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瞧这是怎么闹的!大帅特意派人送信儿,您怎么就没远走高飞呢?”马二爷声音里透着埋怨,埋怨中又透着一些关切。
“大帅也知道我是假货了?”
“可他一直把您当真的敬着,事到如今,大帅也没别的办法了。您想吃点什么尽管说,兄弟一定让您吃上。”
“大帅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呀?”荣庆盯着对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看出他来这儿绝不会是为这种小事。
“那倒没有。”其实马二爷正是奉大帅之命,特意抢在小格格和恩海之前,来跟他这位假皇上打招呼。你想想,万一荣庆送到京里,上面一动刑,他受不住苦就嘴软了,一古脑儿地倒出来,说张大帅如何如何见他,他又如何如何骗了对方,那不是将张大帅全装里头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一想到这他就替大帅担心,但面子上却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问荣庆“回头钦差过堂,您打算怎么说呀?”
“该怎么说怎么说。”荣庆故意逗他。他深知人得讲良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自己做了,那就得认这个命,果然马二爷一听就急了。
“大帅这一节儿呢?”
“我也懒得编了。”
“那不行!您最好这么说:根本就没见过大帅!”马二爷终于将话题引到正题上,他整整衣领,一脸恳求地说:“大帅说了,您死之后,一定好好发送您!”
“不成,我不会说瞎话儿。”荣庆故意作出一副愣样儿。
“金先生!您那瞎话说的还少啊?大帅真让您唬住了,连夜就电奏皇太后啊,追问皇上下落,就为这挨了好几顿传旨申斥了!”马二爷激动地告诉荣庆,你这趟来不就是为了救皇上,现在不但张大帅,连刘大帅和两广的李中堂都给朝廷发了电奏,全都说现在不宜换皇上。
“这么说,我这趟没白来?”荣庆听说光绪头上的龙冠没拿掉,心想总算有些安慰。
“当然没白来。”马二爷连声说。
“你没骗我?”
“你看你这人。张大帅对你什么样儿,难道你还不明白。实话说了,大帅一直是保皇上的。”
“什么也别说了。你放心回去告诉大帅,好好当他的大帅吧!”荣庆豪爽地笑起来。其实他只不过是逗马二爷,他压根儿就不想让张之洞牵连进去。
马二爷离开后,荣庆独自坐在桌边,品着马二爷送来的君山云雾。不知为什么,这茶平时进口有种说不出的醇香,可这会儿却像喝白开水,一点儿滋味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劫难逃,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按他犯下的大罪,朝廷连个全尸也不会赏给他,等着他的必定是菜市口的大刀。
记得那天早上,英英由街上回来,说谭嗣同在菜市口让人砍了头。当下他心里一惊,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其实谁也没死过,可人人都怕死。也许因为死过的人从来没活过来,告诉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死究竟怎么回事,所以人才会这么怕死,可是听当时在场的人说,谭嗣同那六个人,个顶个都是条汉子啊,特别谭章京,临刑前仰天大笑,那神态那股子英气,别说在场的百姓,就连执法的军爷也不得不佩服。听说那砍头如割草的刽子手脸都白了,临动手前喝了一大碗酒给自己壮胆。
想到这儿,荣庆心里生出一股豪气。为了大清国的皇上,死也值,大不了陪谭大人一块儿走。我从京里逃出来已经捡了一命,现在不过是将这条命再还给他们罢了。不过,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吟儿,我一死,她可怎么活啊?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一问。刚才那会儿冒出的豪气顿时少了一半。心像刀剜似的,连血带肉地一片片让人割下来,揉碎了,扔在泥地里喂狗吃了。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比死更叫他揪心,更叫他受不了。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愿意经受这种比死还可怕一百倍的折磨。
吟儿,我对不住你啊!
二舅一进门便将荣庆一通臭骂。特别当荣庆问起父母情况,恩海更是火冒三丈,说你还有脸问。“你逃出北京,就该找个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儿,隐姓埋名,等着过去这阵风儿,舅舅再慢慢儿给你想法子。你可倒好,跑到这儿作了这么大妖!现在我瞧你怎么办?”
