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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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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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在宫里吗?”
  “那他还能在哪儿啊?”小格格反问。
  “请问格格离开京里多少天了?”
  “十来天了。”
  “格格在京的时候,见到皇上了吗?”
  “没有。我父王倒是常见皇上!”
  这一问一答之间,张之洞已经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不论从官方还是从小格格的回答来看,皇上显然不在京里,至少是半个多月没露面,因此白云寺的皇上越来越可信了,面对这一局面,究竟如何处置,他必须与部下,特别是马二爷等几位心腹幕僚商议之后才能决定,不能草率行事。为此,他决定先以缓兵之计稳住小格格,然后再从长汁议。想到这儿,他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儿,对小格格和恩海说:“你们放心。王爷看得起我,老夫一定通盘筹划,好给王爷回信。”
  “父王说了,书信太慢,让您直接打个电报给朝廷吧!”小格格高兴地笑起来,脸上泛起两个好看的酒窝,没想老佛爷一个“福”字比什么都灵。
  张之洞笑笑,嘴上连声答应,心里却自有打算。
  送走小格格和恩海,张之洞让人将慈禧亲赐的“福”字挂轴挂在大堂中间的北墙上,站在那儿瞅着慈禧赏他的这幅字。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如果眼前的字是真的,那白云寺的皇上肯定是假的。小格格一到,迫不及待地取出了瑞王的信,又亮出的慈禧亲笔书写的福字,张口就提出皇上废立的玄机,显得非常着急,更在情理之中。相反,白云寺那几个人,虽说做派架势跟真的一模一样,却始终没亮出真家伙。如果说走得匆忙,皇上的玉玺没带出来,这都说得过去。但他们一直闪烁其辞,至今没说出他们来此的目的,显然不合情理。
  面对北京方面要废皇上的局面,皇上本人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亮相,特别在张之洞已经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对方依然不哼不哈,迟迟不肯说出真相,显然不合情理。另外,皇上身边的人为什么假冒恩海侍卫?张之洞连连拍着额头,在心里骂自己:张之洞呀张之洞,三十年词臣,二十年封疆,你算白活了!
  想到这儿,他立即让人叫来了马二爷。马二爷一进大堂,见张之洞满脸通红,神色沮丧,以为是北京方面的来人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慌忙问对方:“大帅!什么事?”
  “你猜猜,白云寺里究竟是什么人?”张之洞压低声音。
  “当今圣上啊。”马二爷不假思索地说。
  “假的!”
  “假……假的?”张之洞不由置疑的口气令马二爷张口结舌,瞪着一双圆眼,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这,这怎么可能……”
  “马老弟!实不相瞒,老夫本来也以为是真的,他们确实太像真的!居然能让老夫差点上了当。”
  “大帅千万慎重!一旦是真,那可是欺君大罪!”
  “肯定是假的!有什么罪过,有我。”张之洞见对方非常惊诧,一时回不过神,这才将北京来人,有人假冒恩海,以及他的种种疑虑统统说了。
  “那……那学生马上把他抓起来?”马二爷一听脸都绿了。
  张之洞点点头,立即叫来一名副将,让他带一百名捕快,随马二爷一块去白云寺,将荣庆等人拿住,押到武昌府严刑审问。
  马二爷领了军令,与副将一块转身离去。两人刚刚走下大堂台阶,张之洞突然将他们叫住:“等等!”马二爷与副将立即转身回到大堂。
  “大帅还有什么训示?”马二爷问。
  “不用去了。”张之洞摆摆手。
  “不去了?”马二爷不知对方什么意思,想问为什么,话在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张之洞闷闷地说。他让副将先走,留下马二爷,让他替自己拟一份奏稿。马二爷跟着张之洞走进东侧的书房,在书桌边坐下,打开砚盒,提起毛笔在砚台上舐着笔,等着大帅发话。
  想到荣庆和茶水章一行假扮当今圣上,自己被他们愚弄多时,差一点上当受骗,张之洞心里非常恼火。本想让人将他们抓来在押收审,以解心头之恨,就在马二爷等人走出大堂之际,他突然抬头看见中堂上那个“福”字,心头不禁一颤,既然皇太后可以私下派人上这儿来见他,难道皇上就不能派人来这儿?
