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佛爷话,他们该到了。”
“什么屁话?到了就是到了,没到就是没到,什么叫该到了?”
“奴才该死,”瑞王满脸通红地跪在地下,如实告诉慈禧,说按事先商量的计划,为了不走露风声,路上不给北京递信儿,到了那边,立即让总督府给这边发电报。眼下他们似乎没到,但按日子算,就在这一两天准会有音信。其实他前几天给张之洞发了一份电报,想探探对方这方面的口风,但武昌那边一直没回电。这个情况他不敢告诉慈禧,怕她听后会改变换皇上的主意,对慈禧来说,只要她在一天,光绪在不在位对她都不敢怎么样,但对瑞王这些人来说,那可大不一样啊!
慈禧听后沉着脸,半天不说话,心里暗暗思忖着废掉光绪的事。对此她早已铁了心要办,她考虑的不是废不废,而是怎样废,这话儿最好由别人说。京里有人说话还不够,地方上也得有人说话,她正是为此派瑞王家的小格格悄悄南行的,只要小格格一到,讨了张之洞的口风,估计刘坤一和两广总督李鸿章也会跟着表态,这样一来,洋人想反对也没用,毕竟是朝廷内部的事。
深秋的东湖,烟波浩淼的水面上倒映着四周的杨树和远近的青山,如画的风景一点不比西湖逊色。岸边一条小船上,张之洞与荣庆坐在船头钓鱼。
其实他俩谁也没心思钓鱼。他们各怀心事,一个想打探皇上来武昌的真实意图和目的;另一个则想寻找时机,在适当的时候将光绪被软禁瀛台,请他出面保驾的真实情况和盘托出,荣庆心想光绪皇上真要在这儿,什么事都好办了,问题光绪不在,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加上他丢掉皇上写的血诏,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一旦说出真情,张之洞不肯买他的账怎么办。闹不好,大帅觉得被他们愚弄,一怒之下将他拿下,前面花的力气全白搭了。
眼面前,小船上两个人,一个想说出真情不敢说,另一个想问个中真情却不敢问。两人一边钓鱼,一边闲聊,相互摸着对方的底牌。
“皇上!”张之洞轻声叫着荣庆。
“大帅叫谁呢?”荣庆故意反问。
“噢,”张之洞连忙改口说,“金先生,在北京也常钓鱼吗?”
“很少有这个雅兴,近来闲在点儿,也偶尔钓两竿。”
“一向在什么水面?”
“当然是西苑瀛台。”
“前几天接到端亲王一封电报,很教人为难,不知从何说起。”张之洞沉吟半天,终于提起前几天北京来电报的情况,想以此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什么电报?”荣庆心里一惊,尽量稳住神。
“为人臣者,实在说不出口。”
“是不是商量换皇上啊?”荣庆脱口而出,借着对方的话茬,正好可以摸清这位大帅的态度,这对他下一步行动至关重要。“皇上……不,看来金先生早已洞察了?”张之洞当下一愣,没想自己没说出口,对方先点明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告诉荣庆说,北京发来电报,意思是他们那边的意思,但换皇上的话又想让他说出来。
荣庆笑笑,问张之洞准备怎么回答北京方面。他脸上在笑,心里说不出地紧张,如果对方态度不明朗,他这会儿装得再像也没用。
“废立大事,非臣下可以妄议!而且我看金先生的身体,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张之洞说了自己想法。他说的是实话,即便不是当着皇上的面,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迟迟没有复电。
荣庆听后心里顿时落下一块石头,连声说:“张大帅是明白人,响鼓不用重捶啊。”
