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硬是不说话,哭得更凶了,眼泪止不住从她眼窝里往外滚。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他间过她,她不肯说。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她给了他生命的全部?他不知道,反正那天夜里她哭了。
“你犯什么傻?”小格格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抢过他掌心的绿玉搬指。
“小格格!”他急了。
“什么宝贝呀,是给我的?”
“不是。”他闷闷地说。
“那你打算给谁?”她醋意十足地问。
“这是皇上赏的。”
“他赏你,你送我。正合适呀!”
“快还我!”他伸手要抢。她灵活地一闪身,躲开他,以神秘的口吻对他说:“听我的,你是想成天猫在家里当逃犯,还是想官复原职?”
“眼看老佛爷要回北京了,她能饶了我?”他若有所思地问。
“不管你信不信,你说,你想不想官复原职,回大清门当差?”
“哪儿来这么好的事?我不信。”
“你跟我走一趟,见个贵人。”
“谁?”
“你不用管那么多,保你有好果子吃。”
荣庆跨上马背,满腹狐疑地随着小格格出了城,两人骑着马一路向法华寺走去。起初,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法华寺。后来才知道,原来为了迎接老佛爷和皇上两宫回驾北京,小榜格父亲瑞王提前赶回京城做准备工作。由于王府让洋人放火夷为平地,瑞王从西安赶回北京,只得暂时借居法华寺。小格格带他去那儿,就是为了让他见她爸,求爸爸帮荣庆开脱罪名。
快到法华寺,荣庆突然记起当年袁世凯在这儿住饼。那天深夜,他身藏光绪的密诏,与谭嗣同一起来见这位新军头头,没想被他出卖了。想起这怵目惊心的往事,他突然不肯走了。小格格急了,说他要是不去见他父亲,他这一辈子只好当逃犯了。荣庆一听让他去见瑞王,更加不肯了,他觉得他数案并发,瑞王根本救不了他。
小格格见他不肯去见父亲,这才对他说了朝廷的最新情况。
原来在西方各国的压力下,慈禧回北京之前,在西安宣布变法。这不仅意味着清政府对变法势在必行的认可,同时对三年前戊戌变法的参加者也是一种鼓舞。至少像荣庆这样的人,包括一些支持新政的前官员,都将会得到某种宽容的对待。
对皇太后下诏变法,荣庆没多大兴趣,他更关心的却是光绪皇上的命运。既然朝廷按当皇上的意思变法,大阿哥也废了,皇太后难道还要继续训政。如果皇太后无需训政,皇上就该出掌朝政,这该是一个常理。这二年,他之所以东躲西藏,最后悄悄溜进北京,就是寄希望于有一天皇上重新上台。但眼下,只有瑞王能救他。想到这儿,他终于硬着头皮,跟着小格格去见瑞王。
国事家事天下事,没一件事称心。瑞王一个人在东厢房里,手上随意翻着佛经,心中却装满了世俗的苦恼。
老佛爷西安下诏,宣布在全国变法,尽避事先他已有所风闻,但接到有关诏书后,心里仍然说不出地惶恐。不管诏书前面加了多少冠冕堂皇文字,实际上等于承认皇上二年前实行的一系列新政是正确的。坚决反对皇上变法的端王,因为与洋人开战被一抹到底,从军去了新疆,他儿子也丢了大阿哥位子,被慈禧撵出宫外。按这条路子走下去,皇上早晚有一天会重新上台。皇上上了台,第一个要拿他开刀,当初老佛爷要杀谭嗣同等人,是他亲手执行的,这笔帐肯定会算在他头上。