“一颗人头一条命,我豁出去就是了。您发哪门子火儿呀?”荣庆见二舅一进门便扯着嗓门眼骂个不停,心里有说不出的窝火。
“你以为那就完了?你冒充谁不行,冒充皇上?这叫谋反大罪!沾亲带故全得吃挂落儿。你爹你妈起码是边外充军,我这点儿前程也就交代你手里了!”恩海一听他顶嘴说这话,更火了,眼看快歇下的火又窜上来,跳着脚骂。
“那你就六亲不认,胡里胡涂把我杀了,省得连累您,怪不合适的!”荣庆不咸不淡地又顶了一句。“你当我没琢磨过呢?”恩海一肚于火,心想家门出你这样不孝的儿子,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为了姐夫这一族人着想,这未尝不是个办法,话又说回来,他是小格格亲手抓的朝廷要犯,纵然杀了他,也无法瞒天过海啊。
恩海正气得连连顿足,小格格突然来了。她从外面回到驿馆,骂骂咧咧地说手下的卫士全是一群废物,然后问起荣庆,手下人说他关在屋里了。她一听就火了,问你们关他干吗。说完便跑到后院,一头冲进房内,挥着手让恩海和跟在她身后的卫士出去,说没你们的事儿!
小格格将其他人撵走,关上房门,站在那儿,两眼瞅着荣庆一脸的疲惫,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柔情,她一头扑进荣庆怀里,将脸贴在他前胸,喃喃细语地说:“庆哥!你可把我找苦了……我做梦也没想能在这儿见到你啊!”
“公主!”荣庆一边向后退缩一边说,“我现在是朝廷要犯,要杀就杀,要斩就斩,别跟我来这些弯弯绕,我什么也不会说!”
“你看你,一张嘴就没良心!人家千里迢迢奔谁来的?要不是为着你,我才不受这趟累哪。”小格格委屈地说,荣庆越是想退缩,她双手越是死死搂着他脖子不放。
荣庆不明所以地瞪着小格格,心想她怎么说是为了我?她不是奉朝廷之命来这儿抓假皇上的,难道说她在北京就知道我在武昌,小格格动情地告诉他,说如何如何找遍了北京城,也没见他人影儿,为了他,她跟他父亲瑞王吵翻了天。
“庆哥,这回才知道,就属想人的滋味儿不好受!你跑了以后,我跟我阿玛都快动刀子啦!还要我怎么想着呀你!”
荣庆见过女人对男人好,像吟儿那样,默默无语中透出温存,举手投足间充满体贴。就连英英那样的,也都用言语哄着男人跟她好。谁也不像眼前这位王爷家的格格,敞开心思爱着他,恨不能当人面就在他脸上咬一口,一点也没姑娘家的羞怯和扭捏。虽说他不喜欢女人爱得太直露,但小格格那份执著和热烈却不得不叫他感动。可话又说回来,她对自己再好又有什么用,她现在可是代表朝廷,而他却是朝廷的要犯啊。
“我说格格,您这叫审案吗?”荣庆扳开她绕在自己颈脖子上的胳膊,想从她热情的爱抚中挣脱出来。
“谁说要审你?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儿。”小格格不肯松开手,两条胳膊将他箍得更紧。
“朝廷有王法,怕是由不得你了!”听了荣庆的话,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调皮地眨已着眼睛,说他的事她还真的作得了主,不信打什么赌儿。荣庆一挺脖子,将小格格手臂抖落开,向后退了两步,两眼紧紧盯着小格格。
“算了,不跟你废话了,是在这儿就地正法,还是押到京里明正典刑?我悉听尊便了。”
“还挺强梁的?脑袋一人就一个,掉了可长不出来了!”小格格双手叉着腰站在荣庆对面,语气中透着奚落。
“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后还是这么高!”荣庆闷闷地说。