  想到这儿,他心里的许多谜团立即迎刃而解,白云寺的这伙人,假如不是皇上身边的亲信,不可能装得这样像,也不可能知道皇上身边那么多事儿。特别那姓章的公公,铁定的是宫中太监,这些肯定假不了。皇上为什么要派人上他这儿,肯定是大权旁落,甚至连自由也没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对张之洞来说,内心是拥戴皇上的,如果皇上本人已被软禁,他即便想出兵勤王,没有皇上的手谕,出师无名,那也是白费心机。他思忖了半天,决定不动皇上派来的人,而且要巧妙地利用真假皇上这件事大做文章。
  北京的初冬,天暖得出奇。慈禧让人将屋里那两个带鎏金铜罩的炭火盆里无烟炭灭了,就这样,穿一身夹袄也觉得热。
  慈禧靠在座椅上,看完了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电报奏文,心头勃然大怒,当着瑞王的面大骂:“什么屁话!刘坤一的底子谁不门儿清?跟着曾国藩打长毛起的家。他念过几天书啊?也玩儿起四六句儿来了。”所谓的四六句,就是他给张之洞回电中,针对废立皇上之举说的“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这分明是不同意慈禧换皇上。除了刘坤一,李鸿章没表态,张之洞发来个从长计议的电文,那也是不赞成的意思,总之,下面各省对废立之事相当冷淡。
  瑞玉不敢说话。特别有关张之洞的态度一个字也不敢提,他怕惹恼了慈禧。张之洞的电报是小格格没到之前发来的,他有意压下不报。小格格他们刚到武昌,从那边发来电报,说张大帅对她挺好。他寄希望于小格格,要是她能做通张之洞的工作,这事儿就好办了。
  所谓中外之口宜防,主要是防外面那个口,慈禧对这一点十分清楚。她骂了一通,见瑞王不吭声,便问起前几天那几国使臣没见到皇上,回去后有什么议论。
  瑞王说没听见什么议论。不过他们都让他给皇上捎好儿,祝他早早儿的龙体大安。
  “那不都是面子话吗?算他们懂规矩。”慈禧一听心里踏实多了。
  “他们还说,想保举他们两国的大夫来给皇上瞧病?”瑞王沉吟片刻,说到今天在总理衙门外国人提出要派医生来替皇上瞧病的事。
  “你答应了?”慈禧顿时警觉。“奴才当然要问了老佛爷再说。”
  “放他们的洋屁!他们不是瞧病,是瞧人!想瞧瞧皇上那龙体到底怎么着,真病还是假病?洋鬼子,鬼着哪!”
  “那奴才这就回了他们。”
  “也别那么硬碰硬的。就说皇上不乐意,太医院也怕洋大夫抢了饭碗……得了得了,随你怎么说吧,说圆了就行。”
  “奴才遵旨!”瑞王请了安准备离开,慈禧叫住他。眼下,她最关心的是武昌那边的情况,从眼前来看,张之洞的态度对换皇上的事举足轻重。
  “别着急忙慌的!张之洞呢?有信儿了吗?”
