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老爷!您……您怎么在这儿?”吟儿一脸惊讶地问。
“吟儿,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呀?”恩海埋怨地,“你也不想想,就算你和庆儿能跑得了,下一步怎么办?他已经数罪并发,要不是瑞王为了小格格压下武昌的电文,就赁他假冒皇上这一条,他爸他妈肯定满门抄斩了,连我也要栽进去。如果他带你走,这不又多一条罪状?到时候连你们家也牵累上了!”
“他……他在哪儿?”吟儿被恩海一番说得哑口无言,问起荣庆的下落。
“他走了。”
“走了?”吟儿目瞪口呆,他不是说好在这儿等她,然后带她一块儿逃走,怎么他扔下她一个人走了。恩海告诉吟儿,说荣庆在街上撞见瑞王。瑞王当即下令将他抓起来,要不是逃得快,早就没命了。自他那次从武昌逃走,连累瑞王不说,小格格丈夫新婚大喜之日,临场逃脱的事也成了朝廷上的笑柄,瑞王很恨他。
“他就这么走了,什么话儿也没留?”吟儿几乎急得几乎要哭了。
“他让你回去安心当差。”其实他根本没见到他外甥荣庆,只是后来手下人没追上他,向他报告了当时情况。恩海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吟儿死了这条心,在宫好好当差。他觉得小格格一次又一次救过荣庆,而且真有皇上皇太后的赐婚,现在这种情况,也唯有小格格能救他,所以认定荣庆与小格格结合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不,不不,他一定还说了什么……”吟儿原先并不赞成随荣庆半道上逃跑,后来勉强被他说动,加上皇上也赞成他俩一起口离开这儿,她才下定决心跟他走的。可这会儿,他突然扔下她一个人跑了,她才觉得一个人留在这儿多么孤单。
恩海见吟儿一脸的伤心,安慰她,要她不必再等荣庆,为此耽误她前程不说,闹不好要掉脑袋。吟儿站在那儿,对方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只在心里想着荣庆。她影影绰绰觉得她和荣庆俩每到关键时刻,不知为什么总出事,不是他就是她。眼看两人就在一块儿了,偏偏就差那么一丁点儿……老天爷!你睁睁眼啊,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啊!
“怎么又回来了?”光绪惊讶地问。
“他走了。”吟儿一脸的无奈。
“不是说好了在外面等你?”
“瑞王认出他,要抓他。他没办法,只得跑了。”
“瑞王自然认识他。当初就是瑞王保举他进宫的。”
“这都是命。”
“你信命?”
“奴婢信,皇上不信?”
“说不清。也信,也不信。”
“皇上,我跟他好像总没这个命。”吟儿想起她和荣庆之间的经历,心里非常沮丧。
“不会的。早晚咱们要回北京,到时候我帮你求皇太后开恩,放你早点儿出宫,你们就能团圆了。”光绪一边安慰她,一边说起他昨晚上梦见珍妃的情景。珍妃在梦中说她一切都好,果然今儿就听说洋人打进北京,居然没进后宫,珍妃因此得以幸免,这怕都是天意。
“珍主子托梦给您了?”吟儿心里一惊。
“该打!死人才叫托梦呢,珍儿她好好的,”光绪纠正吟儿。
“好好的?”吟儿神情恍惚地重复着光绪的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珍主子被催玉贵推下井口的惨景。珍主子落人井里,那一声“皇上,我下一辈子再伺候您!”这凄婉的哀呜由井口冲出,深深扎进她心窝。她觉得不能再对皇上隐瞒这一真相,否则太对不起珍主子。
“吟儿,珍儿在梦中告诉我,说她还住在北三所,她在那儿等着我。盼着我早早回去……我说,谁知道哪天才能回去?她说快了快了,别看现在走了背字儿,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的。”光绪见吟儿盯着他两眼总走神,连忙问她听见他说话没有。吟儿连忙点点头,忍着不让眼眶里眼泪流出来。