“二十年?那我得多老了?你还让我等你呀!”小格格故意逗他,荣庆哭笑不得,他哪有心思听这种玩笑话,连存心想帮他的张大帅都让马老爷带话,说替他准备一副好棺材,可见这回他死定了。他提醒小格格,说外头好些个人,都等着你审我呢。
“还用审?你不就是跟着假皇上当侍卫吗?你就说你不知道他是假的,不就得了。”小格格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原来她早有主意,怎么也不能让荣庆顶假冒皇上的罪名。荣庆被她说糊涂了,直到她又说了一遍,他才明白过来。他细细。一想,这事没那么容易,他在光绪身边当过差,认得真皇上,怎么会跟错一位假皇上。
荣庆说了他的想法。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她自有办法。于是她将离开北京之前,慈禧答应赐婚的事说了一遍。现在她见了张大人,张大人已经给朝廷拍了电报(她不知道张之洞没按老佛爷意思,出面提废立皇上的事),她也算对慈禧有了交待。荣庆这才明白,原来皇上想到了张大人这步棋,皇太后也想到了,所以她才派小格格南下,让张之洞和各省的地方要员提出废皇上的事。这条线上的事他听明白了,但有关慈禧给小格格赐婚的事还是没闹明白。最后当他明白所谓出老佛爷赐婚,就是要让荣庆娶小格格、不由得目瞪口呆。
“怎么?你不乐意!你我本来就订了婚,让老佛爷出面赐婚,那是为了赦免你犯的罪!”小格格再次扑到荣庆怀里,荣庆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道小格格这样做是否真的能救自己一命,因为他犯的毕竟不是一般的罪。先是跟谭嗣同一起替皇上送密诏给袁世凯,然后又跑到南方假冒皇上,这都是天大的罪孽,慈禧会因为了小格格同意赦免他。但不论怎么说,对于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有一线生机也是好的。荣庆看一眼怀中的小格格,心里充满一种无奈的感激。小格格浑身微微颤栗,尽管她额头没长眼睛,她仍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她抬起脸,目光正迎上荣庆的眼睛,禁不住羞怯地对他说:“是我救了你,还不亲我一下。”
小格格离开了荣庆住处,立即跑到总督衙门找张之洞。
张大帅在自己小客厅里接见了小格格。一见她面,他立即提起小格格身先士卒,领着卫士在白云寺一带抓住了那位称自己为金先生的假皇上,大大将她夸奖了一番。尽管马二爷已经从荣庆那儿得到了明确的口风,对方绝不会出卖他,但毕竟事关重大,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所以小格格提出要见他,他毫不犹豫地答应跟她见面。
“那不也自忙了一场吗?假皇上连个影儿都没抓着!”小格格故意这么说,为的是保住荣庆。
“噢?不是说抓到了,那人原先在宫中当过差。”张大帅颇为意外,因为他听了马二爷报告,说小格格抓到了那个自称姓金的假皇上,那人真名叫荣庆,原是光绪身边当差的三品侍卫。
“闹拧了!人家是乾清门侍卫,不是什么假皇上。老佛爷亲口答应我,将我赐婚给他,回京里就拜堂……”小格格到底不比寻常女儿家,生性泼辣,虽说有些难为情,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她和荣庆的关系。
“这么说此人是格格的郡马?”