“我打算再问问各省督抚,特别是李鸿章和刘坤一他们的意思。”
“张大帅觉着怎么合适怎么办,不用跟我商量。”荣庆边说边从船头站起,挥着手中鱼竿说走吧,咱们不钓了。张之洞不明白,既然皇上已经露了真象,为什么迟迟不表明他南下的真实目的,好像在跟他捉迷藏。今天一大早,趁着陪皇上钓鱼的机会,总算讨了对方的口风。从湖边回到家,他自认这是皇上的旨意,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看得出,皇上似乎想跟他说什么非常大事,但又不放心他,所以一直在试探自己。湖边一通对话,他决心借电报的由头,向对方明白无误地表白了他的心迹。显然对方非常高兴,临分手前,皇上那句话分明暗示自己,让他立即与李鸿章和刘坤一等人联络。
张之洞为此将马二爷叫到密室商量,说他主意已定,让马二爷立即拟一份电文给各省总督。巡抚发去,说要干就手拉手一起干。一听大帅决心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马二爷激动得不行,连声说好,并提醒张之洞,一旦起事,行在大营一定得设在武昌。他所说的“行在”,是指皇上临时指挥大营。只有这样才能以武昌为中心,以皇上名义对全国发号施令,张大帅自然也就成了全国中兴的辅国功臣,而他这个没有人举的文僚,也会因此青云直上,成为这一历史事件中功不可没的人物。
“千万记住。皇上的事千万别提,只说废立不妥就成了。”张之洞吩咐马二爷。对于在政治漩涡里滚了几十年的大帅来说,任何时候都得替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再有把握的事也得这么做,这是一种本能。
马二爷点头说明白,匆匆离开这儿,说他立即回签押房拟电文,今天就发出去。看得出,这位才华出众的心腹,对于助光绪中兴,重开新政,有着一股子极大的热情,望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边,张之洞不但理解他那跃跃欲试的激情,也情不自禁地涌出一种雄心。踌躇满志的张之洞站在窗前,望着那满眼的秋色,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心潮起伏迭宕。在他迟暮之年,命运之神突然悄悄向他招手。
吃了晚饭,张之洞心里惦记着马二爷发出的电报是否有回音,直接由饭桌上来到签押房。他一进门,马二爷立即兴奋地告诉张之洞,江南刘大帅回电报了。
“他点头还是摇头?”张之洞不动声色地问。
“刘大帅说‘君臣之份已定,中外之口宜防’。”马二爷将电报递给张之洞。张之洞看了,高声赞赏地,一连说了几声“好句子”。两人正说话,总督府的卫士长突然来报,说京里有人来拜访大帅。
“挡驾罢。”张之洞看一眼马二爷,对方脸上的表情和他心里想得一模一样,于是对卫士长摆摆手,说现在不见客。
“大帅,是乾清门的侍卫恩大人!他说有紧要事,一定要现在面见大帅。”卫士长双手递上名帖。
张之洞接过名帖,见上头写着恩海两个字,顿时愣在那儿。明明皇上身边的卫士说自己叫恩海,身分也是乾清门三品侍卫。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听说过,可这两人不仅同名同姓,连宫中当差的职务也一模一样,难道说一个人能分成两半不成?张之洞心里说暗自纳闷,怎么突然冒出两个恩海来?他仔细问了卫士来人的情况,当他听说恩海只不过是个随行,他是陪某一位贵人专程南下会张大帅的,心里更加疑虑重重。恩海本人为三品卫侍,由他随行,那主人怎么也是王爷和贝勒之类的大人物。想到这儿,张之洞更觉得奇怪。前不久刚来了微服南下的皇上,这会儿又冒出个一个同名同姓的恩海,更不知他身后的贵客是何方神圣?这些人会不会跟皇上南下有关?