“她又瘦了点儿,不过精神挺不错。”光绪沉湎在由梦所引发的飘渺虚幻的幸福之中,像对吟儿,更像对自己喃喃细语地说着:“她说北三所也住边了,就是天阴漏雨,房子让水泡了……”
北三所地势高,下再大的雨也淹不着啊!这分明是珍主子泡在井水里,才会托梦给皇上,想到这儿,特别见光绪脸上挂着由衷的笑容,她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情,哇地一声哭了。
“你怎么?哭什么?该替我高兴才是呀?”光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搓着两只手。
“皇上!奴婢该死……”吟儿面向光绪扑通一声跪下,额头顶在地下不肯起来,全身剧烈地抽搐着,舌头在嘴巴里打着转转,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事儿你尽避说,哭什么?”光绪有些不高兴,觉得她不该扫他的兴。
“可怜珍主子她……她已经升天了!”吟儿趴在地下泣不成声。
“住口!你,你咒她?!”光绪恼怒地喝断她。
“奴婢该死!您打死奴婢吧。”吟儿的脑袋在地上碰出沉闷的响声。
“你?!……”光绪愤怒地捏紧拳头,举起胳膊。正如他没说完的话卡在嗓门眼里,那只高高举起的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突然收住,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胸口上,由憋紧的喉头挤出一声悲怆的喊叫。
慈禧和光绪的车队进了山西地界后,各路赶来护驾的人马越来越多,队伍也越来越大,路也越走越慢了。
自从慈禧听瑞王说八国联军攻人北京后,没有进入内宫的消息,老太后一方面庆幸那些价值连城的国宝幸免于洗劫一空的命运,同时又为自己编出珍妃为国殉难的谎话感到担心,既然洋人没进宫,珍妃投井身亡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将来怎么跟光绪交待,又怎么跟宫中其他后妃们交待?
晚上,老太后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心里总也抛不掉珍妃这块心病。半夜里,她做了个恶梦,见珍妃浑身是水地站在她床前,她吓得大叫,值夜的吟儿偏偏不知死哪儿去了,慈禧壮着胆子从床上坐起,大声叱责,要珍妃走开。珍妃根本不理她这一套,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露出半边灰自的脸一声不吭地站那儿,两眼死死盯着慈禧。
慈禧大叫一声,从恶梦中醒来。她趴在床边直喘气,惊魂未定地四下打量,一边叫着吟儿的名字。
这些天路上实在太累了,吟儿靠坐在墙根上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听见老佛爷叫她,慌忙答应着从地上爬起,向慈禧床边走去。
“老佛爷!奴婢来了。”
“珍儿!”慈禧惊恐地瞪着一双老眼,伸手推开吟儿。
“您看见谁了?”吟儿听她叫珍妃,吓得回过头,顺着她的目光向门口看去,什么也没发现,“没人呀?”
“你……你追到这儿来了?你想干什么?”
吟儿站在那儿不敢上前。她心想,老佛爷一定是梦游,就像二年前在储秀宫里梦游中见到秀子姑姑,这会从她语气中看,肯定是梦见珍主子了。吟儿轻轻叫着慈禧,说老佛爷,您不用怕,我是吟儿。
“别别……别过来。”慈禧伸出胳膊不让吟儿靠近,好言好语地说,“回去我一定给你念七七四十九天经,好好发送你。这也不能全怨我,我哪儿知道洋兵没进内宫啊!”
李莲英听见慈禧睡房里传出动静,慌忙领着小回回匆匆赶来。李莲英一进门,便跑到床前,一叠声地问出了什么事。一见李莲英,慈禧像遇到救星,抓住他双手指着吟儿说她是什么人?