  “老佛爷放心,奴才的小女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瑞王将张之洞收到慈禧赏字的经过说了一遍,“张之洞答应好好筹划一下,很快就有下文。”
  “那就好,我当初一眼就看出她有出息!”慈禧高兴地说,“我还答应给她指婚来着吧?替我记着点儿,忘了对不起人!”瑞王临离开前,慈禧告诉他说,她下午去东六宫的小戏台看戏,有张之洞的情况,立即向她报告。
  小戏台坐落在顺贞门内的颐和轩一带,曾是乾隆皇上用来让“内学”表演的小舞台。“内学”是一种专称,其实就是由太监们扮成生旦净丑各等角色,专门在宫内演出京剧,所以称为“内学”。由于慈禧是个头号戏迷,对内学非常重视,经常从城里请一些名角来宫内指导,加上这些人学得刻苦,其中不少人唱得相当有专业水平。
  内学表演,一般情况下是不请外人的,观众主要是宫内的女眷。
  慈禧与隆裕皇后坐在中间,四周围坐着皇贵妃和贵人、答应等女眷,包括同治皇帝,甚至还有咸丰先皇的遗蠕,再加上宫女太监们,热热闹闹坐了一大帮人。台上演出的是京剧《九龙杯》。尽管这出戏看了不知多少遍,而且是由宫中的太监们表演,与天桥那儿请来的来的名角无法比,但慈禧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吟儿也来了,是慈禧特意让人叫她来这儿听戏的。她站在慈禧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老佛爷为什么突然将她叫来听戏。一出戏完了,吟儿乖巧地凑到慈禧身边,主动要替她敬烟。这样她便可以趁着侍候对方的机会,讨讨对方的口风。
  刚才看戏看得出神,忘了这茬事,一见吟儿提起敬烟,立即想了,连声说好。吟儿一边装烟丝一边低声试探地问老佛爷叫她来有什么事。
  “叫你来没别的事儿,一块儿听听戏。”慈禧和蔼地笑了笑。指着看戏的人群,“这不,你比这些人强多了,一边看戏,一边还侍候我抽烟。”
  “那是奴婢应该的。”
  “老在冷宫里呆着,瞧来瞧去总是那张愁眉苦脸儿,真怕把你憋死了,听听戏,散散心。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让你去那儿。”
  “谢谢老佛爷!奴才其实不懂戏,光瞧个热闹了。”
  “瞧出热闹就不错呀。你回到北三所,把热闹跟你那珍主子细说说。”慈禧本想说,你告诉珍主子,她一心巴着我死,可我活的“滋润”着哪。话到嘴边她又变了,她觉得跟“下人”说这些,未免有些小气。不说又解不了心中的憋气,于是说到这儿便打住了。
  宫中的奴才一般都学会了从主子嘴里说出的半句话,听出后面没说出的意思。吟儿在慈禧身边呆过,而她平日最爱说半句话,所以吟儿一听就明白对方意思。慈禧见吟儿不吭声,便问起珍妃情况。
  吟儿本不想说,为了珍主子,她还是硬着头皮告诉慈禧,说天冷了,敬事房的人也不往那儿送炭,门窗四下透风,一到晚上冻得受不住。慈禧沉吟片刻,说知道了,她会给李莲英打招呼。慈禧看一眼吟儿,心想珍妃有她这样一位奴才,总算她有福气。
  台上的戏再次开锣。吟儿又替慈禧装了一袋烟。就着吟儿递上的烟袋嘴,慈禧满满地吸了几口,她不喜欢武戏,喜欢听文戏,好些唱段她都能背下来,所以台上唱错了哪怕一小节板眼她能都听出毛病来。因为台上是武打戏,慈禧嫌锣鼓闹的慌,便瞅着那团团燎绕的烟雾,细细品着那青条的烟丝味儿,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比来比去,这些年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就数秀子和吟儿的手法好,点火时的分寸和火候掌握的好,同时经她们手吹晾保存的烟丝味儿也特别正,可惜两个人都不在身边,一个死了,另一个留在北三所。
  李莲英穿过人群走到慈禧身边,低声告诉她,说瑞王来了,有急事要奏。慈禧连忙问是不是张之洞回电报了,李莲英说是。慈禧一听立即喜上心头,心想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到底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临走前,慈禧吩咐那些跟她来看热闹的宫女留下继续看戏,由吟儿扶着她离开了小戏台。
  进了储秀宫,慈禧立即让吟儿替她装了一袋烟,一边抽一边等瑞王。她刚抽一口,瑞王便赶到。他正要下跪请安,慈禧挥挥手让他兔了,急不可待地问起武昌方面情况。
  “既然张之洞来了电报,咱们下旨就罢,就说是据疆臣张之洞等人电奏朝廷,请求废立事宜……”慈禧得意地说,“甭管它是屎盆子还是金盆子,反正得扣在他头上!”