第二十三章 真假皇帝
假皇上与张大帅直接见了面。正当张之洞信以为真时,小格格与恩海赶到武昌。张之洞恍然大悟,知道上了当。小格格为了抢头功,带人抓住假皇上,没想此人竟是她日夜所思的荣庆。荣庆被抓,本该押上断头台,没想却进了花烛洞房。最后一瞬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张之洞坐在总督衙门大堂里,当他看见卫士长引着年过四旬的恩海走进,缓缓地从座椅边站起,既有礼貌,也不过份热情。
“乾清门侍卫恩海给大帅请安!”恩海急步上前,给张之洞行了个半跪礼。张之洞连声说不客气,一边摆摆手,指着右侧的椅子让荣庆二舅坐下。恩海谢了声,在椅子边入座。不等他坐定,张之洞闷闷地问了一声:“你是恩海?”舅老爷连忙应道,说他正是恩海。
“是吗?”张之洞沉吟地,“乾清门有几位恩海?”
“就末将一个呀。”恩海觉得奇怪,对方怎么会冒出这个问题。
“这可有了意思了,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末将陪着一位贵客一起来的。”
“谁?哪位贵客?”
“大帅一见就知道了。她就在外面。”
“那还不快请呀!”张之洞故意作出一副埋怨的样子。恩海站起来,说这就去请。张之洞一把拉住他说,“恩侍卫,我的衙门不比自云寺,我是不是该行君臣大礼呀?”
“没那个道理,您用见贝勒的礼儿就行。”恩海没明白张之洞究竟什么意思,怎么将衙门和白云寺扯在一块儿了,什么君臣大礼也冒出来了。
恩海不知道荣庆一行假冒皇上住在白云寺的情况,所以一头雾水。其实张之洞是故意这么说,试探一下他们知道不知道白云寺的事,是冲着皇上来帮忙的,还是来这儿帮倒忙的。张之洞见恩海显然对皇上那边的事一无所知,这才心里有了着数,知道该怎么应付。
恩海出去没多久,便从门边领着身着男装的小格格进来。
张之洞没想到年仅十九的小格格便是恩海陪同南下的贵客,以为她是贵客书僮之类的人物。张之洞站在大堂门边向外张望。见后面再没有其他人,便问恩海,贵客在哪儿,恩海笑笑,指着小格格说,这位是瑞王爷的七公子。
“张大帅了!”不等恩海介绍,小格格已认出他身分,抱拳向对方一揖。
“七公子?”张之洞颇为意外。他看一眼眉清目秀的七公子,心里有些不高兴,心想瑞王派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我这儿干什么。如果事大,派来的人也太嫩了点。如果事小,这不是拿他这官居一品的总督开心吗?他有些后悔没听马二爷的话,应该由马二爷出面先会会他们,然后再决定见不见就好了。想到这儿,立即耍了个滑头,说他有公务要办,让同来的卫士长和大管家安顿好七公子和恩侍卫住下,说晚上他亲自给二位接风,张之洞说完立即端起茶盏,卫士长立即说“送客了!”没等小格格和恩海回过神,张之洞已经从屏风后边的侧门抽身走了。
“摆什么谱儿啊?我正事儿还没说呢!”小格格本来性子就急,加上心里有事,想着自己这一趟能办成事,老佛爷就替她和荣庆指婚。没想刚见面就吃了个闭门羹。她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急得她在大堂上叫起来。
“咱们先住下也好。”恩海知道她脾气臭,慌忙劝着她。
“谁没住过店呀!不行,我得找他!”小格格说完向屏风边的侧门跑去。
“公子,上房不能进!”恩海连忙拦住小格格。府上的管家和卫士也上前,帮着恩海一块劝着小格格。
小格格犹豫了一会儿,装作一副听劝的样子,随众人向大门边走去。刚走没走几步,她突然转身,急步跑进侧门,一阵风地冲进张大帅的起居室。众人全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恩海了解小格格脾气,知道她为老佛爷交办的事心里着急,既然事已如此,他也只得劝着管家和卫士,要他们不必担心,说瑞王爷有些私事,要由公子亲自向大帅交待。
几个府上的丫头正在起居室内为张之洞更衣,小格格突然闯进,吓得丫环们连声惊叫。
“叫什么呀?我也是女的。”小格格伸手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旁若无人地站在张之洞面前。
“七公子原来是位格格?”面对光艳照人的小格格,张之洞不由得老眼一亮,立即意识到事情不像自己先前想得那么简单。
小格格冲着张之洞一笑,一边对几个神色惊讶的丫头们说:“这会儿你们不叫了吧?”