“奴婢是吟儿呀。”吟儿慌忙说。
“不不,你不是。”慈禧瞪着两眼连连摇摇头。
“老佛爷!错不了,她是您身边的吟儿,”李莲英知道老佛爷准又是梦游了,边说边从小回回手中取饼纱灯,照着吟儿那张脸。
盯着吟儿看了半天,慈禧突然轻声一笑:“真是吟儿,我又做梦了。”
慈禧今天不亮就醒了。吃了宫府送上的点心,喝了上好的茶,接着便让人点了一袋烟,自个儿对着长烟管吹起来。自从离开北京,她是头一回抽这种水烟袋。这种烟袋没宫中的长管,因此不能让宫女捧在手上,只得自己动手才能抽上烟,她抽着烟,想着前天夜里梦见珍妃的情景,心里有些后悔,似乎不该这么处置珍妃,要是在饭菜里放点什么,让珍妃死在冷宫,决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相反,要是人们知道珍妃是她下令投入水井的,尽管别人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骂她下手太狠毒。
慈禧越想越觉着这一步棋走得不高明。
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其中还夹着女人的哭声。一听这这哭声她就知道准是隆裕皇后。她这位内侄女有鼻炎,哭起来嗡嗡的,鼻腔里发出一种共鸣。她抬起头,果然见隆裕领着大阿哥走进。
“皇爸爸!您可得为孩儿你主啊!”隆裕见到慈禧,哭得更伤心。
“又怎么了?”
“大阿哥,你跟老爷说,说你都瞧见什么啦!”隆裕将大阿哥椎到慈禧面前。
“怎么还有你呀?”慈禧厌恶地看一眼这个不成器的大阿哥。自从他阿爸端王主张用义和团跟洋人打仗,引得八国联军杀进北京城,心里对端王说不出地恼怒,由父亲迁怒于儿子,因此对大阿哥更加讨厌,从不给他好颜色。大阿哥对慈禧怕极了,站在那儿什么也不敢说。
“我……我什么也没瞧清楚。”大阿哥边说边向后退,想溜走。
“站住。”慈禧一声吆喝,大阿哥吓得浑身哆嗦,再也不敢动“我不问你瞧见什么了,就问你跟皇后说了些什么。”慈禧让他别害怕,同时换了一种问法。
“他说他瞧见吟儿跟……”隆裕沉不住气了。
“没问你,让他说。”慈禧瞪一眼内侄女,隆裕立即吓得不敢出声。
“其实奴才就是随便一说,皇上跟吟姑娘,俩人凑一块儿哭呢。”大阿哥吞吞吐吐地说。
“还有别的?”慈禧追问。
“光是哭。”大阿哥摸着后脑勺,想了一一会儿接着说,“噢。吟姑娘还说她对不起皇上……”
“皇上说什么了?”
“皇上没说话。”
“您听听,您听听!罢去了个狐狸,又蹦出个妖精!”隆裕不等慈禧发问,迫不及待一叫起来。
“什么狐狸妖精的,像个皇后说的话儿吗?”慈禧沉下脸,盯了隆裕一眼。
隆裕嘴上不敢再说,心里却狠狠地骂着,那吟儿就是个妖精。这不,珍妃不在了,皇上宁可成天跟她在一起,也不许她和其他宫妃走进他房间一步,不是个妖精是什么、“还有你!”慈禧指着大阿哥骂道,“正经事一样儿不会,倒会听墙根,传闲话,起哄外带架秧子,还嫌不乱哪?大清国全是你们闹坏的!”