家里的事更不用说了,大儿子在天津战死,接着王府也让洋人放火烧了。傻儿子与两个哥哥,还有几个儿媳妇,包括他的侧福晋都在大火中丧生,原本和和美美一家子,说散就散了。
“阿玛?”小格格突然从门口一阵风似地溜进来。
“又上哪儿了?”瑞王放下佛经,高兴地抬头问道。这些天,他最想的就是跟女儿在一起说说话。大概因为外面的事不顺心,下意识地渴望家里的亲情,今天由军机回来,一心想找小格格陪陪自己,没想王府太监说她一早出去了。
“怎么啦?总不能成天猫在庙里呀!”小格格一句话将瑞王顶回去。
“要是咱们王府没烧,我能住这儿吗”瑞王看一眼小格格,心里说不出地凄惶,“等新宅子盖好了,咱们就回家。可惜一家子凑不齐了。”
“想不想添人进口啊!”小格格知道父亲心情不好,四个哥哥说走就走了,三哥远在南京做官,北京就剩下她一个儿女了。她瞅着父亲两鬓突然生出许多白发,想跟他商量她和荣庆的婚事。瑞王听歪了,以为女儿劝他续弦。今天上朝的时候,有人劝他再娶一门填房。他当时笑笑说老了,算了。没想平时很少会关心人的小女儿突然也劝他,心里不由得一暖,将上午的事说了一遍。
“谁说给您娶姨太太呀!您往我这儿想。”小格格最不愿意听老爸再娶什么女人,一句话将父亲堵死。
“你?你打算成家了?”瑞王有些意外。
小格格笑了笑,说她已经有了人家。瑞王问谁家的,小格格笑笑说人就在外面。她转身跑到门外,想让在大堂外面等候的荣庆进来向父亲求情。她出门一看,发现荣庆不见了,茶几上放着一杯茶还冒着热气,她问太监荣庆上哪儿了,太监说他走了,小格格急了,跑到院子里找了一圈,见荣庆站在一株玉兰树下发愣。
荣庆不是不想见瑞王,实在是没脸见他。特别是在武昌与小格格结婚前偷偷跑了,闹得满城风雨,这会儿又来求他,实在抹不开这个脸面。他本想悄悄溜掉,想到他待罪之身,皇上皇太后回到北京后,别说是想见宫中的吟儿,连他在北京也无法再呆下去,所以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小格格不理他心里怎么想的,硬是连哄带拖地将他领进了瑞王的书房。
一见女儿领着荣庆走进,瑞王心里头的火气一下子蹿上来,当即拍着桌子大声骂起来:“你,你个不要命的东西!还有脸上我这儿来?我刚把你犯的事儿抹干净,你又跑到武昌那边冒充皇上……”
“那人跑了,不是他冒充的。”小格格慌忙替他辩解。
“你还护着他?要不是我压下张之洞的电报,你们家早就满门抄斩了!”瑞王想起武昌的事心里便说不出地愤怒。荣庆冒充皇上不说,公然在新婚大喜之日,不顾老佛爷指婚的恩典,逃之夭夭,令他在朝廷上下丢尽了脸。他实在不明白,对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女儿竟然将他看成一个宝。
“王爷息怒,荣庆该死……”
“住嘴!”瑞王打断对方,瞪着两眼大叫,“我再放你一码。你离小格格远点,别让我再瞧见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明明是小格格硬把他拖来的,要不他根本不会来,至于小格格这门亲事,他从来就不想高攀。荣庆本想解释,见对方生了这么大火气,觉得再解释也没意思,双手抱拳给瑞王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小格格一把拖住他说:“爸!我可跟你说清楚,您要是不让他进门,我也不进这门了。”
“你想嫁给他,没门儿!”
“谁说没门儿?老佛爷答应的。”小格格不甘示弱。
“那是从前。武昌那事儿还没出呢!”