“这一回好像应该老夫叫了。”张之洞一笑,知道后面有好戏,一边挥手让丫环们回避,一边走到门边,让即时赶到的卫士离开,说这儿没事。果然,等张之洞关上起居室的房门,小格格见屋里没其他闲人,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大帅。
“父王有封信,让我到了武昌立马交给您!”小格格歉意地一笑,双手抱拳,像男人那样表示致礼,“恕小侄冒昧了!”
“通家之好,应该的。”张之洞口中慢应道,其实他心思全在瑞王爷给他的信上,想知道这种时刻,对方究竟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忠告自己。他拆了信,从信封中抽出信笺,认真看了一遍,心中顿时暗暗吃惊。原来信中不但重复了瑞王先前的电报内容,更希望他出头倡导废立皇上事宜。他想,这不是硬给自己出难题,将他搁火盆上烤吗?
“是你父王的意思?”张之洞忍不住问小格格。
“也是老佛爷的意思!”因为来之前慈禧接见过她,虽说对方一再提醒她在外面不要说是她的意思,可小格格为了能尽快办成此事,张口就将慈禧卖了。
“这……这里头的意思是想让老夫倡导废立?”张之洞支支吾吾,拿出他装糊涂的看家本领。
“信上都说明白了,皇上身子骨不行了,又没儿子,得早预备着,别到时候抓瞎!”
“不过……”张之洞看一眼小格格,不明白瑞王真的想办这种大事,怎么会像儿戏似的派他女儿来见他:“格格!令尊信上并没有提到皇太后呀。”
“老佛爷听说,张老伯的生日快到了,还让我带了份寿礼来。见到寿礼您总该信了吧?”小格格说起话来一杆子到底。
“是吗?在哪儿?”张之洞顿了一下,问道。
小格格告诉他,寿礼在侍卫恩海将军身上。说完她拉开房,见恩海在不过处站着,立即向他招手。恩海走到上房门边,没敢贸然走进,等到张之洞从门内露出脑袋,向他招招手,他才恭恭敬敬地走进。恩海进了上房,轻轻带上房门,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轴裱装精美的条幅,小心翼翼地抖开条幅,只见洁白的宣纸上写着一个斗大的“福”字。
张之洞一看那字迹,立即认出是慈禧的真迹,当场对着那幅字跪下,嘴里高声颂祝皇太后万寿无疆。
慈禧一向喜欢写福和寿字赐给王公大臣,有时求赐的人大多,她就让人代写,然后加盖上她的印,这也算是她一种情面,这是朝廷人人皆知的秘密。张之洞来两湖任总督之际,为了表示郑重,慈禧曾亲笔写了一个福字给他。不过小格格带来的字,比那幅字要大一些,字迹一模一样,这是假不了的。也就是说慈禧认为这次的事比上次的事更大,也更重要,所以才特意写了一幅更大的福字。
张之洞小心翼翼地卷起条幅,然后放在书案架上,一连拜了几下,这才捋着下巴上的胡须,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换皇上不仅是瑞王,更是慈禧本人的意思,这原是他意料之中的,只是慈禧一直没有出面。而这幅字无疑表明了慈禧的态度,等于她直接向自己发出这一信号,他发现自己一下子夹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间,废立二字摆在他面前,他该怎么办?
“张老伯!”小格格得意地问,“皇上的事儿没说的了吧?”
“皇上现在在什么地方?”张之洞心里向着光绪,但也不敢因此得罪慈禧,何况一切尚未定局,他不得不小心从事,装作随意的样子问小格格。
“皇上当然是在宫里呀!”
“真在宫里吗?”
“那他还能在哪儿啊?”小格格反问。
“请问格格离开京里多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