,那才叫做沉得下心,守得往气啊!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些,他总觉得皇上太嫩了,要是皇上及得上老佛爷一半,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听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看见他那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光绪突然意识到他是有意做给自己看,说给自己听的。这不,既然荣庆已经来了,早一步晚一步总能说上话,何必非要放下面子让该做的事不做,让别人疑心不说,而且落下话柄。望着这个身边的老人,说到伺候没得说,比谁都精心,从他嘴里也从没是非,但一碰到关键事,却不敢跟他商量,说他不向着他不像,说他死心塌地跟定他也不像,总之闹不清他究竟心里怎么想的。
“章德顺儿,你到底站在哪一头儿啊?”光绪突然冒出一句连他事先也没想到的话。茶水章故意装糊涂,反问皇上说什么。光绪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说:“行了,传去吧。”
“传荣庆?”
“朕听你的了,先叫‘起儿’!”
“喳!”茶水章应得特别脆,磕了头匆匆出了殿门。
趁着光绪接见过阁部大臣的同时,茶水章非常巧妙地借皇上之名,带着两名小太监提着食盒来到乾清门,说这几天乾清门的老爷们日夜加班,非常辛苦,皇上从御膳里分出几道点心,赏给各位军爷。众人同声说谢皇上赏饭。茶水章故意说:“这儿谢恩皇上听不见,你们谁上去磕个头啊?”大伙儿都嚷着荣大人代表他们去磕头,荣庆故意他说他一见皇上就哆嗦。推来推去,毕竟荣庆品阶最高,最后还是由他跟着茶水章去见皇上。
“见到谭嗣同了?”光绪一见荣庆,劈头就问。
“奴才不但见到谭嗣同,还见了袁侍郎。”荣庆跪在地下,凑上前低声说道。
“袁世凯怎么说?”光绪激动地。
“他对天起誓,我们三个人磕头拜了把兄弟!”荣庆将昨晚上他和谭嗣同见到袁世凯的情况前前后后大致说了一遍。光绪听了,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我昨天等了你一天,一晚上没合眼。”
“奴才知道。可奴才即便来了,也进不了养心殿,这个节骨眼儿更不能坏了规矩。”
“有心眼儿。”光绪点点头,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他从宝座上站起,走到茶案边拿起茶水章沏的茶,伸手摸了摸,见茶已经凉透了,当即仰起脖子几口喝下,一边说“好茶!好味儿的凉茶。”这时,他突然觉得这位经常装糊涂的茶水章一点也不糊涂,而且确信茶水章心里是向着他的。
“袁世凯现在动身没有?”光绪在屋里兴奋地转了几圈,突然站定,问得更具体。
“他昨天连夜坐火车回天津了!”
“好!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夜里,他带着兵来。最迟天明五鼓,兵一到,先围住颐和园。”
“你跟袁世凯说没说,绝对不能伤了皇太后?”
“他知道,说一定按皇上圣旨办。”
“荣庆,朕怎么赏你呢?”
“皇上赏奴才的够多了。”
“好像总没到点儿上?朕给你指婚吧!”
“皇上!”荣庆当即跪下连连磕头,心里激动得不能自制,甚至顾不上这是在皇上接见朝臣的养心殿,张口就说,“奴才就等着这天!”
“她叫什么名字,人在哪儿?”光绪被他的真情所感染,认真问道。
“回皇上话!她就在珍主子宫里,她叫吟儿。”荣庆已经不在乎所有的秘密,因为皇上开了金口,吟儿铁定成了他的人,再也没必要隐瞒。为此他一字一句,特别将“吟儿”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楚。
第十九章 风云突变
为了推行新政,光绪决定用兵。下令袁世凯出兵包围颐和园。光绪许下诺言,事成后赐荣庆与吟儿成婚。吟儿为了念及慈禧旧恩,竟然将这一消息透露出去。一夜间,皇上成了阶下囚,荣庆成了四处逃亡的通缉要犯。风云突变的九月二十日深夜,无论对光绪和珍妃,荣庆和吟儿,都是一个撕心裂肺的不眠之夜。
自从那天夜里,吟儿在景仁宫书房见到光绪书写密诏,为了防止意外,一连几天,珍妃始终派人盯着她,不让她离开景仁宫,更不让她与宫外任何人接触。为了让她安心呆在自己下房里,珍妃特别安排她做女红,制作手工绣花边之类,留着主子旗袍镶边用的。
吟儿明白珍主子这样做是不放心她,怕她走露消息。看来皇上这边真的要动手了,一想到这儿,她的心便紧紧揪在一起。她总觉得,要是万岁爷与老佛爷两人闹,似乎闹不到哪儿去,珍主子一掺合,事情就不好说了。珍主子与老佛爷似乎注定了命中相克,她们俩个性都大强,也都聪明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