“你不说没人知道,”
“反正你嫁谁都行,就他不行。”瑞王语气坚定。
“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小格格毫不示弱。
“你不孝!”瑞王气得浑身哆嗦。
“我倒是想孝顺您呢,可您一家伙跑到西安去了,我够不着。你住在那边行宫里,风吹不着雨打不动,可我呢?我们家让人放火烧了,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不是荣庆把我藏在家里,我早就让洋人杀了!”小格格越说越激动,说到伤心处忍不住眼圈红了。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他们家?”瑞王一时愣在那儿,心里有些疑惑。他回北京快半个月了,女儿从没提起住在荣庆家的事,一直说她躲在乡下。这会儿怎么冒出这档子事,“那,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说了你也不信,这会儿,当着荣庆面,你问问他是不是这回事?”小格格一边抹眼泪,一边夸张地说,“我们早就在一块过日子呢,该有全有了,就剩没坐花轿了……”
“不不,我们一直分开住。”荣庆慌忙解释。
“当着咱爹面,你就别掩着盖着了。”小格格瞪一眼荣庆,“你还不快求王爷,替你洗了头上的罪名!”
荣庆见小格格为了他和父亲争吵,甚至不惜骗瑞王,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无奈,小格格救他,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受了她的思德,却无法报答她。他想过,这世上的事,只要她开口,他都肯替她做,哪怕砍头。可她要的是他本人,要嫁给他,跟他一块过日子,偏偏这一条,他无法做到,哪怕嘴上答应了,那也是骗她的,他心里早就让吟儿装得满满的,再也装不进其他女人了。
头一次,他为了吟儿的相片骗过小格格,在武昌又骗过一次,这会儿不能再骗她了。话又说回来,这会儿要是不骗她,他再也没机会留在北京城。他从瑞王的愤怒中感到某种不祥的预兆,闹不好瑞王一翻脸,他一条校狐就此玩完了。想到这儿,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命,他只得再骗小格格一回。他横下一条心,咬着牙向瑞王跪下,一边在心里说,小格格,这辈子没法报答你,来世我一定替你当牛作马。
第二十九章 真相
吟儿与慈禧偷偷来井边祭奠珍妃,两人不期而遇。鬼使神差,吟儿久孕不生的孩子竟在她拜祭后立即顺利产下。荣庆以为吟儿背叛了他,混入宫中,企图害死吟儿生下的孽种。孩子神秘的死去。悲痛欲绝的吟儿竟泄露了儿子的真相。荣庆再一次亡命天涯。
吟儿趁着月色,挺着个大肚子,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景仁宫,向怀远堂附近那口水井走去。刚走到怀远堂回廊下,她突然觉得双脚发软,心头涌出一股悲情。去年,那个血色清晨所发生的一切立即浮现在眼前,她永远也忘不了,珍主子就是从这儿被崔玉贵推下井口,成了屈死鬼。
珍主子死后,这口井便封上了,井口压着一块大石头。她来这儿,是为了祭奠珍主子。她是她生前的奴才,她该来看看她,再过一些日子,便是她遇难的周年了。听说老佛爷已经恩准珍主子家里派人打捞起她的尸骨,并由她家里人收了遗骸,葬在西郊祖坟地里,打捞的日子就定在她遇难的周年祭日。
她想趁着珍妃没走之前来看看她,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同(此处缺三页,春节后补上,请原谅)
“珍儿,我来看你来了。”等李莲英一走,慈禧便走到井口,喃喃低语,像跟井里的珍妃,又像跟自己说话:“我……我对天起誓,我不想那样的。本想杀杀你性子,可偏偏闹开了洋鬼子。当时枪炮已经打到城外了,我怕他们打进宫里,让你受委屈,才成全你殉国又殉节。我哪儿知道,他们压根儿没进后宫,我比你还要后悔啊!”