“碍着我什么了?”大阿哥不服气地嘟囔着。
“你爸爸头一个不是东西!义和团就是他招的。”
大阿哥竟敢当面顶她,惹得慈禧火冒三丈,由这没出息的儿子一直骂到他老子瑞王,越骂越生气。她口骂了一通,仍不解气,当即下令,叫李莲英传瑞王拟旨,先罢了瑞王,李鸿章与洋人议和,洋人头一条就提出要罢免端王,她不罢,洋人也不答应。为了起用义和团,恭亲王和李鸿章等人与端王早就争持不下,罢了他一个人,拉了一大批人啊。所以无论对内对外,端王必须走人。就这样她仍然余怒未消,指着大阿哥,说他的大阿哥也一并免了。大阿哥没想到他也一抹到底,当下张开大嘴哭开了。
慈禧叫人将大阿哥拉出去。李莲英连忙哄着大阿哥,将他带走。这时隆裕皇后见势头不妙,转身想溜。
“你的状告完了?”慈禧板着脸问隆裕。
“儿臣不告了。”隆裕低下头,唯恐再讨骂。
“吟儿是宫女,你男人是皇上。皇上宠幸宫女,那是在谱儿的。”慈禧不肯放过隆裕,就事论事地教训起对方。
“儿臣是怕他们出事儿……”隆裕轻声说道。
“出事儿就好了!生个儿子是太子,生个闺女是格格。你要怕,自个儿也出点事儿啊!我等着吃喜面哪!”慈禧说完再也不理隆裕。隆裕实在坐不住了,越想越没脸面,一边哭一边走了。
李莲英将隆裕送出门外,一边用好话安慰她。送走隆裕,回到上房,见慈禧仍在生气,连忙上前劝她说:“老佛爷压压火儿。皇后主子说什么也是您的亲侄女,您这几气句话,她可就受不了啦。”
“谁说我是气话了?”慈禧异常冷静地说,“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您说吟儿?”李莲英心里一惊,又一次领教了她那突发奇想的本领。
“我瞧挺合适,就让她顶了珍妃的坑儿吧。”慈禧点点头。李莲英倒吸一口凉气。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慈禧冒出这一念头,跟她前天梦见珍妃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慈禧深知光绪除了珍妃,对皇后和其他宫妃全都瞧不上眼,因此想早抱孙子唯有另想办法了。她之所以想到吟儿,因为她是珍妃生前的宫女,由吟儿替代她的位置,不仅可能抱上孙子,同时对黄泉路上的珍妃,也算是某种告慰和赎罪。
要不是跑得快,荣庆这条校狐就玩完了。那晚是他在土地庙前等吟儿,打算带她一块儿逃走,不料被瑞王手下的卫士发现。这些人一涌而上,叫着抓刺客。他边打边退,向县城外逃去。卫士们紧追不舍,他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逃到城外,才觉腿上受了刀伤。他躲在小树林子里,心想这下完了,要不是恩海不让手下继续追赶,他怕逃不过追兵了。
幸好伤不重,荣庆从内衣上扯下一截布条,包扎好腿上伤口,一路回到北京,洋鬼子进了城,闹得鸡飞狗跳,谁也顾不上谁。他大模大样地来到了自己家的院门前。他敲开了门,疲惫不堪地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走进去,心里觉得奇怪,门开了却不见开门人,突然有人从门背后闪出,一把抱住他后腰,一边叫着:“拿下了!”
“是你?”荣庆本能地从对方手中挣脱,发现是小格格。
“我杀了你,我宰了你,我吃了你……”小格格一头钻进他怀里,又哭又笑又叫地挥着拳头,拼命捶着他胸口和双肩,荣庆父母听见动静,从前厅赶到门边,两位老人见儿子回来了,心里又惊又喜。
“你怎么会在这儿?”荣庆捉住小格格手腕,心里说不出地惊讶。
“小格格等你好几天了。”荣母对儿子说起小格格情况。“她认准你追不上圣驾,说你这几天就会回来,没想真让她猜中了。”
“这算哪档子事呀?”荣庆觉得将留小格格在他家里似乎不太合适,要让吟儿家里人知道了,肯定会生出误会来。
“爱怎么算怎么算。反正我是赖在这儿不走了!”小格格嘟着嘴,气得站在那儿不停扭动着身体。
“瑞王府让洋人放火烧了,她三个哥哥,还有她傻七哥都烧成了灰儿,就剩下她一个人了。”荣母将儿子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小格格家的遭遇。
“那,那也不能搁咱家呀。”荣庆心里挺同情小格格,但实在怕她死活缠着自己。这次与吟儿见面,有关他与小格格定亲的事,他说破了嘴她仍然半信半疑,满肚子不高兴。
“你没良心!”小格格指着荣庆叫起来,“我娘家没人了,不投婆家你让我投哪儿去?”
“格格说跟你拜过堂,还是老佛爷赐的婚?”荣母问儿子。
“您问他,承认不承认?”小格格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那儿。
“妈,那是没办法,一时权宜之计……”
“好啊!你过河就拆桥。我的心算喂狗吃了!”小格格又急又气,心里说不出地委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赖婚,新婚当天从武昌跑得无影尤踪,给亲戚朋友们留下笑柄不说,差点连累了父亲。她越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