“是。其实我跟他早就订了婚。”小格格羞涩地点点头。
“这真是一件风流佳话!而且又出在我们武昌!好极了好极了。”张之洞连声叫好,心里顿时冒出一个主意。心想,索性让小格格和荣侍卫在武昌把喜事办了。所谓的假皇上,除了马二爷和他身边那个心腹副将,再也没其他人见过。巧的是恩海是荣庆舅舅,因此只要他们不说,这事儿永远没人知道。这样一来,他不但洗去了一切嫌疑,同时也堵住了瑞王的嘴。
当张大帅说出要替小格格在武昌办喜事,小格格心里乐得不行,但又觉得所谓的假皇上没抓着,不好向老佛爷交待。张之洞看得出她心里非常愿意,说由他出面奏明朝廷。总之,不论是皇太后,或是瑞上爷那边,他替小格格打包票。
“你放心,别的你们都不用管。”张之洞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唯一为难的是男家父母,得想办法禀告一下,打个招呼之类的。
“男家没事儿,恩海是荣庆亲娘舅!”小格格坐在那儿,被张大帅说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冒出一句大实话。
“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当下拍板,说这个主婚人我当定了。说到这儿他当下传来马二爷,让他拟个奏稿,加急发到北京去。
马二爷不愧是大帅的心腹智囊。听大帅说了电报内容,吃惊的眼神刚碰上张之洞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保住荣庆当然比送他上京里要安全得多。虽说他嘴上答应不拖累大帅,万一受不住刑法,说了大帅去那边看他的事,那不就渗了。
小格格乐得眉开眼笑,心想这位大帅真是个痛快人,对她比她亲爹还好,有关她和荣庆的事,瑞王从没这样爽快过。只是一想到假皇上的事,似乎该抓个人顶他的份子,要不对不起老佛爷啊。她向张之洞说了她的顾虑,张之洞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大喜的日子,先不要提那些刹风景的事。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才快我生平!”张之洞拈须大笑,觉得这是老天帮了他的忙。如果不是冒出小格格与荣庆成婚的事,让他顺水推舟,演出一场好戏的话,他也不会让荣庆这个活口落在朝廷手中,尽管他让马二爷探过他的口风,但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将刀把子捏在别人手里,他所以将荣庆安排在驿馆,没将他关进大牢,就是为了防止万一。一旦需要,他将不借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瑞王接到张之洞电报,当下哭笑不得。小格格那边假皇上没抓着,却在武昌那儿遇见了荣庆,而张之洞这个老滑头,竟然电奏慈禧,要替小格格和荣庆在武昌完婚。
瑞王在军机房不安地转了几圈,实在不想让老佛爷见到这份电报,但又不敢不报,他无奈地让手下向内廷总管报告,说他有事要叩见慈禧,让那边的人安排一下。不一会儿,储秀宫那边回了话,说老佛爷今儿有事,让明儿再“叫起儿”,瑞王一听心里暗暗高兴,心想无论如何,在见慈禧之前,一定想办法先与李莲英商量一下这件事,他估计慈禧一定是为了光绪皇上的事发愁。现在看来,各省对废皇上的事大多不赞成,纷纷电奏朝廷,想要知道光绪情况,外国公使更不用说,每次到各国总理衙门,也就是现在的外交部,总要提及起皇上。偏偏光绪铁了心跟慈禧对着干,硬躲在瀛台装病不肯出来。
果然如瑞王猜测的那样,慈禧午觉起床后,就在李莲英的陪同下到了瀛台,她担心武昌假皇上的事儿传开了,派了小格格到了那边,武昌没事儿了,赶明儿南京又冒出来了个假的。这样一来,外面传得纷纷扬扬,家里这位真的,反倒沉住了气死也不露面,所以决定亲自去看光绪,说服他出来。只要真的一露脸,假的自然不攻自破。
慈禧带着小回回等几名太监,乘着两头绳拉的小船由湖面到了瀛台。
光绪正在看书,一听太监说老佛爷来了,连忙扔了书,脱了外衣,在炕床上蒙着被子躺下。他是铁了心不肯再抛头露面,替慈禧演木偶戏了。所以自打他从北三所回来,茶水章偷跑到宫外之后,硬是装病不起床,任李莲英说破了嘴也没用。他表面上显得悠闲,骨子里其实比谁都焦急。茶水章一走,他这儿跟坐牢差不多,再也没人帮着打听外面的消息,就算有人听到什么,也不会像茶水章那样跟他无话不谈。
虽说他心里最疼的是珍妃,想她想得心焦,但眼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