“你要不解恨,就冲着我来,千万别冲吟儿去。这事怨我,更怨那个姓崔的混帐。我说了一句气话,他就鸡毛当令箭,下了毒手……你放心,明儿我就将崔玉贵撵出宫外……珍儿!你听见了吗?你在井里不好受,我已经让钦太监挑了好日子,在你周年那天让人把你捞出来,正大光明地给你入殓,按皇贵妃的品级替你厚葬。吟儿的孩子,也是皇上的。你爱皇上,就保佑她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孩子大了,给你烧纸钱,也管你叫妈……”
吟儿躲在回廊下,听不见慈禧站在那儿说什么。但老佛爷深更夜半恭恭敬敬地站在井台边,点着香火,给珍主子祈祷,这本身就是个奇迹。至少说明珍主子的阴魂有灵,不可一世的老佛爷也得让她几分。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来对了。要保住身上的孩子,只能求珍主子保佑了。
慈禧与李莲英离开井台后,吟儿站在那儿,瞅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味儿。她不知道慈禧那张巧舌究竟对珍妃说了些什么,但有一条,老佛爷一手害死了珍主,居然还有勇气上这儿来替珍妃烧香,这是许许多多人做不到的。
吟儿走到水井边,对着那早已封死的井台下的香炉,好不容易挺着肚子,吃力地跪在地下,她双手合掌,对她曾经伺候过的主子开给了虔诚的祷告。
她首先祝珍主子来世投个好人家。说她趁她没离开这儿,特意来这儿看她。哭诉了一阵子,她才老老实实告诉珍妃,她怀的孩子不是皇上的,求她保佑自己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如果说在西安,皇上没有跟她见面之前,她巴不得孩子死在胎中。但这会儿,特别自皇上私下替她打了包票,眼瞅着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而且周围的人,包括太医在内,都说是儿子时,她便像爱护眼珠子一样,宝贝着肚子里没有面世的孩子,这是她与荣庆一夜恩爱怀下的血骨。一想到这,她宁可自己死,也要让儿子生出来啊!
她对着井口说了一大通话,最后拿起香炉里慈禧送的香火,向井台拜了三下,然后将香柱插回原处,趴在地下吃力地磕了头:“珍主子,奴婢来得急,没来得及给您准备香火,只能借着别人的香火给您磕头了。主子,您多保重,等您走的那天,奴婢再来送您……”
吟儿磕完头,半天爬不起来。她索性坐在地下,大口喘着粗气。突然,她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慌忙转过脸,发现慈禧急急地向她身边走过来。李莲英领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乘软轿,一路跟在慈禧身后。
“老佛爷!”吟儿脱口叫道。
“我猜就是你,咱们娘儿俩想到一块去了。”慈禧上前拉着吟儿的手,激动地说,“快,快起来,地下凉。”
李莲英慌忙上前,帮着慈禧一块儿将吟儿搀起来,吟儿刚刚站稳,不料腹部一阵难忍的阵痛,她叫了一声,双手捂着肚子瘫在地下。慈禧是过来人,知道她要临产了,激动地指着李莲英,让他们赶快将吟儿抬上自己的软轿,送往太医院。这乘软轿是老佛爷宫中专用的,除了老佛爷,任何人也不能坐,这会儿听说要抬吟儿去太医院,太监们全愣在那儿,李莲英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不不,老佛爷的轿子,杀了奴婢也不能坐。”吟儿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连连向李莲英摆手。
“傻孩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慈禧一边劝吟儿,一边骂李莲英:“还愣着干嘛?她怀的是龙种,要出了事非扒你皮不可!”
“那……那老佛爷坐什么?”李莲英问。
“不用管我。先送她!”慈禧斩钉截铁地说。
李莲英与太监们七手八脚地将吟儿小心翼翼从地下抬上软轿,然后匆匆向太医院跑去。李莲英搀扶着慈禧,走得太慢跟不上软轿,走得太快又怕老佛爷吃不消,,慈禧心疼吟儿肚子里的孩子,怕她半道上出事,急得甩开李莲英的手臂,一定让他领着轿子尽快赶到太医院。李莲英看一眼老太后,犹豫着不肯将她一个人扔在后面。慈禧狠狠瞪他一眼,他这才无奈地追上软轿,匆匆向太医院跑去。
慈禧瞅着吟儿一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尽管累得不行,仍然跟在他们后边不肯停下。她慢慢腾腾地走走停停,足有一顿饭时间才赶到太医院,她进了大门,听见产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心头一热,只见李莲英匆匆迎上来,激动地告诉她吟儿产下了太子爷。她手扶着回廊上的圆柱愣愣地站在那儿,半天没出声,直到李莲英又重复了一遍,她才情不自禁地