  “回老佛爷话,张之洞没提废立两个字儿。”
  “那他说什么呀?”慈禧一愣。
  “这是他的电奏,请老佛爷御览。”瑞王双手递上电报,心里格外紧张。他之所以没有亲口说出电报内容,要慈禧自己看,就是为了不讨这个骂。因为张之洞的电文非但没提皇上废立之事,而且冒出一个惊人的意外,说武昌纷纷谣传说当今皇上轻装简从,微服南下,人已到了武昌。
  李莲英接过电报,递给慈禧。慈禧自己老眼昏花,没老花镜根本看不了,就手递给跪在地下敬烟的吟儿,让她念出声给自己听。
  “说什么呐?”慈禧十分震惊,没等吟儿念完便打断她,厉声问道。
  “电奏上说……说皇上到了武昌了。”吟儿仔细看了电文,上头确实是这样写的。如果说慈禧以为她听错了,那么吟儿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她念完第二遍,心里顿时紧紧揪在一处。如果真像张大人电报中所说,珍主子就有救了。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将茶水章出逃,荣庆也没让官府抓着,和皇上南下的事联系在一起。
  “混账话!”慈禧勃然大怒,“这不没影儿的事儿吗?他可真能造啊!皇上整天窝在瀛台,没出去过一步,从哪儿又蹦出一个皇上来了?”
  “老佛爷!张之洞还有下文,要不要念了?”吟儿诚惶诚恐地问。
  “念,全给我念完喽!”慈禧自觉有些失态,挺直了腰板,不停地摆弄手上的佛珠,语气也缓和许多。
  张之洞在电文上说,对所传皇上到武昌之事,他不胜惊骇。特意派人四下密访。查访结果,发现确实有这么个人,随带侍卫、太监和宫女,躲在武昌某处。张之洞特意提到,这个人年纪与皇上相仿,谈吐不俗。说到皇宫内廷所发生的事,包括一些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秘事,都像是亲身经历过。
  吟儿虽说从不关心朝廷的事,但总跟珍主子在一起,加上小回回有时透那么一两句,不经意中听说过南方各省是支持皇上的,因此她越念越加认为可能是皇上带着茶水章和荣庆到了南方。
  “这人是个什么东西?下旨让张之洞拿下,亲自给我押送到北京来!”慈禧越听脸色越加苍白,忍不住插了一句。
  吟儿停下,两眼望着慈禧,看表情显然后面还有电文。慈禧挥挥衣袖,让她继续念,电文最后这样写道:“……臣不胜惶恐,难辨真伪。请皇上、皇太后明示天下,我皇上是否仍在宫内?”
  慈禧听后愣了半天不说话。
  “你们说说,武昌还真有这么个人吗?”慈禧问。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李莲英连连摇摇头。
  “依奴才看,他是投石问路,意思暗含在里边儿呢。”一向没有多少心机的瑞王冒出一句。其实他根本没那么多心眼儿,是恭亲王看了电文,提醒他张之洞是个老滑头,这份电报中大有学问。
  “尽说这些谈话。”慈禧不以为然地瞪一眼瑞王,“张之洞伺候过先皇,伺候过同治皇上,三朝老臣,他能不顾轻重,随便瞎说吗?”
  瑞王被慈禧这一说,再也不敢吭声。他偷偷看一眼李莲英,在静默中互相递了个眼神,那意思是何不趁着假皇上出现的机会,索性将真皇上给抹了。他俩都这么想,但谁也没开口。
  “吟儿,你说说呢?”慈禧看一眼吟儿。
  慈禧有个习惯,每碰到犯难的事,有时会突如其然地问一下身边毫不相干的奴才,并从这些下人嘴里的片言只语中得到一些启发。她觉得在某一些情况下,这些人的大实话,比起那些官场上的咬文嚼字,包含着更为实用的东西。吟儿说奴婢不懂这么大的事,不敢瞎说。
  “懂的都没说对,我才问不懂的呢!”
  “奴婢觉着,也许皇上就是到了武昌了。”吟儿鼓着勇气,也想趁这个机会探一探老佛爷和李莲等人的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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